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下)
章節三 § 爹愛他,但不知道怎麼愛他;娘不愛他,但努力去當一個娘。
這一年來,玉扶風覺得玉連城的腦袋簡直出了問題,要不是還沒娶親這件事煩壞了他,肯定就是整天關在屋子裡悶壞了他。
被玉連城捉了兩回後,他學會了要擺脫玉連城,只有兩個法子,一個是不要被他發現自己回家,另一個是在他拿出那隻該死的沉得要命的筆之前,就阻止他。只要玉連城與自己距離一步以內,只要那隻筆戳得到自己,他還真的沒有贏過玉連城一場。
其實他從來也沒想跟玉連城較真的打,只是對方沉默卻堅定的阻攔讓他不解,也讓他煩躁--自己留下來吃個飯,伴阿爹阿娘說話,阿爹阿娘笑得勉強,弟弟妹妹也不特別開心,對他玉連城也沒好處,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強迫他做甚呢?
有一回,他利用自己敏捷的速度,閃過對方取筆的瞬間,偷了個空繞到玉連城背後,掌心搭上肩,一使勁,啪地一聲就將對方的肩骨折脫臼了,那隻精鋼的筆掉到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玉連城回過頭來看自己,雖然因為疼痛而輕皺著眉,但他的表情很平靜,就只是看著自己,而後蹲下身,用另一隻手揀起筆,返身就往自己的院落走去,那背影就像是在跟他說,他贏了,他可以走了。
然而玉扶風那回還是沒走成。
他頓了半晌,然後摸摸鼻子撓撓頭,跟上前去,替玉連城開口喚了僕役,隨口扯了一個謊,說他拉著大哥跟自己比劃,自己出手過重才不小心讓大哥受傷了,然後,又是留下來吃了一頓飯。
所以嚴格來說,事實上,該死的他還真的沒有一次贏過他。
其實玉扶風並不明白,二十幾年來與誰都不親近的大哥,與自己玩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到底想做什麼,但是,他也從來不期待能撬開玉連城那張嘴得到答案,玉連城不想說話的時候,再怎麼惹,他也不會理睬自己。
這件事,他也沒同阿姐說,或許是默契,他去拜訪阿姐時,提工作上的趣事,提街坊間逗人發笑的軼聞,就是不提家裡的事,不提自己偶爾會溜回家。早些年,阿姐還會皺著眉揪自己的臉頰,說「你也是個有家的啊」,然而被自己笑笑著應付過幾回,阿姐也就沒再說了。
就彷彿他們的談話裡,並不存在「家」。
※
玉連城知道,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牆,二姨的事,父親知情、母親知情、姨娘知情、大姊知情,這玉府裡待了大半輩子的那幾個老僕,也不可能不知情,但是這片滿是缺口的牆,卻被一張張緊閉的嘴給堵死了。
他確實是對整個家對待二弟的態度感到不解,他讓玉扶風留下來,就是為了敲打這堵牆,在這堵牆內,是二十幾年前死去的二姨,在這堵牆外,是恣意遠去,就像對什麼都不在乎的二弟,玉連城只能讓玉扶風留下來,然後逼迫自己走出院落,參與每一次弔詭的飯局。
這件事並不讓自己好受,或者說,玉扶風在這家裡,從來不讓任何一個人好受,父親、母親、姨娘、弟弟妹妹們,沒有一個人的笑顏是真情流露的,弟妹喚的那聲「二哥」,禮貌的成分高過親暱或敬重太多。
父親不知道自己是用了點手段逮到玉扶風的,他看著自己用各種理由搪塞如何遇到二弟,只是在某天二弟離開後,把自己喚到書房,低聲開口。
「你把扶風當成兄弟,你願意待他好,這很好,很好。」
說這句話時,父親低下了頭,玉連城沒見著父親臉上的表情,但那嗓音裡承載了太多情緒,竟顯得有些蒼老,玉連城揣著滿腹問題,竟問不出口。
為什麼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父親要私下跟自己說?為什麼父親自己面對二弟時表現得矛盾尷尬,卻希望自己待二弟好?
玉連城移開望著父親的視線,環顧父親的書房。然後有些意外地看見站在父親身後的婢女,背過了身去,低頭對著牆,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拿袖子不停地往臉上揩。他認得那名婢女,府裡的人都說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為她不能說話,都叫她「啞娘」。啞娘是父親屋裡的婢女,負責侍奉父親的起居,但是……
但是剛剛的飯局,啞娘在。
或者說,二弟回來的飯局,啞娘總是在,她分明就不是負責膳食的婢女,但她卻站在簷下,端碗遞盤,侍奉一整場飯局,直到二弟離開。
玉連城頷首應聲後,向父親告辭,假裝沒注意到啞娘的異常,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能在父親面前問起這件事。
※
關於二姨的事,整個家沒有人會開口提,但此外的事,倒是比他想像中好打聽些。
啞娘除了侍奉起居,也專職替父親燃字紙,這倒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文人敬惜字紙,寫過的字紙慣例是須用火化去的,但書僮告訴自己,啞娘只在初一、十五時燃紙,且她燃紙時,是不讓人看的。
「約莫是老爺崇敬文昌神,就連燃紙也得選祭祀日子吧。」
書僮這麼說,他自然沒信這個解釋,只是找了一天,父親還在太學,母親跟姨娘又到廟裡進香的時候,往父親書房後方的院落走去。啞娘就在假山石邊燒紙,只是手裡捻的卻不是字紙,而是一疊白錢。
「啞娘,妳在做甚?」
他不過淡淡一問,啞娘卻驚了一跳,急急背過身將紙錢揣到襟裡,又彎腰去揀一旁字紙灰裡還未燒盡的殘紙,啊啊作聲地舉給自己看。
「妳燒白錢,是祭二姨吧?」
啞娘一怔,接著便將頭搖得波浪鼓似的。然而玉連城並沒打算就此結束。
「那樣的賤人,妳祭她做甚?」
她先是搖頭,又無措地低下頭去,將衣襬捏得死緊。
「她配不上玉府,對吧?」
「連她那兒子,父親再怎麼守著祕密想保護他,也是個不待人見的。」
「就也活該他流落在外頭,父親以為我與他有情分?他也不掂量掂量,那人巴著給我當磨墨的,我還嫌他髒呢。」
「……畢竟是賤女人生下來的小賤種嘛。」
剛說完那句話的瞬間,玉連城就看見啞娘抬起了淚流滿面的臉,用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自己,而後猛地衝過來,推了自己一把。也許是因為在情緒上,勢頭偏了,玉連城只被推退了兩步,反倒是啞娘一個踉蹌,摔到了地上,便連懷裡的白錢也落了出來,散了一地。
「啞娘!妳在做什麼?!怎麼可以衝撞大郎!」
他還沒蹲下身去,管家王伯就急急地跑了過來,將啞娘扶起來後,一邊數落著她笨手笨腳,一邊對自己陪著笑臉道不是,看來是想將人給推走再來應付自己。
玉連城不知道王伯怎麼會來,也許是聽見騷動,也許是有人去通報,不過這些他都不怎麼在意。他正愁啞娘不會說話,該怎麼問出東西來,就有個守著這宅邸半生的老僕來了。
「她在祭二姨,被我撞破,便惱了。」
「這、大郎您這不是在說笑嗎?這怎麼可能呢?這紙錢……說不定是主人為了驅災解厄,讓她燒的,這這這,您別想多了……」
「這件事,母親不知道吧?」
玉連城低頭審視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而後,十指輕輕交疊,抬眼瞟人。
「可、可主人一定是允許的,所以、不用告訴主母也……」
「可是,母親不知情吧?家裡有人每月燒白錢給二姨的事。」
玉連城感覺那堵牆被自己砸開了裂痕,啞娘對自己批評二姨的強烈反應;父親留著啞娘當貼身婢女、分派了燒字紙的工作讓她能偷燒紙錢;王伯在自己提到母親時,驚慌地想拿父親來壓自己的反應……一條一條,全是那堵牆上的裂痕,崩解成真相的缺口。
「大郎……」
王伯的語氣帶上了懇求,啞娘撇開頭去,只是雙手掩面嗚嗚的哭著。
「我對家務事沒興趣,我只想知道,玉扶風到底是誰?」
王伯與他對視良久,最終挫敗地低下頭。
「大郎,你得應允老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知了這事,也不能,告訴小少爺跟小姐們這件事。」
「說。」
玉連城不耐煩地皺起眉,眼前的老僕縮著肩膀,雙唇開開闔闔,這才勉強吐出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句子。
「……二郎、二郎他不是主人的孩子。」
※
「連城,你……坐吧。家裡都還好嗎?」
玉儀之並未料到長弟會來拜訪自己,印象裡,連城不喜歡外頭的應酬交際,但他今天卻遞了拜帖,被自己夫婿迎進門,老老實實吃完一頓飯,這才到自己的房裡敘舊。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個總是不走大門的弟弟,她望向玉連城,本來想開口,最終還是將話吞了回去。
自己已經嫁為人婦九年,再也不是玉家的女兒,更何況,九年了,就連她也只能對扶風放手,把弟弟每一回來看自己,都當成是一件幸事,只要弟弟笑著,只要弟弟平平安安,玉儀之便覺得自己也就沒有所求,至於玉連城是否還記得自己的吩咐,那也不是她應當開口的事了。
「沒什麼事,只是入冬了,母親吩咐讓我帶來一些補品。說是大姊有孕,要保重些。」
玉連城捧著婢女倒來的熱茶,慢條斯理地輕啜。那日的事,他並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王伯說得不多,只肯讓自己撬開一點,便不肯再往下說。玉連城明白,王伯是在維護父親跟母親,維護玉府的名聲於當年的家醜之外。不過,他也沒有那種細細探究的興趣,知道自己該知道的,也就足夠了。
「是麼……還讓娘費心了,春節時,我再帶著孩子回府走春吧。弟妹們也大了,娘喜歡孩子,見著外孫也開心的、」
「……我知道了。」
「嗯?」
「玉扶風不無辜的原因。我已經知道了。」
「……」
原先還和和氣氣談著家常的玉儀之瞪向自己,倏然就紅了眼眶,她咬著下唇,一字一字地吐出話來。
「連城,我請求你看照扶風,這就是你這九年為他做的事嗎?」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所以來見大姊。」
玉儀之以為自己再也插手不了玉家的事了,出嫁這麼些年,她也以為已經說服了自己不再去插手,只要扶風偶爾還能來看她,只要他每次來的時候看起來健康開心就夠了,但是玉連城一句話,就輕易地把自己從為人妻母的身分,拉回那個四歲的小姐姐,那個抱著初生的扶風的小姐姐。
「你知道了什麼?」
「不多。身分、血統、二姨的死因。其他的,王伯不肯說。」
玉儀之從來都是寬容溫柔的,她總是順著弟弟妹妹的性格,連城冷淡、扶風調皮、敏之愛嬌,其他的弟妹,或靜或動,她總是包容著,她以為長姊就該是這樣的。但是出嫁九年後,她第一次對長弟清冷的性格怨恨了起來,怨恨著眼前青年波瀾不驚的面龐,和冷靜的語氣。
「……所以,你是要來告訴我,你知道了,所以有理由能拒絕我了?」
「不。那是我跟他的事。」
玉連城望向長姊,有時候,他覺得玉儀之比母親更像是二弟的娘,她會為他著急、為他擔心、為他發怒,然而,撫養著二弟的母親,從未這樣表現過。
「我只是想弄明白,父親母親對他的想法,究竟是什麼?」
玉儀之閉起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身為嫡長女的身分,她緘口不言的一切、她意欲挽回什麼的一切、這矛盾的一切……但是,如果這一切裡有個該負起責任受罪的,再怎樣、再怎樣,都不應該是扶風。
「連城。爹愛他,但不知道怎麼愛他;娘不愛他,但努力去當一個娘……他們都沒有錯,他們已經努力了,我也、努力過了,去填補這一切……」
她的語氣哽咽著,有些蒼白而無力。「我不懂你為何執意要知道,你還是不會去愛他的,對吧?」
玉連城站起身,既然已經知道想要的答案,那也就足夠了,他並沒打算待在這裡繼續惹身懷六甲的長姊生氣,但玉儀之的話語卻讓他驟然憶起那日王伯的回答。
『既然他不屬於這裡,為何他還在這裡?』
『老奴不知道……也許,也許是因為主人心底還愛著二姨太吧。』
他輕輕地笑了笑。
「呵,我也不懂。」
章節四 § 哥,你留不住我的。
幾來幾往,玉扶風倒也習慣了這樣被逮的時候,反正自己不是常常回家,回了家,也不是每次都會被逮個正著,這一年多來,也不過被逮個八九回。起先他確實對玉連城平白無故的行為感到惱怒,但他不是個會將不快樂留在心頭的人,既然大哥執意要逮自己,那就當成大哥跟自己比劃,留下來用餐,不過是願賭服輸,這樣就得。
偶爾自己有了閒情逸致,還能跟兄長搭上幾句話,取笑玉連城整日關在房裡,什麼世面都沒見,什麼樂趣都沒享過,連酒也不沾的,簡直是個無趣人生,然後再被他一句冷冷的「沒興致」堵回來,嫌他吵的時候,玉連城會乾脆讓自己連話都說不出來。
玉扶風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算上「兄弟」,即便這玉家有自己同父異母的四個弟弟,他也從未體會過或擁有過類似的情感,但要說把一個興趣就是箝制自己自由的人當成兄弟,玉扶風又覺得這想法簡直太過卑屈,就算自己脾氣再怎麼沒要沒緊,也不帶當個受虐狂的。
晚飯後,他還沒開口告辭,玉連城就先開了口,打著要討論學問的幌子,要自己隨他回院落去。玉扶風不懂對方想做什麼,但自己從來不在父親面前戳破玉連城的謊言,總歸大哥說話算話,每回同父母弟妹吃過了飯,他便不再為難自己。
一路隨人回到書房,就算對方是想演一個兄弟和樂的假象,那他也已經幫足了忙,玉扶風擺擺手,轉身就往另一頭的窗扇走。
「……這樣就行了吧?那我走啦。」
「留下。」
「哥,我都已經留下來吃過飯了,難不成還要吃夜點嗎?」
玉連城沒有回答他半是奚落的話語,只是朝他肩上拍去一掌,那力道並不重,只讓玉扶風一個重心不穩,跌在後方的榻上,玉連城挨近他,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然後,彷彿從未意識到自己的認真,那人又笑了。
「這軟榻可比不上花街青樓裡的紅帳暖褥,我睡不慣。」
玉扶風抬眼望著那人在蠟燭晃動著的光影裡半明半滅的臉龐,玉連城生得一張清秀淡漠的臉,跟阿爹像,是那種一看就知道是個書生的臉。過於清瘦的他壓在自己身上,反而像是一種無威脅性的打鬧,但他知道玉連城是認真的。
他放緩了語氣,一字一字地說。
「哥,你留不住我的。」
「哦?你試試?」
有那一瞬,玉連城以為二弟並不是在說今夜的事,而是關於某種更深層的真相,關於玉扶風這個人,關於留不得,關於徒勞無功。
玉連城低聲開口,語氣漫不經心,他的指尖撫過二弟裹在合身皮衣裡的胸膛跟上臂,硬實的肌肉線條跟浪蕩公子的外表完全連結不起來,他不知道玉扶風在宮中的日子,又或是出宮後的日子是怎麼過的,縱然城衛的位置是父親先幫他保進去的,但能進入羽林軍,玉扶風必然也在那個滿是男人汗臭的地方刻苦過,然而,關於這一切,他一無所知。
玉扶風瞇細了眼,然後便是曲膝擊向自己的腹部,在自己閃過的下一瞬,手掌就飛快地往下顎擊來,他從寬袍大袖中滑出筆,嵌進指間,擋住了手掌,二弟也沒閒著,另一手從暗袋裡抓出幾根飛刺,刷刷地就往自己的面門扔過來。
--真是太認真了。
玉連城在心裡暗暗一笑,攔在指間的筆猛地一轉,毫不意外的聽見骨頭的喀啦聲,痛覺也讓那幾根刺射得偏了,他偏頭一閃,刺就只刮過他的臉頰,拉出一條細細的血痕。玉連城沒放過這次的空隙,他抽回筆,先用筆頭使勁點向玉扶風的暈穴,接著是麻穴,這些動作他做得一氣呵成,全然沒有一個書生的樣子。
「扶風,教你看的書要看完,別偷懶。只記那幾個穴處,要是被閃過,你就沒戲唱了。」
玉扶風躺在榻上,正確一點來說,是「被迫」躺在榻上,旁人只見大哥天天拿筆抄書,根本不知道大哥手裡那管筆有多沉,被那筆戳到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
他皺皺眉感受著右手手指方才被扭轉時的疼痛,又盯向了玉連城手裡那隻鐵黑色的筆。
「這是新做的。也不多重,就四斤整,比先前那個三斤十兩的重一些。」
像是看出了他想說的話,玉連城只是望了望手裡的筆,轉了轉,就又收進兜裡了。
「之前那支,你已經習慣力道了,如果是現在,說不准能撥開吧。」
--整天拿著一隻四斤筆管的筆在練字跟我說不重你唬我嗎?
玉扶風索性閉上眼什麼都不管,他是還能說話,但他也不想再跟玉連城爭論什麼,反正他現在也動不了,想離開玉連城的屋子,看起來是不可能的事了。
※
將自己放倒後,玉連城什麼也沒做,只是將自己拋在榻上,便踱回桌前,繼續寫他的字帖,就像是他剛剛跟自己打了第二場架的原因,不過是要讓自己在這榻上睡一宿。
玉扶風睜開眼,這屋裡沒有旖旎的香氣、沒有食物的甜香,只有木質家具經年累月的氣味,和燭台晃晃熒熒的燈光,恰恰是他最不適應的,古板嚴肅的地方。也許他不懂玉連城的世界,就像玉連城不懂自己的,他們本來不該存在任何一點近似兄弟的情分,因為他們就連互相理解也做不到。
「……你聽過多少二姨的事?」
清冷的嗓音驀然傳出,在寂靜的空間砸出巨響。玉扶風勉強轉動頭顱望過去,玉連城仍然只給他一個挑燈執筆的側影,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提起自己的生母,他咧開嘴,望回頂上的屋梁。
「我聽過很多啊。哥你想聽哪一個故事?」
玉連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玉扶風驅策著腦袋想了想,其實很多光怪陸離的說法他都聽過,在他還想要追尋一點點解釋的小時候,玉府裡,有的人噤口不言;有的人拿千篇一律的說法搪塞他;也有的人瞧他小,故意說些故事誑他,看著自己傻傻點頭的樣子就發笑不已。
「啊,最離奇的那個,大概就是說我是阿爹跟狐大姑的孩子吧。說是狐大姑被阿爹帶回來供奉,日久生情,變成阿娘的樣子,半夜裡與阿爹相好。但阿爹只以為是阿娘,狐大姑懷了孩子後,吃醋不願,便興風作亂,最後讓阿爹請來的道士給收了,沒想到收服了,卻在神龕下發現一個嬰兒,阿爹怕狐大姑的狐仙姐妹們來報復,便只好養著那嬰孩,就是我啦。」
「……這種胡話你也信?」
「信啊,怎麼不信?」
玉連城聽著軟榻那兒傳來弟弟低低的笑聲,嘖了一聲。不知怎地,玉扶風的笑聲總是有惹毛他的本事。
「否則,哥你說個新的故事,我下次同別人說時,也好換換新意?」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留下玉扶風,這是為了大姊在臨嫁前的交代?又或者只是為了敏之不經意揭開的真相一角?
是好奇、關心,或是其他的什麼?若說是好奇,他並不在意玉扶風在外頭做些什麼,又想些什麼;要說是關心,玉連城也不覺得這樣的行為就稱得上「關心」。
或者說,是在意?
一點點的在意,或者是,覺得告訴他真相,也是一種「應當」。
「二姨懷孕時早產,生下你後血山崩,不幸去了。」
「這是王伯同我說的版本。我已經聽過了。」
玉扶風瞇起眼打了個呵欠,敢情玉連城大半夜的把他強留下來,就是為了跟自己說他已經聽過的說法,而且還是最正常的那個?自己的母親是阿娘的姪女、是青樓小妓、是高官之妾、是無主孤魂,這些他全都聽說過,要是玉連城以為早產去世就是大發現了,他可還有大把的故事可以跟他說上一整夜。
「早產的原因,是姦情被知曉,羞憤恥辱,以致動了胎氣。……玉扶風,這個『玉』字跟你毫無關係。你不是父親的孩子。」
軟榻上的人安靜了下來,玉連城也不急,左不過已經點了穴道,玉扶風也不可能衝過來勒自己脖子,他執筆練帖,一筆一畫地摹,聽著自己的心跳,也聽著那人的呼吸。
「噗、噗哈哈哈哈--」
突然爆出的笑聲讓自己停下了筆,筆勁沒收好,墨汁滴在了紙上,那砸落暈開的黑漬,讓玉連城淺淺皺起了眉。
「哥、不,哈哈,還是我該說,玉連城?既然我跟這整個家一點關係都沒有,那你這一年多來攔著我走,非要我跟阿爹阿娘廝見吃飯的理由又是什麼?阿爹阿娘不需要與我有情分,你卻硬生生讓他們去見一個不是兒子的兒子,你這樣折騰他們,又折騰你自己,不累麼?」
初聽見玉連城的話,他是懵住的,生母的身分在每個故事裡,可以很低賤、很卑微,甚至是亂倫的,但是始終沒有一個故事告訴自己,原來自己從來就不是美玉無瑕,原來自己徹頭徹尾,就跟玉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想了想,玉扶風又兀自好笑了起來,他不難過,也不生氣,令他自己意外的是,自己聽到玉連城的話,反應竟然就跟以前聽了那些故事沒兩樣。他知道玉連城不可能無聊到做些矇騙取樂的事,也就是說,他說的必然是真的,但是,他訝異地發現,這對自己而言,竟然毫無差別。
他找不到自己的去處。
無論他是阿爹的孩子,或者不是阿爹的孩子,他從來都沒有去處。
反倒是玉連城從前兩年不知道腦袋哪裡不對,同自己玩起貓捉老鼠的遊戲,只為了把自己留在玉府半日一日的,跟阿爹阿娘吃個飯,現下知道了這件事,不知道該後悔到哪裡去了。
思至此,玉扶風不由得想使力挪動重如鉛塊的手腳,撐起身子來,好看看玉連城現在的表情,不料對方卻起身往自己走了過來,玉扶風看著燭光跳動在那張清秀的臉龐上,他的表情就跟以前沒有什麼兩樣,冷冷淡淡,平靜如斯,就好像這個消息對他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你不想問麼?你的生父生母,你的根。」
「呵、呵哈哈哈,玉連城,你還不清楚嗎?我沒有根。」
從幼時就已經習慣的,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空蕩感,紮根於心臟的寥落,一呼一吸間,全是漂泊。
玉扶風沒有難過,也沒有憤怒,他只是更想笑了,但他還沒開口,玉連城兩隻細長的手指就按上了他的啞穴,力道之沉,讓他一口氣嗆在喉嚨,又只能硬是噎了下去,漲得滿臉通紅。
※
玉連城彎下身看他,大姊曾說過,沒有人能見了二弟笑的樣子還不喜歡他,但對自己來說,玉扶風的笑,怎麼看怎麼刺眼,如果要排列這世上能惹毛自己的事物,玉扶風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笑,肯定能拔得前籌。
「你不該姓玉,父親卻讓你姓玉,既然如此,這就是你的根。他既要你當玉家的二少爺,那我就代替父親留著你,讓你履行為人子的責任,僅此而已。」
那雙榛色的眼睛,讓自己有點失神,玉連城想起二妹說,玉扶風的眼睛是賤人的眼睛--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一對狗男女的眼睛。
這整件事都是弔詭的。
面對深愛的女子生下不屬於自己的血脈,愛不得也丟不去的父親;勉強裝出個主母雍容模樣去撫養,卻又掩飾不了刻骨厭惡的母親;守護著毫無血緣的弟弟,自以為靠溫柔就能拯救得了什麼的大姊;為了玉家跟父親的名聲閉口不言,隱守著這一切的老僕,還有明明什麼都不懂,卻從小就把這冠著玉姓的弟弟推開的,他們這些兄弟姐妹。
『就憑著他是你的弟弟,玉家的孩子,難道這都不是理由嗎?』
他又恍惚想起了將近十年前,大姊也是在這個屋子裡對自己憤怒低嚷,玉連城想著,也許吧,也許這些都是理由吧,也或許,是這兩年間,玉扶風和自己之間,不知不覺有了另一種理由。
他俯下身,依然是那斯斯文文的口吻,低著聲,幾乎像是氣音。
「睡起了,自個走吧。要攬我飲酒,下回自己提罈回來。」
玉扶風聽著玉連城抽身離開的腳步,又聽見他喚來婢女,說是自己讀書累了,今晚要宿在這,要婢女替自己安枕置被。他閉上眼,任婢女靠近軟榻,替自己整理,只是呼吸綿長地裝著睡。
還真是跟玉連城相處過,才知道這個大家又敬又畏的大哥,也是個說謊不結巴不臉紅的。被子被仔細地蓋好了,點了穴的四肢既痠又麻,難以挪動,不過出乎意料的,他也有點習慣了。自己雖不在乎真相,卻也想通了許多,阿爹的欲近還離,阿娘的冷淡封拒,還有敏之指著自己鼻尖罵的那句「賤人」,過往歷歷,在腦海裡聚攏又散開,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放開」,或者說,他從來都不清楚有沒有所謂的「結」存在,雖沒了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但就這樣清清朗朗的,或許也是件好事。
玉扶風讓自己的腦袋徹底放鬆下來,迷迷糊糊間,只想起玉連城方才的提議。也罷,下回,就提罈酒回來吧。
然後再好好地取笑他,說玉家是自己的根這回事。
※
玉連城的作息規律,寅正一刻,天還沒亮,他便起了。梳洗過,他也不往書房去,逕直到了主屋請安、陪母親吃飯,等他回到自己的院落時,軟榻上已經空了。
玉連城對此並不意外,他又伸手摸了摸被褥,這才露出略微訝異的神色,褥子上已經沒有對方殘留的溫度了。他以為,玉扶風起碼得躺到他用完早飯,故意慢慢地從主屋踱回來時,才有辦法解開穴道離開,說不定還離不開,只能藏在屋梁或床下,等他悠悠哉哉再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果然是進步了啊。
玉連城走到窗邊,望著清澈的晨空,滑出袖裡的筆,擱在虎口轉著。就跟二弟沒事就喜歡吹葉子一樣,轉筆也是他閒來沒事就喜歡做的事。
下一次,玉扶風又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或者,會不會就再也不回來了?
這問題他沒有答案,若說玉扶風在這家裡掛念的人只有一個玉儀之,那大姊嫁後,他也就沒有理由再回來了;若說玉扶風心底還顧念著一點點親倫,那在昨夜過後,他也已經有了充足的理由不再回來。
整個玉家都沒有理由留住他。
或者應該說,一開始不想留他,後來就再也留不住了。
有時候,玉連城覺得他跟玉扶風屬於兩個世界,他屬於牆內的那個世界,安穩、固定、沒有變化,而對方屬於牆外的另一個世界,多變、危險、自由奔放。
然而,玉連城並沒有意願去干涉對方的世界。他知道二弟在麒麟商號做守衛一類的事,但具體如何,他不太在乎,就像他也不在乎二弟是什麼時候開始在懷裡掖著暗器,只是在他第一次朝自己射來暗器後,回頭朝他臉上扔了幾本穴位的書。那次次往自己面門射過來的飛刺讓他感到心安,至少,在那個多變的世界,玉扶風有保護自己的方法。
玉連城又眺望了一會遠方,而後才慢慢踱著步回到書桌前。
今天就抄段佛經吧。
雖然自己是不怎麼信這個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