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分頭行動的時數與日俱增,到後來,幾乎是剛下榻一地就不見蹤影,而又總能在另兩人準備動身啟程的時分回來。
他對巴圖爾的態度嫌惡得鮮明透徹,對唐玦也依據心情好壞,時而愛理不睬,時而談笑風生一如從前。
面對唐明態度的轉變,兩人早先也沒了定情彼此的熱情與激動,三人間瀰漫的氣氛詭譎僵滯,然而他們還是在時間推移下學會了習慣。
又是一個五年。
當夕陽埋下山頭,大地少了最後一抹日光輝照,唐玦首先睜開雙眼。他凝眸與他面對面的枕邊人,指尖撫上了對方的髮際線,順過額、眼皮、鼻梁、鼻尖,停在了豐潤的唇,手勢摸得輕柔愛憐,像是小心翼翼對待珍視的易碎之物。
他實在不該以「易碎」來形容身邊這名男人,他比自己要來得堅強太多。於是他癡癡一聲輕笑,小心地坐起身,深怕驚擾了巴圖爾的美夢。
他們自互許情意後,同床共枕已有五年之久。五年之於唐玦是如此短暫,於人類的巴圖爾來說卻是意義非凡,而他也樂意分享著這份只有兩人才懂得的喜悅,他們還要一同度過無數個五年。
唐玦替巴圖爾整好被褥後做了簡單的洗漱。他其實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待在這名願意互託下半生的溫柔之人身側,他捨不得移開眼,看得心中愛意滿溢,可這是不切實際的。他看著如今與自己外表呈現出的年歲相近的臉龐,心情複雜。
巴圖爾沒有接受將他轉為眷屬的提議,時間的流逝會加劇他們之間的鴻溝,他們遲早要因與生俱來的身份走上殊途──血族沒有靈魂,興許亦無法同歸。但他對自己做的這個決定並不後悔。
他在遇上唐明後,人生重見希望;在收穫巴圖爾後,完整了世界的斑斕色彩。
一想至此,唐玦的臉上添了幾分落寞。自那日起,唐明也維持那般要親不疏的態度五年了,面對這樣的唐明,他是難受的,而在他放手巴圖爾之前,似乎都無法與唐明重修舊好,這令他兩難。
急促的腳步聲突兀地闖入他的思緒,碰一聲響房門大開,竟是唐明回來了。明明還不到預計的動身時刻,唐玦大感意外。更讓他意外的還在後頭,唐明像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都還有些發喘,一進門便大喊他的名字,撲上前去將他抱了個滿懷。
「唐玦,蝙蝠的絮語帶來了最好的消息!凱薩琳懷孕了,她一直想要個小孩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是麼……太好了,替我恭喜凱薩琳。」
唐玦被人擁入懷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能讓唐明展露這睽違已久的、毫不設防、真摯的笑容,無論是什麼消息,必定都是特好的消息。
他們互擁著有說有笑,直到不知何時已然醒來、坐在床上的巴圖爾咳嗽出聲,唐玦才稍覺尷尬地輕推開唐明。至於唐明,也只是瞪了眼青年,沒有多說什麼,顯然不想為了一介人類壞了自己的好心情。
隨著消息的來臨,唐明與唐玦之間逐漸恢復了從前的親暱,與巴圖爾之間的劍拔弩張也得到舒緩。
他們再次共同領略周而復始的四象,學習處得像是家人或者朋友(雖然唐明始終以「人類」代替巴圖爾的名喚之),在受傷風寒之際互相照應,一同分擔彼此的喜怒哀樂,旅行過一個又一個村落市鎮。
約是一年之後的冬天。
唐明還是會時不時一個人外出,尤其像是血族的集會所等,身上有著一半人類血氣的唐玦本就不適合去,現在多了巴圖爾更是不方便帶上。
又是一次,基於唐玦總慣著他的我行我素,他沒有告知目的地便外出。
他來到血族開設的酒館,向老闆要了杯啤酒暖身子,挑了偏角落的位置坐下,豎起耳朵收集情報。
那刺耳的聲音就這麼傳入腦內。
「你們聽說沒?據說英格蘭的王權又肅清了鷹派,一家族百餘人上下,一夜間全化為粉塵了。」
「你這消息也太不靈了,那不是半年前的事了嗎?」
「不過就算是對付政敵,這也太狠了點?」
「不是吧,我聽說是用銀劍斬下了每一個人的頭,老弱婦孺都不放過,從半夜斬到黎明,太陽都出來了,把血流成河的地板、院子照得無所遁形,真有如人間煉獄啊!」
「那有什麼,這次的肅清對象不是激進鷹派嗎?死在他們手下的人估計也是多得不勝枚舉,要我說,被肅清也只是剛好。」
「是啊是啊,據說他們激進鷹派呀,不論人類還是同為血族的鴿派都不放過,被肅清簡直大快人心哈!」
「這樣啊,鷹派鴿派我是不太懂,不過大家都贊同的話,他們鐵定是無惡不作的壞蛋。」
「來,乾杯!」
「乾、乾什麼?」
「當然是乾──這世間又少了群禍害囉!」
「說得好啊,乾!」
「乾!」
一股巨大的不安猛烈湧上心頭,唐明強壓著無法自持的戰慄,與喘不過氣的恐懼交戰,不知何時手中的杯子被捏出了裂痕,他卻無心留意。他多麼希望此刻的直覺失準。
他走近方才對談的其中一人身邊,連腳步虛浮都渾然不覺,耗費了極大的心神才勉強牽起嘴角,問道:「這位小兄弟,不知你們適才討論的,說的是哪個家族?」
眾人皆在興頭上,見又有人想參與話題,紛紛搶著回答。
「叫什麼來著?你們有誰記得?」
「聽見我們的談話了嗎?小夥子你也對懲奸除惡感興趣呀?有前途啊哈哈哈!」
「雖然英格蘭的事怎樣都與我們無關,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還是很不錯的。」
「喂你們說叫什麼啊?我記得是叫……叫……里亞什麼來著?」
「瞧你喝多了吧,不是里亞,是里奧斯特。」
「對、對!里奧斯特家族,就這個名。」
那是應聲破碎的聲音。唐明分不太出那究竟是酒杯墜地的碎聲,抑或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響。他感到暈眩,眼前的人事物,包括自己的聲音,全都逐漸遠去,大腦失去判斷能力,他的一切行動全都成了本能。
「不應該是……」他說得無力,話語聲很快便被歡騰的慶賀聲埋沒。
「小夥子,你說什麼了嗎?」一人問道。
「我說……」下一瞬間,他揪上男人的領子,「去他媽狗屁肅清!里奧斯特家何罪之有?」他想起凱薩琳、他的父母、叔父、叔父送他的狗、家人的眷屬、女侍僕從,以及許多不常會面的親戚,可百餘年不見,記憶中的臉龐竟產生了模糊。
他揮拳就是一通揍,見人就打,邊打邊罵,上前勸架的、加入打架的、趁機鬧事的,酒館內沒多久便雞犬不寧,怕被波及的、逃酒錢的,把老闆急得焦頭爛額。
「你們見過里奧斯特家的人殺人了沒?少他媽在這含血噴人!人類殺了又有何妨,他們宰殺牲畜食用,我們獵殺他們,一物剋一物,天經地義。可同為血族的鴿派憑什麼迫害同族,決定同族的生死!不過都是道聽塗說,去他媽懲奸除惡,我就先除了你們這些愛說風涼話、在背後幸災樂禍的小人,教訓你們何謂禍從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