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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 Oct 15, 2016

台灣花蓮 災變博物館

        資料照片上的曹巧是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少女,看起來有一點混血兒的模樣。瓜子臉、大大的眼睛、立體的五官、白皙的皮膚和有些漸層的棕色長直髮,標準的由上往下俯角,那是疫情爆發之前最為流行的自拍角度。

       

        很漂亮吧?這是我那時候在facebook上的大頭照,雖然這張照片修圖修很大,不過我那時候真的還挺漂亮的,對這點我還滿有自信的。在那之前我完全沒看過什麼殭屍,我爸爸是立法委員,我們一家很早以前就已經得到了消息,早在新聞還在追蹤藝人離婚原因的時候就已經全家搬到安全的地方,設備堅固、物資充足,還有24小時巡邏的帶槍守衛。

        我花了些時間習慣不去學校的生活,不能天天看到那些死黨讓我很不習慣,我還記得那陣子的演藝圈最熱門的話題是桃桃和她老公離婚,不能夠第一時間和姊妹淘討論真是憋壞我了,還為此和我爸賭氣了好幾天。反倒是殭屍疫情大爆發的時候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是說,我還是有在看電視、有在上網,還是知道台灣到處都淪陷了,但是我早就開始了關禁閉一般的生活,所以這些災難對我來說沒什麼真實感。

        有時候會有新的重要人物搬進來,有時候我會聽到槍聲,但從來不會有人跟我解釋發生了什麼,只是一再強調我們很安全。

 

        我們住的宅邸什麼都有,包括一個很氣派的會議廳。我爸和那些攜家帶眷住在這裡的其他立法委員還是會花上大半天的時間把自己關在裡面開會。還有企業家,尤其是那個什麼企業的大老闆,他也住在那裡,而且整個避難宅邸根本就是他一手規劃的。總之那個宅邸裡面住了不少老早就得到消息的重要人物,在外頭一團混亂的時候居然還維持著平時在政府機關的習慣。

        現在想起來挺荒唐的,不過我那時候覺得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去問他們開會都在討論什麼,我爸老是叫我少管這些事。他做事沒有我插嘴的分,只有競選時會告訴我該說些什麼話。

        我爸也叫我不要和那些守衛太靠近,他說他們都是沒教養的男人,被人看到我和他們走在一起會被說話。還有規定哪個人的小孩不要理、要對誰家家眷有禮貌一點……反正向來都是這樣啦,身為政治人物的家人我本來就算是半個公眾人物。

 

        不過他管不到我上網,只要我不要放露胸照或者其他會被記者或政敵拿來損害他名譽的照片就好,所以我在網路上還是很活躍。避難宅邸裡當然有網路──開玩笑,我們甚至每間房間裡都有冷氣呢──所以我還是會在facebook打打卡、發發文,不過隨著時間過去,我還是越來越無聊。

        被關在避難宅邸我根本沒辦法出門打卡、沒有新衣服就沒有穿搭文、不能買東西就沒有開箱文,那裡的食物單調又油膩,我一開始還會抱怨一下吃的東西多爛,後來因為每餐食物跟本一模一樣,連批評都沒有意義了──而且每天每天在我的照片下按讚的人都在減少!

        我真的好想念以前的生活:想在有氣氛的餐廳裡吃西餐、想唱卡拉OK、想出國、想買網拍……各種不適應讓我那陣子脾氣愈來愈糟,除了一篇又一篇沒什麼特色的發文外什麼事也沒得做。那時候我爸的脾氣也沒好到哪裡,他開會的頻率甚至比平常任何一個時期都還要高,根本沒心思管我的少女憂鬱,當然也沒留意到我做了什麼。

        我這個無辜單純的女孩子能做什麼?不,事實上我已經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了,只是我還不知道。

 

        過了一陣子,那些回在我的照片下留言的朋友和粉絲漸漸不見了,酸言酸語愈來愈多。起初我還不以為意,你知道,網路總是這樣,粉絲一多就會有人來留一些下流不好聽的話,我以前也遇過幾個,通常都是刪個留言、鎖個發言權就沒事了,但是這些話語愈來愈多,說什麼我不知民間疾苦之類的,用了很難聽的話罵我,卻沒有朋友替我說話。我真的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衣食無虞的生活在那時候是多麼難得,也沒想到別人眼中我的那些抱怨、無趣的東西都是種炫耀。我太過理所當然地把所見所想通通放上網路,沒有思考過這些文章會透露什麼訊息。

        有段時間晚上會聽到頻繁的槍聲還有吵鬧的聲音,但是大家都說只是殭屍,反正後來也沒發生什麼事──那時候的我們真的一點經驗也沒有,後來參與了出擊才知道防守進攻基地的殭屍時是不應該發出那麼多聲音的。那段時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惹上什麼麻煩、害死了多少人──無論是覬覦避難宅邸的難民或是奉命保護我們的守衛。

 

        最後一次的暴民攻擊發生在大白天,那時候我把自己埋在圖書室的躺椅裡面看電影。我很少進圖書室,但是那陣子實在閒得發慌。我想那時候的台灣應該是完全淪陷了,電視上已經沒有任何節目,有網路的地方只剩下我們這種老早就做好準備的避難處,我在facebook上的發文開始沒有人搭理,這讓我終於有了大事不妙的感覺。

        我還記得那天我一邊埋怨圖書室沒有新的電影,一邊昏昏欲睡地看著哈利波特第一集,突然之間警鈴聲就響起了。

        我一開始還搞不清楚警鈴的意義,是殭屍闖進來了嗎?還是哪裡失火了?無論是哪種,以往那些守衛都會替我們打理好,所以我也沒有太緊張,只是覺得被打擾並且出於好奇地從圖書室探出頭查看。

        外頭的情況出乎我意料地混亂:警鈴聲依然響個不停、好多人在走廊上奔跑、尖叫聲和槍聲在離我很近的距離下不斷響起,連天花板的粉塵都被震了下來。

        這下我開始害怕了,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躲回我安全的房間裡。我在走廊上和好多人擦身而過,那些人滿臉驚恐,有些還受了傷,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為了繞過有槍聲的地方我繞了好一段路,好不容易來到寢室區域的時候才發現寢室的房門全部都打開了,牆上有彈孔、地上有血腳印,很多東西都被扔到了走道上。我的房間在走道末端倒數第二間,可是那時的我已經完全失去走過走道的勇氣。

        遲疑之際,我的房門被用力地甩開,幾個陌生的男人從裡面走出來,衣著破爛、滿臉油膩,每個人都拿著沾血的武器。為首的那個啐了一口痰在地毯上,對著其他人嚷著說:「曹巧那個小賤人逃走了,我們去把她找出來!」

        我和他們素不相識,完全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變成了他們口中的小賤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非得要把我找出來不可。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也知道麻煩大了,不至於笨到走過去和他們講道理。房間是回不去了,我得趁他們發現我之前去找我爸,那時候的我還天真地相信我那個立委爸爸一登場就可以擺平包括暴民在內的任何問題。

        我想我那時太害怕、太急著離開了,平底鞋的聲音引起那幾個男人的注意,他們馬上一邊大聲叫嚷一邊追了過來。如果在外頭,我這個弱女子根本跑不贏那些壯漢,但是好歹我在避難宅邸閒晃了那麼多日子,對於宅邸結構的了解救了我一命,我爬上爬下、從一間房間跳過窗戶逃到另一間房間,頭髮亂了、鞋子踢掉了、裙子扯破了、滿身大汗,模樣一點也不淑女,但是我畢竟是驚險地甩開那些人、穿過一團混亂的宅邸來到會議室。

 

        在昏暗的會議室裡,我找到我爸爸了,在主席檯後面。他被一條繞過脖子的粗繩掛在國父遺像前面,胸前開了兩個粗糙而血淋淋的大洞,流了滿地的血,當然,已經死了,被殘忍地殺死了。我在那一刻才意識到法律所賦予的權威並不存在現在這個世界。

        叫嚷、槍聲和警報聲持續著,但我的腦袋卻被一片空白的絕望所占據:我最後一絲希望在那一刻瓦解了,我失去了最後的依靠,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目標。

        眼淚在我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流過我的臉頰,雙腿早已不堪負荷,我跌坐在地上。

        「小賤貨很會跑嘛?果然在這裡過得不錯嘛?」追趕者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但是我已經再也跑不動、再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跑了。

        「看來是累壞了,希望還有些體力能陪我們玩玩。」另一個人的聲音,我的手臂被粗暴地拉起,而心灰意冷的我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拯救我的是一連串槍聲,我的身上被鮮血和腦漿濺濕,火藥味充斥,我聽見一個高亢的尖叫,然後才發現那聲音出自我自己的嘴巴,我看到那幾個追著我的男人倒在我身後,腦袋炸開來,眼睛、牙齒和各種血淋淋的器官灑了一地。眼前的畫面對我這種始終活在保護下的人來說太過衝擊了,我完全嚇壞了。

        一隻手粗魯地摀住我的嘴,我本能地咬了一口,但那隻手上戴了手套,對我的攻擊毫無反應。掙扎間,一個冰冷的硬物抵在我耳邊,是一把對著我的手槍,說也奇怪,那手槍反而讓我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拿槍指著我的是避難宅邸裡的一個守衛,他戴著一副用塑膠繩繫在腦後、嚴重磨損的粗框眼鏡,背著一把烏漆抹黑的大槍,識別證上印著「詹志捷」三個字,我在宅邸裡見過他幾次。他壓低聲音在我耳邊叫我安靜點,知道是自己人,我也就識相地停止尖叫和掙扎。

        在他牢固的臂彎中我發現我抖得非常厲害,即使別開視線不看爸爸和暴民的屍體,血腥味和火藥味一而再地刺激我的神經。你要知道我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在臉上擠出一個迷人的笑容感謝救了我的守衛:「謝謝你救了我,你做得很好,可以把槍移開了嗎?你知道,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就不好了。」

        但是詹志捷沒有照做,他鬆開箝著我的手,槍頭卻依然指著我。

        難不成他以為我也是闖進宅邸的暴民之一?這讓我開始緊張。我的模樣在逃跑中變得狼狽不堪,妝也哭花了,也許是這樣才沒有被認出來?想到這裡我手忙腳亂地開始整理自己的儀容:「呃,你知道,我是曹立委的女兒,曹巧,你應該多少有看過我,你應該認得我吧?」

        他沉默地看著我強作鎮定的自我介紹,手槍仍指著我:「我知道。」

        「我和你是同一邊的,你應該要保護我,沒錯吧?」我指著那把槍,「把它放下好嗎?你嚇到我了。」

        他不為所動:「我想沒有人和你同一邊了,曹巧。」

        我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我不懂……」

        「你是他媽的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他突然吼道,嚇得我向後一彈,我看到他握著手槍的手因為壓抑的憤怒顫抖著,並且依然毫無偏差地瞄準著我。他大概意識到不應該大叫,壓低聲音低吼,「你以為這些人還有之前那些人是怎麼發現這裡的?你以為他們是怎麼知道這裡躲了這麼多人、佔用了這麼多資源?」

        我當時真的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會和我有關,詹志捷的舉動讓我很害怕,我一步一步地退後,而他也一步一步逼近。直到我背後抵到會議室的牆面,而他的槍口也抵在我的額頭上。

        手指扣在板機上,抑制著憤怒的他冷酷地繼續說下去:「你以為在這個殭屍到處跑的世界上還有誰會看你在臉書上嘻嘻哈哈?每一個人都活在餓死的邊緣,你卻在抱怨這裡食物不好吃,傻傻的把地點、房間的照片公開。你他媽的就是造成這裡被攻擊的原因!你以為知道這點的人會原諒你嗎?」

        「我……」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可是我爸爸他是……」

        「他死了。而且不是被闖入者殺死的。」他簡短地說,「他們知道是你引來暴民後殺了他,當然,我也收到要殺了你的命令。」

        「可、可是,你不會這麼做對吧?」我徹底慌了,他的行為說明了他沒在開玩笑,「你是好人,是會保護我的人,對吧?」

        「不,我只是奉命行事。這些人──」他用沒有握槍的手指著地上追趕者的屍體,「──也只是被環境所逼,不得不冒險一搏的人。」

        終於了解自己的命運,我急得哭了出來,再也管不了什麼形象了:「但是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也只是……只是做我平常做的事情而已,我沒有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好想念我朋友、好想念以前,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刺耳的警報聲終於停止了,但是外頭的打鬥聲和嘶吼聲依然持續。暴民已經擊潰宅邸裡所有防線,正肆無忌憚地掃除殘餘的守衛。

        他一邊留意著會議室入口有沒有人闖入,一邊在我旁邊看著,默默讓我獨自哭成淚人兒。可能是男人這種生物對於哭泣的女孩子終究沒有抵抗力,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口氣軟化了:「你知道的,你是造成這裡失守的元凶,不可能和我們一起撤退。就算我在這裡放過你,你也是會被暴民抓到,不如直接一槍打死你,還能少受點苦。」

        「我不要……」我哭到癱軟在地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軟弱地在死亡面前耍賴。

        詹志捷垂下手槍,又說了一次:「我不能帶你走。」

        我抽抽噎噎地點點頭,想著爸爸、想著失去聯絡的朋友、想著那些facebook上憤怒的留言。

        我恨極了這該死的殭屍、恨死了這場鬧劇,奪去我平凡快樂的人生、害我成為背負著好幾條人命的罪人。我好恨,我從來沒有想要傷害過別人,卻陷入了這般哪裡也去不了的窘境。我好恨,我恨那些毀了我生活的人、恨沒有保護我的爸爸,我更恨我的嬌生慣養、恨我的不甘寂寞、恨我的漠不關心,我恨這個變質的世界。

        我在這一天才終於了解到這世界的殘酷,以這種衝擊的方式。我的身心都已經到極限了,但渺小的本能卻像是被打撈上岸的魚苗一樣蠕動、掙扎著不想面對活該的死亡。

        一個暴民粗魯地闖進會議室,詹志捷熟練地托起背後的長槍,在對方還沒適應會議室裡的黑暗前便扣下板機,闖入者應聲倒地。他沉默地盯著入口看了好一陣子,確定沒有其他同夥發現,才解除攻擊的動作,緩慢而慎重地向我開口道:「我問你,你想要活下去嗎?」

        我用力地點頭,抬起被淚水模糊的眼睛看向他。

        「即使很痛苦也要活下去嗎?」他又問了一次。

        我點頭。

 

        我仰躺在會議廳角落一張翻倒得桌子底下,詹志捷從暴民的屍體上扯下一團爛布,要我咬在嘴裡。這麼做的時候他顯得有些遲疑:「咬緊,盡量不要發出聲音。」

        爛布看起來好幾個月沒有清洗了,在我嘴中散發著血腥味。詹志捷轉開兩顆子彈,把火藥灑在我的臉上,然後掏出打火機湊在我臉旁:「閉起眼睛,忍耐一下。」

        我閉上眼,然後他就點火了。

        火焰迅速地壟罩在我的臉上,焚燒著、吞噬著,我清楚地感受到皮膚一寸寸溶解的痛楚。高溫中我想要放聲尖叫,但是口中的布團讓我只能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我全身抽蓄、掙扎著,失去意識前最後的印象是詹志捷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按住我不斷揮舞的四肢,他好像有對我說些什麼,也許是鼓勵、也許是安慰、也許是責罵造成一切的我,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完全聽不進任何話語了。

 

        再次恢復意識時我躺在一張整理過的床舖上,暴民們在攻下避難宅邸後發現了面目全非的我,並且替我做了治療。他們沒有深究我身上的嚴重燒傷,因為在攻打宅邸時廚房和車庫都發生了爆炸。被問起身分時我佯裝驚嚇過度失去記憶,也坦然接受他們給我起的新名字。

        我捨棄了我的容貌與曹巧這個身分苟活下來,卻意外地與「暴民」們建立了深厚的羈絆。生存壓力減少後,他們已經不再是那時候窮凶惡極的匪人模樣,變得相當活潑吵鬧,總想幫毀容的我打起精神;而我也會分擔他們維護宅邸的工作,著手進行了過去從沒做過的粗重工作,甚至還學習如何防禦殭屍的攻擊。我加入了他們,在同一個避難宅邸中展開我的隱姓埋名的新人生。

        我改變了很多,不再總是依賴著他人的生活雖然辛苦卻讓我體會到前所未見的踏實。儘管宅邸中有足夠的藥物,我的傷還是伴隨著許多痛苦的後遺症,但是我卻不怨恨,每當痛得受不了時我便要自己想起因為我的無知舉動而死的人,把我為了活下來所承受的痛苦當作對這些人的贖罪。

        從我的新夥伴的言談中得知,在宅邸被攻下之後,倖存的政治人物家庭在部下的掩護下逃走了,也許是去投靠其他這樣子的避難處、也許在找機會奪回這個宅邸。聽著他們的談論,我總想著那天幫了我一把的守衛詹志捷是否還是跟著那批重要人物?或是已經在哪次工作中喪命了?在這樣的亂世下,我還能夠見到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