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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間酒館的,他只隱約記得,在他滿腔怒火欲殺了那群取笑他摯愛的醜惡嘴臉時,一瞬間想起了唐玦這名半血族的身影。

若他在這殺了這群血族,他和那施行肅清的鴿派有何區別?他將鑄下大錯,唐玦知道後也必定會對他失望,他不想唐玦失望,可他很痛苦,胸口像破了個大洞,流出的全是不甘、忿恨、悲痛,他就要被黑不見底的濃稠黏液吞沒,身邊卻連一塊浮木都沒有。

他最後還是沒痛下殺手,留下躺倒一地的眾人與散亂的碎屑碎片,自己也免不了掛彩,回程的路第一次走得沉重異常。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動作極輕,唐玦循聲望去,心裡喀噔一下,來人的樣貌似有說不出的不尋常。

「你回來啦……怎麼弄成這樣?」他一眼便察覺了唐明嘴角邊的擦傷,還浮腫著,明顯是今晚出門這段時間弄的,衣物也有些不平整,甚至破了幾處。唐玦雖不懂武術,對唐明的身手還是有一定瞭解,很少有人能傷到他,當然他也不可能允許自己落於人下,故唐玦先是意外,隨即擔憂起來,唐明必定碰上了什麼事。

 

唐明把木地板踩出了細微聲響,這很難得,他平時走路是無聲的。像是沒注意到唐玦的問話,他逕直走到巴圖爾身前,雙眼沒有焦距,抬手就是一拳往人臉上招呼。

 

拳頭來得猝不及防,第一下挨了個紮紮實實,巴圖爾一聲悶哼,反應過來護著頭部,見對方沒有減勢的跡象,他被揍得一頭霧水,但也不可能乖乖挨打,心頭火起嘗試反擊,兩人推搡著在地上打成一團。一旁唐玦目瞪口呆,直嚷著別打了,除了乾著急沒有任何辦法。

 

「你發什麼神經!我又怎麼得罪你了幹什麼打人?」巴圖爾在拳頭上落了下風,不忘以言語之勢回擊,說話時牽動嘴角疼得他齜牙咧嘴。

唐明簡直發狠了要把人往死裡揍,琉璃藍的眼眸再現紅光殺機,「都是你們人類,都是為了你們人類,里奧斯特家才會遇上這種破事!人類到底有什麼值得被保護!」他把滿腔怒氣發洩在巴圖爾身上,沉痛的叫罵聲嘶力竭。他自知無理取鬧,可此刻的他早已沒了理智。

 

在巴圖爾揮了一拳到唐明臉上後,制止這一切的,是落在他面頰上的滾燙液體。他仍然沒搞清楚狀況,卻被震驚得不得不噤了聲,唐明也停下了動作,室內一片寂靜。

 

似是連心裡最底層都終於接受家族遭到肅清的事實,驅退怒意的是排山倒海而來的無底的悲傷,唐明強忍著在眼眶打轉的淚,告訴自己不能軟弱,可開起的閥門又怎能輕易關上?淚水潰堤不絕,比想像中來得高溫的熱度佈滿雙頰,他緊咬下唇,抑制渴望宣洩的嗚噎。

 

一隻手輕撫上自己的背,他渾身一震,意識到是唐玦來到身邊。手掌的溫厚令他眷戀,同時又暗自驚訝唐玦的手比他想得來得大與可靠,並非印象中的瘦弱。

「慢慢說,里奧斯特家怎麼了?」唐玦一下下緩慢拍著唐明的背,手中透過來對方因哭泣而強烈的顫抖。他示意唐明從巴圖爾身上下來,並溫柔拭去不斷流淌而下的淚珠。

「里奧斯特家沒了……因為肅清……他們都是那麼好的人,父親母親怎麼辦?凱薩琳怎麼辦?她那麼想要小孩,原本該有多高興……還有科爾溫呢?這下全沒了……全都沒了……」

唐明抽抽噎噎說著,說得悵然若失,本已有止住之勢的淚又在途中再次湧出。

 

「怎麼會……你確認過了麼?」聞言唐玦也是大驚失色。關於英格蘭王族的作派,他是略知一二,可怎麼也料不到會發生在自己認識的人身上。

唐明搖了搖頭,「我拿什麼確認?確實有好段時間沒消沒息了。我才離開多久……他們憑什麼奪走我家人的性命?」他也知道這是個無解之題,可他還是希望能有人給他答案。

又是一陣靜默,這時無論什麼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唐玦與巴圖爾都識相地選擇默默陪伴。

 

好容易停止了哭泣,唐明用袖子抹去淚痕,欲站起身卻踉蹌一下,被唐玦扶住了尚有些不穩的身子。

「唐玦,我必須回去一趟,明明就快到你故鄉了,抱歉。」他說得堅決,他從來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沒什麼。」唐玦輕搖了搖頭,「故鄉隨時都能回,過去只是我一直在逃避,是你給了我回去的理由,我才該向你道謝。」他以雙手包裹了唐明的右手,「不如……我們陪你回去吧?」在提議的同時回過頭,巴圖爾給了他肯定的頷首。

 

唐明心頭一動,凝著唐玦半晌,「嗯。」低沉的一字表示同意。

他朝外頭走去,唐玦猜他是想一個人靜一靜,這也好,失去家人的痛他也經歷過,那不是可以輕易沉澱的、除了透過漫長時間的洗練別無他法。

 

凜冬風霜刺骨,打在唐明的身子上,少了厚重衣物抵禦,他也不覺寒冷──畢竟再怎麼冷,也不比心口來得寒。

 

隔天,他們簡單收拾了行囊便準備啟程。

唐玦讓巴圖爾幫忙最後的打點,自己到外頭要叫上唐明。路上積了點雪,唐明獨身立於月下雪景中,呼出的氣與視野一般白。

 

「唐明。」

「知道了。」

簡短言語的交流,源於他們的默契。

 

唐明負手面向群山,卻是放空而無心觀賞。他沒讓唐玦久等,很快便轉身要回客棧。看著他堅定的背影,唐玦忽又想到什麼,猶豫著伸出了手,沒碰到人便縮了回來,幾經斟酌還是伸了出去,抓住了唐明的衣袖。

唐明一愣,回頭以眼神示意唐玦。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隱約皺起眉頭,唐明道:「說。」

唐玦與他對視的眼瞳有幾分顧慮,心一橫還是把話說出了口:「不要報仇。」

唐明猛地睜大雙目瞪視,竟有幾分殺氣透出,自他們相遇的那夜起,他從不曾對唐玦動殺心。

自知這是在強人所難,唐玦斂起眸,抓著袖子的手與聲音都有些顫抖,「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不願見你手染鮮血。遭到肅清的鷹派不止一家,或許能從根本處理這件事?」

沒有甩開對方的手,唐明只針對話語回道:「你可知道你口中的『根本』,是要我與王室為敵?」

唐玦也擰起眉,「不一定要成為敵人……」「就是敵人。」一句森冷語氣打斷了他的話。

「除了殺伐之外我不知道其他作法,更不可能與那些狼心狗肺坐下來和平對談。」唐明說得毫無商量餘地,冷笑一聲自嘲道:「也不可能對談,沒人脈沒地位,你說我拿什麼談?」

 

唐玦一顆心沉到了底,他知道這要求對慘遭滅族之痛的唐明而言有多麼殘忍。他是真的不希望對方一時衝動犯錯,可這其中不可否認,確實有著他不願見血的私心在。

然而他知道,唐明說得這般不留餘地,估計還是會承諾予他。他是個懦夫、膽小鬼,也很自私,他遠沒有唐明想的美好,他總是在利用唐明對他的溫柔。

果不其然,唐明的鬆口率先打破兩人之間的僵持不下:「我答應你。」

同時他抽走了被緊抓的袖子,「我答應你想辦法,但這筆帳必須有人擔著,我不會對王室下手,我沒那個能力,也沒那麼笨。」

他再次回身,臨走前咬牙切齒地丟下一句:「婦人之仁。」

 

唐玦有些恍惚,曾幾何時,這名異國血族竟能把他家鄉的語言說得如此之好,就連批評也是用詞精確──婦人之仁,是啊。

他差點就要以為他們是真正的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