唐玦對於里奧斯特家並沒有深刻的記憶。他只記得那名待人處事讓人感到舒服的女性,凱薩琳,以及唐明總以「夥伴」稱之的名為科爾溫的棕黑色大犬,唐明的父母他甚至連一面都沒見過。
這是他第二次造訪,卻沒了印象中的熱鬧歡騰。儘管當時由於生日宴而比平時更多了人氣,與現下相較也實在太過蕭瑟。
宅邸人去樓空,大理石地積了層灰,踱步於其上還能聽見回音,迴廊空盪得死寂,空氣冰冷得發寒,連蝙蝠的竊竊私語也全無可聞。
最冷的時節已過,但他下意識抱起雙臂取暖。他都能感受到這種由骨子裡冷上心扉的寂涼,更何況是唐明?
唐明從踏進前院的那一刻就保持著沉默,眼底無波讓人猜不透所想。他一個人進了宅邸,一聲告知也沒,留下唐玦好幾個時辰,也許有半天那麼久,也許沒有,天仍舊黑壓壓一片,幾顆星子忽明忽滅,此時看去宛若淚珠,代替了不再哭泣的主人。
而後唐明再度空手而歸,他朝唐玦點頭示意,唐玦陪著他接連造訪了幾個地點,估計各處皆是滿載回憶之地。這一趟走得甚為平靜,好像家族覆滅一事從沒發生過。
他們最後來到當年的溪邊,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唐明與唐玦同佇立於河堤邊,唐玦聽著身邊人幽幽說道:「我只是想親眼確認,但除了完好如初的擺設,沒有任何一樣證據留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嘆息替這一夜畫上了句點。
唐明依著印象,參照宅邸內留下的資料,訂製了大概人數的棺木。兩人花了數個月,合力埋下百餘具棺木,象徵族人的安穩沉睡。他們也明白這是自欺欺人,沒有靈魂的血族,死亡後亦沒有安身之所;效法人類送葬親人,與其說是希冀予他們更好的來世,不如說是寬慰生者的思念。
親自處理一件件繁雜瑣事,對唐明而言其實是有難度的,族人還在時他便是個不管事的主。所幸他不必獨自承擔,與唐玦二人一一應付過去,在最後離去之際,兩人一起重新整頓了宅邸,把里奧斯特家妝點得沒了落魄,似乎也除去了原先的肅殺血腥之氣。
如此加上來回車程,再回到愛丁堡市中心時,已是一年之後。
誰都料想不到,歷史洪流將一切沖刷得物是人非,毫不留情。
1340年,黑死病席捲整個歐洲。
與外界斷去聯絡足有一年,見到街上不尋常的動亂,他們隱約有不好的預感,直到抵達巴圖爾所在的那間木造屋前,心臟直突突地跳。
然而木屋已成空屋,巴圖爾不知去向,兩人到處翻找,只找到了唐明給他的短劍,他們又四下打探,總算了解這一帶遭到瘟疫肆虐,病人全被集中隔離,健康狀況尚好的人們也幾乎舉家搬遷,剩下的全是不怕死與無力出走的人們。
唐明安慰發慌的唐玦,也許巴圖爾只是暫時去避難了,要他別多想。唐玦紅著眼,緊抱著那把遺留下的劍點了點頭。
為免身為半個血族的唐玦染上瘟疫,唐明先帶他離開了病情最為慘重的中心,千叮萬囑要他盡量別出門,自己則四處奔走,探聽巴圖爾的下落,可惜始終沒有消息。
兩週後,又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唐玦發現了夾在劍鞘中的信紙,急忙攤開來看,倏地,透明的水珠一滴、兩滴沾濕了紙。
那是封遺書。巴圖爾不識字,旅途中唐玦曾教過他一些簡單常用的字,巴圖爾悟性極好,幾乎一點就通,不過錯過啟蒙時段,肌肉發育也大致定型,他老是握不好筆,字寫得歪歪扭扭,寫了幾次就鬧彆扭說不學了。
紙上只有短短幾行字,筆跡雖然醜了點,簡練的用字如同他這個人,樸實可靠。他言明自己染上不治之症,來日無多,估計等不到唐玦二人歸來,故留下這把劍作信物。而時下人心惶惶,無論是否出自自願,染病的人都被要求隔離,他無法繼續待在這,離開後再找到他的希望不大。最後他寫道,雖明白唐玦得知後會是如何晴天霹靂、傷心得肝腸寸斷,但他希望唐玦能接受並看開,好好活下去。
唐玦泣不成聲,那一夜的傾訴愛語竟成了訣別。唐明將人攬入自己懷中安撫,就這麼陪伴一宿。
大雨持續到第三日,這之間唐玦食不下嚥寢不安席,唐明看他這樣不是辦法,可又無計可施,雨聲落得他心煩意亂。他與唐玦遭逢變故之時,似乎都在這樣的雨夜。
第三日的黎明時分,又是一個無眠夜。唐玦死沉著一張臉,忽而從椅上起身,二話不說就朝門口走去,唐明心中警鈴大作,頓覺不妙,在唐玦將推開門之際把人拉了回來,一個重心不穩,一上一下兩人紛紛摔倒在地。
「你想幹什麼!」唐明希望是自己誤會了,但他們實在太了解對方。
「……如你所猜想,我確實不想活了。」唐玦以不大的音量說著,直視人的眼神與語調皆是空洞。
「唐玦,我不准你幹傻事!你為了一個人類斷送自己性命,值得嗎?為什麼當初不把他轉化成你的眷屬!」得到親口證實,唐明氣不打一處來,坐在唐玦身上,兩手死死抓著對方衣襟。
唐玦的目光稍微聚了焦,他看著唐明的神情像是在說:事到如今還需要問這種問題麼。他頓了頓,還是啟唇回道:「身為血族、自幼在由血族圍繞的家庭下成長的你是不會明白的。我們的時間實在太漫長,這種長讓人心慌、恐懼、發狂,一個人是不可能獨自走下去的。可你說我怎麼能夠為了一己之私,便奪去巴圖爾他高尚的靈魂?我不願他變得同我這般懦弱。」
唐明直勾勾盯著唐玦良久,緘默不語,驀地冷聲一哼,道:「告訴我,你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想法,難道是出自你那一半的人類靈魂?」
唐玦的眼中漾起笑意,模樣甚是諷刺,他微勾起唇角笑道:「血族沒有魂魄,我有沒有還不好說。」但那樣貌又讓人沒來由的感傷。末了,他又補上一句:「我早在很久之前就一無所有,或許那日你便該殺了我。」
「唐玦──!」
血族的怒吼與出鞘的劍刃一同劃破黑暗,唐明一把抽出這幾日總被唐玦揣在懷中的短劍,一刀斷去了身下人的脖頸,斬落幾綹青絲,連帶斬斷了玉玦的紅繩。血族的血液紋絲不動,而人類的血液逐漸溢出。
「看!被斬頭了還活著,你不是人類,你是個血族!唐玦,你是個貨真價實的血族!」唐明將劍刃插入地面,上身的重量全倚上劍柄,一口氣說完後喘息不斷,胸腔劇烈起伏。
屋外的大雨彷彿與人叫囂,喧鬧張狂的打落聲參上雷響,有如宣告著世人的不得善終。
痛覺攪和了唐玦原本的淡漠,他擰起好看的眉,嘴裡抽著冷氣,突如其來的劇痛令他不由得想握拳,但失去聯繫的下身連一根指頭都無法動作。他只得咬了咬下唇,打定主意後輕顫著唇開口道:「唐明,我求你給我個痛快……」
唐明渾身震顫,額上背上全滲著汗,他放手短劍,試了好幾次才把話送出口:「唐玦,血族沒有靈魂。這可是你求我的,我可以成全你,你可別後悔。」
他死盯著唐玦發白的薄唇,希望他能將話收回,然而直到最後一刻,唐玦終究辜負他的期望。
「唐明,謝謝你。」
半血族闔上雙目,血族提起他不離身的銀劍,以鋒利銀刃,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臟。血液汨汨而出,從胸口、從嘴、從脖頸處。唐玦的溫暖正逐漸向外流失,唐明卻無力阻止。
他勉強撐起搖搖欲墜的身子起身,頹然坐倒在一旁,屋裡兩人一動不動,不知維持了多久。白晝來臨,微光穿透雨珠照入了屋內少許。唐玦變得僵硬冰冷,若有似無的白光卻像夜中的螢火蟲般點綴了他們身遭,籠罩下薄薄一層紗。
唐明終於重新有了動作,他靠向前,失魂落魄地捧起唐玦的頭顱,血液早已停止外流,也不再鮮紅,沾染到他手上帶著幾分暗褐。
他將頭顱舉起與自己平視,把唐玦的每一寸肌膚凝了個仔細透徹,而後湊上前的動作輕柔和緩,彷彿用盡全身的氣力去呵護。
他在唐玦的唇上落下一吻,沒得到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