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院風起盜無眠》❖上篇
盤虎香爐沉水燃,松香煙之氣薰染而升,蒼穹皎潔,尚書府庭寬院丈,寂然只餘流水潺,府內一隅,喀聲一響一落,翦燭微光,雕櫺窗花對影兩人。
「欸咦──楚當家,可思量,落子無悔。」
「這吾知曉。」
一盞紅燭,竹製棋盤拋面而光,永昌云子錯落,黑白交織,縱橫棋格,茶涼,舉棋之手亦涼,楚岳青拈指白子,愣是游移不定,老眸滄桑覷眼似是盡覽天下之勢。
「大人,心本無聲,音自有。」
忽得聽聞此話,引得楚岳青撫手白鬍,沙沉之嗓威嚴自生,娓道:「這話何來之有?」語落便是落子天元。
「一元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圓地方,宇荒太極。」
澈音而至,棋盤正央白子透似玉,色如牙,潤光而起,楚岳青抬眼精光,凝上方才啟口長言之人,儘管廂房昏暗之色掩去那人身姿,然,月光隱約勾勒出的面容,琥珀透般的瞳子,不難窺知那人挺落,更生得人目光是,那人眼尾下的絳紅。
「依席公子此言,吾落子天元可錯得?」楚岳青舉盞而起,撥蓋一飲面色從容。
「諒無,此局說得輸贏尚言之過早。」對弈之人輕聲言笑:「這可承蒙大人讓手。」
僅見黑子拈手,烏黑透碧,朦朧月色照落下盡顯碧綠微光,席君珀落子角邊星位,著盤頃間,零散黑子連成一氣,圈內白子盡成無氣,與此便聞得一聲年邁驚歎:「唉呀!吾可錯失良機,僅瞧得眼利天元。」
「然也,不過大人所站之處可牽動八方之要,若欲強得反失,莫言遠棋,近子仍有背棄之時。」
意有所指之言,論輩分論情理論何都輪不到席君珀說嘴才是,不過此話一出倒讓楚岳青朗聲大笑了番,連連啜飲了幾口茶湯,暗自覺得眼前小小鏢師可妙。
若非那人妄動他自弈之盤棋,他還活得這把歲數可無見過如此謂言矛盾之人,行得了武,言得了文,那般有恃無恐之膽,說文人雅士汙了寒窗苦讀十載之名,說得豪情俠士更枉江湖義士之壯烈。
此時內院更響而至。
「四更響天,換哨之時,還望大人早些歇息,當這胡言一宿便是。」
※※※
『竹秋既望,丑末寅初,前來接取府上代代相傳之物。』
說得還是明日此時。
席君珀倚身紅柱上,手中信籤瞥眼而過,抬眼便又瞧得人影魚貫進出,小廝搬得錦盒一只只,婢女抱得布匹一丈丈,只差沒得張燈結綵,不難窺見大家子何其闊手,求親說媒這等架式,怕是真定成婚事,十里紅妝便至。
卸下腰間小酒壺,慣性墊墊重量,悄聲而嘆:「早知方才便跟楚老爺子討些酒。」
旋塞一拔,酒氣薰面,愣是沒抬手將壺遞至唇邊,偏頭一思量,門當戶對這等古法還真耐人。
今早攀上屋簷遛達,方偷聽得楚家少主和千金爭得臉紅脖子粗,差些沒把屋瓦給翻了。
三天亦長亦短,探些楚家宅院人馬大略心思足矣,各懷心思,連個奴僕說個話也藏頭藏尾,不遭外擊才可笑,大盜偷不得手枉為大盜。
遊神之際,忽聞細響,如瓦磚碎落,照方位似是藏書閣之向。
箭步一踏,借梁柱間雕欄之高,攀手屋瓦蹬步而上,瞬然,鞋履落瓦無聲,紫玉玲隨身而晃,席君珀眺眼環視,細眼如鷹,入眼之處一片靛青房檐磚瓦,正央獨樓飛簷靜落,抬眼絳暮星閃,月光灑落如紗,何其默然,僅餘隱隱打更人雜語入耳。
「多心了麼?」喃聲自問。
席君珀鬆下戒心,背身坐落屋瓦,盤膝托顎,晃手酒壺清脆水響,珀瞳凝上孤月而穿。
愣是不覺金一笑會提前來盜,盜亦有道,並非如此宵小鼠輩,然他,耳利應當益事,卻每每令他憶起山林間奔走時日,此時瓦上持酒望月,一切恍若隔世,他著同那人藍褂,對酒無人。
良久也無任何動作,涼風忽過僅是一聲輕不可聞之嘆淌入風中,一口罄下酒壺,起身矯捷一躍,落至庭院,伴至鈴響,腳落依舊無聲。
昂首望月,山巒遙隔,將手中斷羽折書揣進懷裡,珀瞳轉眼掠景而過,回身步至屋簷下,徒留夜風簌簌,引得一串清玲脆。
他的一舉一動,一望一抬眼,便都入了那雙水剪蒼眸。
瓦牆上的人兒,一襲絳紫衣梢,粉錦羅緞繡丹花,葇荑搭上枝幹倚樹而立,面紗掩去半容,薰風拂過一揭一掩,粉黛鵝蛋,絳唇水澤,一時若現,瞬時若隱,青絲墨如夜一絲絲撫過,低垂雙眸波光瀲灩。
她,一點淚痣,她,嫣然一笑,恍若盈淚,似如淒美綻花墜,傾花,亦傾城。
※※※
翌日辰時半刻,楊柳依依,梧桐枝殘,藍褂隻身坐落在石階前,身後亭臺樓閣聳立,靛青飛檐勾心鬥角,正上頭懸樑掛著長匾金鏤刻字「藏書閣」,瓷盤擱置腿旁圓渾包子,熱騰炊煙冉升,珀光凝眼望向庭中執帚之姿。
「謝小哥,您掃這落葉殘枝不乏麼?」
「不乏。」
輕描淡寫兩字,謝初年垂顏自逕執著木帚將殘葉砌成堆,餘光瞥見石檯上的男子不免得內心嘟嚷,他還真不曉自己一日掃府院裡外兩三回,總遇得那名與楚大小姐同綴淚痣的鏢師。
聞此冷淡之言,席君珀唇啟一笑,抓手一粒肉包入口,麵香氤氳水氣撲面,大口咬下肉汁四溢,著實不枉他春寒站崗至天明。
「您倆莫在書齋前說涼話。」
瞬時聲來,青年特有之沉嗓入耳,一抹沙青入眼,遠影身段風姿綽約,亦步亦趨,從容提步而來,只見席君珀笑意未減,然,謝初年默然一垂首怯色難掩。
「尚書大人。」席君珀對來人謙恭頷首,招手而道:「不如歇會兒,這瞧得您早朝剛回,千里奔波愣是還未用膳?」語落便是遞出一旁尚盛著包子之碟盤。
「同您家管事爺爺那拾來的,大人方可安心。」
楚青珩見人之舉,一愣,映眼碟盤,那名鏢師另一手還不忘將肉包塞入嘴中,簡直可謂輕薄無禮之徒,誰見著他刑部尚書不欠身揖行,然,不免得漆眸再瞧瞧,愣是使人無法與他介懷這事,彷彿介懷了,雞腸小肚便是自己般。
「那可謝過公子。」
拈來包子入手,楚青珩旋身落坐階上,與席君珀各倚旁雙紅柱,平起平坐,這般奇景可在謝初年眼中甚為詫異,身形一頓,細細淺談之語便入他之耳。
「大人可聽得滴淚痣之說?」澈音間甫落便是一問。
「滴淚痣?您可言馨兒睫下淺褐。」
聞言玉面上僅淡然浮絲笑意,嚥下嘴中之物,漠然一道:「眷侶方修得三世之緣,鴛鴦離宿會雙死。」
「三生石上刻點痣,勢示償還伊人淚,前塵已過情未了,來世生生為了情。」
流淌之言,瞬霎,沙青衣梢微怔,東風肅然捲沙刮落,遠方絲竹,揚笛一曲似《上邪》,楚青珩愣然將唇邊包子擱下,沉嗓冽然而出:「公子此談可甚趣,莫非您便是馨兒不嫁之因?」
尚不等旁人作何解釋,一聲冷哼便至。
「無稽之談。」楚青珩瞟眼睨上席君珀,出言威震:「馨兒楚家視如掌中珠,她此生之幸,須過兄長此關,萬不是說得夫妻三生便可輕言允諾。」
「玲瓏局尚待當局者迷。」
「容我一問,公子絳紅硃砂淚,可也上邪三世而不渝?」
「這,幸之笑之。」
一生流水,半世飄蓬,孤星入命,謂為面書所云。
席君珀儼然起身而立,青絲盪然玉鈴搖,似如霎那,拂袖一甩,孓然一身,似水拂風渺,回身一頷首,凝眼楚青珩款款而道:「尚書大人,且聽這一諫言可好?」
這一起一擋掩去了謝初年隱隱凝來之目光,聞不得,望不得,探不得兩人間說得何話。
「近水樓臺,方可得月。」房樑上人兒艷如紫薇,倒全入了她之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