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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石塔充斥著悶熱的氣息。皮鞋與石造階梯撞擊的聲音,清脆的回響在盤旋而上的樓道之間。
喀、喀、喀、靜謐無聲的石塔裡,規律的腳步聲無趣地不斷重複。
根據21日定律,將一件事重複進行21天,它就會成為習慣。對曾經持續這件事一千八百八十七日的亞爾林來說,這不過往昔日常的延續。
一切一如往常。
蒼白如紙的手指壓下佈滿銅銹的把手。老朽的門軸發出難聽尖銳的呻吟,替來訪的客人拉開一條足以通行的入口。
阿爾瑪無法行走已經持續了一個月。因此即使受她憎恨的惡魔闖入她的臥房,她也沒有絲毫能力反抗。阿爾瑪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門被開過,僅是在悶熱的夏季裡,陷在羽毛枕頭穿梭一個又一個無法挽留的夢境。
亞爾林對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
悶熱得幾乎要將人融化的八月裡,死亡的氣味半實質地同塵埃懸浮於空氣之中,而鐘擺搖晃的聲音就如同死亡接近的足音。
畏懼死亡於他來說是銘刻骨血的本能,但接受阿爾瑪的死亡對他來說卻輕鬆的出乎意料。
或許是因為自意識誕生之時,他便本能地預見這日的到來,並用餘下的時間去接受。
緊閉的窗扉被推開。大量的空氣湧入颳起一層積灰。樹木的清香沖淡了那股枯朽的氣息。
亞爾林走至阿爾瑪的床前,前日空無一物的木桌上,盛著清水的杯中插著白色的罌粟。不知道是誰換上的,但也沒有深究的必要。
為將死之人呈上鮮花總不會是心懷不軌。
亞爾林站在床邊看了一會,用沾濕又擰乾的布巾擦拭她汗濕的額角,又將悶熱的棉被換成輕薄的毛毯。
「.......Ar.......。」
嘶啞微弱的喉音,幾不可聞的傳入耳中。原本緊閉雙眼的女性不知何時睜開了藍色的眼睛。因疾病而凹陷的雙眼氤氳著灰白的霧氣。
他幾乎是在視線交接之時就有了預感。
大約就是今天。
握著水壺握把的手輕顫著,黃銅製的水壺並不明顯地發出壺蓋摩擦的嗡鳴聲。於是他知道自已並沒有想像的平靜。即使他們之間幾乎沒有過像樣的對話,聯繫他們的僅僅是生命的給予與接受。他依然害怕失去她。
阿爾瑪看著陌生的少年。她幾乎不曾熟悉過這個由她孕育的生命。他比自己冷靜,也更來得聰明。
與愚笨的自己相提,他們唯一的相似,便只有那對宛如極地冰雪凝成的眼睛。
自他消失又歸復,即使在她不可自控的試圖殺死他時,少年也未曾露過一絲動搖。
然而此時阿爾瑪卻清楚地感受到,為了使她順利進水而捧著她的後腦手正微微顫抖。
那細微的顫動如同一根細小的針,悠哉的避過所有心防,來到以憎恨為名的厚重大門前,自鑰匙孔鑽入,輕巧地將數年文風不動的門開啟一條幽深的縫隙。
就算看起來再成熟,他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他或許見證過很多死亡,卻是第一次面對失去。
亞爾林聽到阿爾瑪喉間傳來細小的咕噥,於是停下水杯,將她放回些微墊高的枕頭之上。
阿爾瑪靜靜的看著他,他也安靜的回望。沒有歇斯底里的尖叫,也沒有試圖掐熄生命的攻擊。這是他們相遇以來第一次和平共處。
「你在害怕。」
嘶啞虛弱的女聲輕描淡寫的肯定。亞爾林的食指無意識的動了動,並沒有太多掙扎的給了肯定的回答。
「是的。」
「為什麼?」棕灰色的長髮隨著女性偏頭的動作,自耳後垂至頰邊。她咯咯地笑,這樣以肺部共鳴的發聲似乎太過消耗體力,她只笑了兩聲便被迫停下歇息。「我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別說成為你母親......」
「我甚至恨不得你沒有誕生。」
兩人心知肚明的事實被以刻薄的話語組織為利刃,由她親手刺入。即使在她無法行動之時,傷害亞爾林早已成為她的習慣。
事實上,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麼執著於傷害的原因。
或許是害怕忘記仇恨。
或許是害怕愛上恥辱。
誰在乎呢?
阿爾瑪因眼眶凹陷而顯得分外突出的眼球轉了轉,定焦在端坐木椅上的少年。自上方灑落的光線,為懸浮的塵埃包上金色的外衣,柔和的光線投射在他分外美好的輪廓上,如同一幅沉靜的畫。她習慣地想撕毀這個畫面,卻發現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於是這個已走至夏末的母親突然感到一點意思也沒有。
無論是憎恨,或者執著的傷害。
「我知道。」少年微涼的嗓音平靜地說,他的聲音在此略為停頓,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大概只是因為,我無法不將您視為母親吧。」
僅是敘述一個事實。少年並沒有看著阿爾瑪,而是對著木桌上白色的花朵。
因此他沒看見阿爾瑪冰藍色的眼睛突然瞠大,任由不可置信爬上臉上的每一處細紋。
多麼愚蠢而盲目。然而又是如此誠實簡單。
她想大聲的嘲笑,淚水卻漫過她被乾枯的雙掌覆蓋的雙眼,起伏的胸腔如通老舊的風箱發出破碎、夾雜哽咽的嗬嗬聲。
被銀針撬開的大門之後湧出的是黑色的潮水。在那名為憎恨的黑潮之中,不被承認的愛與愧疚在那之中浮沉。或許是因為時間將至盡頭,固執的女人終於願意低下頭,看一眼那個被荒置許久,早已被黑水侵蝕得千瘡百孔的孩子。
她不後悔自己做的一切。卻也不可否認事實上亞爾林什麼錯也沒有。
是她將他帶至世界,又擅自將仇恨加付於他。
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廂情願演出的獨角戲。
多麼愚蠢。
虛弱得彷彿隨時會中止的笑聲伴隨著哽咽。亞爾林安靜的看著突然開始哭泣的女人,想起在鳴啼中走至衰亡的知了。他當然不會認為阿爾瑪是被他的話所感動,卻也並不好奇原因。十幾年都未曾互相理解的人,在終末耗盡力氣也只是徒然。他能作的從來只有等待。
嗬嗬的氣音漸漸弱下。它的主人也緩慢的隨之平靜下來。阿爾瑪再次看了少年一眼後便轉過頭,不再說話。沉默如同滑順的絲綢,乘著窗口滑入的微風,游滑於他們之間。不知沉默了多久,阿爾瑪哼起了小調。
由支離的音節組成的歌曲破碎卻溫柔。病重的女人用著全身的力氣,執抝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歌謠。
她知道她的存在微末而卑微。用盡力氣也追不上晨星的餘光。
在自認最光輝璀璨的時刻,也不過是樹梢積雪落入地面,那樣悄無聲息。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我的願望,你知道的,對嗎?」
乾涸的生命開始倒數。女人話語破碎的彷彿難以拼湊的拼圖,亞爾林聽懂了,卻只是安靜的看著她。
於是阿爾瑪明白了他的回答。
她不曾明白過他的選擇,就像不曾有人明白過她的執著。他們的選擇不會因此而改變。在這點上,他們同樣固執。
「...你恨我嗎?」她再次提問。
「不。」
阿爾瑪嘴角因這簡潔的回答咧開。在那不復明豔的臉上勾起釋然的笑容。
「....啊.....但我...還是得....和你道歉.....」衰竭的器官使呼吸開始困難,她必須從全身搾取力氣才足以支撐一句完整的話語。
阿爾瑪看著有著與她相同眼睛的孩子,在最後的最後,終於伸出她從來不肯伸出的,身為母親的手。「....除了生命....什麼都...沒能給你.....抱歉....」
銀灰色的眼睫顫動了兩下,蒼白的手握住那隻乾枯的手掌,手指無法控制的微微顫抖,少年的聲音卻平穩而鎮定。
他說「我原諒妳。」
「是嗎...」阿爾瑪輕輕地笑了一聲。「那就好....」
「那就好...」
失力的手掌滑落床鋪,告知一場悄聲無息的離別。就像於隆冬雪夜離去的旅人。鞋子沒入積雪、離開、再次沒入,他們踏著無聲的腳步,以深深淺淺的足跡蜿蜒生命的信號,最後隨紛落的大雪歸於純白。
誰也不會知道。
誰也不會記得。
亞爾林將那朵白色的罌粟放在阿爾瑪交疊的雙手之間,凝視著母親最後的睡顏。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他低下頭,在光潔的額頭上落下輕吻。
「願您好夢。」
紅紫的火舌吞沒石造的高塔。尖囂的笑聲穿透天際。
在少年耳邊,金色的幻影充滿惡意的低喃──
"遊戲開始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