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朔月的一周伊始,阿爾札克從他的地下室出來開了一張購物明細給拉格朗日,「幫我去城裡買點東西。」,他對皺起眉頭扁下嘴的她說,食屍鬼少女總是能用那張臉做出各種阿爾札克辦不到的表情。
朔月前後的這周不安全,尤其是朔月當天拉格朗日更是會黏著阿爾札克不放,理由他們都清楚,只是有些事不趁這個時候做不行。
在阿爾札克的概念裡,這一周的時間對拉格朗日反而是相對安全的。
「Under the name of Gaia。」
蹲下身,阿爾札克的手按著拉格朗日的雙手護甲,一邊咬碎魔力結晶的水晶碎片一邊朗誦咒語,護甲上隨著他的音韻閃了幾下紅與綠的光輝。
「路上小心。」
骨頭的鍊金巫師交給她裝有砂金的錢袋和幾顆水晶,最後擁抱了一下拉格朗日。
×
就算成為了巫師,也還是無法成為龍呢。
就像她從來沒弄懂那個骨頭的男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一樣,拉格朗日總是不能明白阿爾札克為什麼不能安全點過日子--尤其是朔月前後的時候。
但他這個壞習慣其來有自,阿爾黛莉亞也是個把日子過得很不能讓使魔安心的女巫。
阿爾札克不知道的是,更早以前她們住得比現在還要來得靠近伊卡路德,靠著復活女巫獵人換取三餐溫飽與和平的協議,日子比現在還要過得膽顫心驚,因為永遠不曉得下一個從那花床上醒來的人會不會單方面撕毀協議。在和阿爾札克相識的那一百二十多年,現在想來或許是阿爾黛莉亞最為幸福的一段時光。
拉格朗日停下腳步,掌心按著胸口中央的地方,連繫著使魔與女巫的契約之印,這裡直到阿爾黛莉亞死去的三十年後仍殘留著溫度,每當她想起那個如堇花般的主人便會灼灼地發熱,『思念』的熱度,屬於拉格朗日一個人的寂寞。
於是她用指尖,輕輕點了兩下胸口,模仿自阿爾札克的、能讓人安心下來的咒語。
×
離永夜森林最近的一座小城,拉格朗日從來沒記得過它的名字,百年前她跟阿爾黛莉亞經過此地時還只是個小小的村莊,如今是個靠著織染布疋的買賣而逐漸興起的城鎮。
拉格朗日嚼著醃漬過的鹿屍肉,與幾個麥子商人穿過了城門,守城的衛兵並沒有特別盤查她,人類常對年幼的女孩沒什麼戒心真是幫了大忙。
要買的物品是素布和彩線、以及一些作為魔法鍊金基礎元素的鐵器。
但首要任務是先把砂金換成可用的貨幣。
「哦,看看這是誰來了。早安哇,小拉格朗日!」
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堂堂經營著織物店的是阿爾黛莉亞過去為數不多的舊識的鍊金女巫,是個幾乎不太使用魔法的女巫,無視高風險留在城鎮裡的原因似乎是因為喜歡人類--再次證明了什麼叫做物以類聚。
拉格朗日點了點頭算是招呼,店裡頭還有很多人類在走動,她安靜地直接走近鍊金女巫所處的櫃台,將裝有砂金的布袋遞給她,在等待鍊金女巫算好兌換錢幣的空檔寫下她需要的布疋種類和彩線長度。
「啊,這種布今天我們店裡賣完了喔!」鍊金女巫瞥了一眼拉格朗日的清單後說:「街底那家很大的染布坊也許還有,我幫妳寫封可以打點折扣的介紹信?其他的我就先幫妳包起來,晚點再來拿!」
大概是習慣了拉格朗日只要沒有搖頭就是說好,鍊金女巫很熱情地逕自將該準備的該抄寫的都弄齊了,與錢袋一起交還她的手上,叮嚀著這幾天好像有女巫獵人來鎮上要小心點後把她送出門。
搞定了彩線和布,剩下的是鐵器。
煉鐵房的守店人是個頭綁汗巾的小夥子,一邊與裡頭工房的師傅大喊著對話一邊問她需要什麼,拉格朗日於是指了幾個鐵耙鐵鏟之類的小型農用鐵具。
「小妹妹一個人來買東西嗎?真了不起耶!」
沉默。
「妳爸爸呢?這些這麼重妳搬得回去嗎?」
沉默。
「小妹妹跟我說點話嘛!」
沉默。
然後無聲張合了一下嘴,指指自己的喉嚨。
「啊…抱歉啊,小妹妹。」煉鐵房的小夥子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把用粗麻布包好的鐵器遞給拉格朗日:「回家小心點哦!還是大葛格我幫妳送去妳家?」
拉格朗日這次堅定地搖搖頭,將剩下的錢幣都放在小夥子手上後便很快跑出了煉鐵房。
大概是接近正午,外頭街道上的人變多,拉格朗日一個沒留心撞上了人,雖不至於跌倒但也退開了幾步,「哦,小妹妹妳沒事吧?」,聞聲抬頭的時候映入眼底的是一個黑色的鳥頭面具。
黑色的,鳥頭面具。
藥草、清水,還有銀製品的味道。
--那個是,女巫獵人。
「喂~小妹妹,妳該不會是被這傢伙嚇傻了吧?啊、這傢伙雖然看起來很恐怖不過人還不錯啦!」鳥頭面具旁湊過來另外一個講話饒舌的男子這麼說,他身上也有清水和銀製品混在一起的味道,看起來兩個都是女巫獵人,只是他們似乎沒有察覺到拉格朗日是使魔的身分。
大概是多虧了這對雙手的護甲,拉格朗日猜想,那個終日窩在地下室研究金屬和石頭的男人總是會做出一些很奇妙的東西,真不愧是鍊金巫師。
「小妹妹妳怎麼傻愣在那不說話--」
饒舌的男子伸手過來正要碰拉格朗日,卻被她躲開而揮了空。她隨意地點了幾下頭算是賠罪,接著連忙繞過黑色鳥頭面具的人快步走入人群裡。
背後感覺得到視線,令人心底發毛的視線。
拉格朗日的快步最後變成奔跑,她想早點甩掉這個可怕的視線,仗著體型小鑽過一個賣水果的攤位往更裡面的陰暗小巷跑去。
×
回過神來周遭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拉格朗日一邊把鐵器收進阿爾札克交給她用的魔法口袋裡一邊踏出巷口,眼前是一片被房子背面圍起來、卻因為彼此都蓋得不是那麼端正而形成的小塊畸零空地,陽光從屋頂的邊緣落下來,照在另一邊的牆上成為一半的光和影,而在那影子之中,有一間不起眼的小房子。
就好像直到看見才察覺到它的存在一般,小小的房子。
煙囪冒著煙,看起來是有人住,拉格朗日不知怎地突然有個想進去瞧一眼的衝動。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握住門把拉開了那扇小房子的門。
門後是被壁爐柴火加熱過的溫暖空間,與房子外表相襯的小客廳,中央墊著一塊獸皮毯--拉格朗日想不起來這是什麼野獸的皮,只記得屍體的肉咬起來有點澀--,右面牆邊的頂天書櫃裡擠滿書籍與紙張,書櫃前一張又一張的木桌上則擺滿各種奇形怪狀的小型物件,空氣裡飄散著某種薰香,淡淡的杉木與麝香,混在些許的灰塵與壁黴氣味裡。
小而溫暖的空間,置滿物品的空間。
拉格朗日對這樣的地方竟感到些許懷念。
「歡迎。」
壁爐旁那張背對門口的搖椅上傳來了聲音,語氣淡寂的女性嗓音,拉格朗日眨了眨眼睛,鋪墊靠枕的椅背遮著看不清女性的全貌,但是她的長髮卻從邊緣垂下來,紫藍色的、如鳥類羽翅的。
她看了一眼背後關上的門,繞過獸皮毯想往女性的方向靠近,卻在寸步前被莫名力量給停下。
「請隨意,不過弄髒這裡的代價可非常高喔。」
端坐搖椅的女性如是說,止在心臟前方的力量消失了,拉格朗日抬起頭來,身著酒紅色長裙的女性從那張白皙如陶瓷精緻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又或許這只是拉格朗日的錯覺,但那雙眼睛、那雙彷彿打磨乾淨的褐色拓帕石的眼睛,在與拉格朗日的蜜糖金色視線對上的瞬間,確實是笑了。
--啊啊、這個人,
這個人是,『女巫』。
用兜帽披肩的邊緣擦了一下剛才好像有抹到煉鐵房髒汙的臉的拉格朗日暗暗地想,阿爾黛莉亞的朋友裡都沒有的味道類型,殘暴女巫。聽說那一派別的女巫用起魔法來都驚天動地,不過拉格朗日實在無法將那樣的想像與眼前這名看起來優雅靜穩的女巫連結起來。
女巫的身形看上去偏瘦,袖口和裙襬都呈不自然的扁塌,是失去了手腳吧,拉格朗日沒有把視線多做停留,眼角視野卻被什麼東西給吸引過去。
是雕成獸牙形狀的藍方石項鍊。
比拉格朗日的掌心還小的藍方石,連在阿爾札克的實驗桌上也很少看見的寶石,獸牙的形狀和阿爾札克的牙齒有點像,頂端鑲著銅質鉤環,掛在以黑色麻線編起來的鍊繩上。
「小女孩選了個有意思的物品呢,」背後響起女巫的聲音,似是含笑且溫柔的:「火山附近才有的石頭,『與過去的訣別』--妳有,想要訣別的過去嗎?」
想要與之訣別的過去。
隨著女巫的話語,鮮明浮現腦海的是暴風雪裡關於鮮血與疼痛的記憶。
可是--拉格朗日用力地搖搖頭,她並不想要與這份過去告別,儘管那時貫穿胸口的疼痛至今仍像烙鐵般刻在心上,在那份回憶裡還擁有的是骨頭男人的眼淚、他胸口跳動的心音、以及他們在隔年春天看見院子裡開滿三色堇花的感動,都是不能丟掉的,屬於拉格朗日的一部分。
「原來如此,那麼它的另外一個含意應該很適合妳:『邁向新的未來』。」
女巫沒有雙手,她們之間的距離也稍嫌遠了些,但拉格朗日卻感覺自己好像被摸了摸頭。她看了看女巫又看了看手裡的獸牙項鍊,捧到女巫的面前示意她想買這個。
女巫說店裡的物品都是客人覺得值多少錢付多少,拉格朗日第一次遇到這種買賣著實傷了腦筋,猛然又想起剛剛才把能用的貨幣都交給了煉鐵房,摸了摸口袋只剩下阿爾札克給她急用的水晶,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用來收錢的小鐵盤裡。
「對那個來說,項鍊就顯得便宜了,小女孩。」看出水晶價值的女巫說,反而換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著『那就當我送個禮物給妳吧』便要拉格朗日去取放在稍高的桌上的一顆水晶球:「這幾天這個鎮上有獵人,遇到危險的時候我相信它會幫上忙的。」
水晶球不大,恰是拉格朗日方便掌握的大小,裡頭包著有點像黃鐵礦的結晶,仔細看還能看到小小的閃電竄過去。
拉格朗日點點頭,打了個謝謝妳的手勢--雖然不知道女巫看不看得懂--,將水晶球和項鍊都收進口袋裡後就要離開。
「代我向妳的契約主問聲好,小女孩。」
女巫最後在她背後留下這句話,她一下子以為是阿爾黛莉亞、但想想這裡指的應該是阿爾札克,拉格朗日往搖椅上的酒紅色女巫揮了揮手,踏出了店門口。
屋外陽光的角度沒改變多少,拉格朗日卻覺得在裡面待了很久,小而不可思議的魔法店鋪在她身後維持著寧靜,頭上一排鴿子飛過留下一瞬的獵影。
拉格朗日想起來她在這間小店裡所感到的懷念感是怎麼回事了。
--這個人,很像她剛認識的阿爾黛莉亞。
×
拉格朗日醒來。
頭很痛,像不小心喝了阿爾黛莉亞私藏的烈酒,地面在搖晃,喀拉喀拉,她努力集中意識才終於看清眼前搖晃的地板是木板,刻著黑色的紋路,像幾個月前弄傷阿爾札克的獵陣圖案的一部分。
獵陣。
這個詞浮現腦袋的瞬間一股寒毛直豎的涼意從脊髓裡打醒了拉格朗日,她猛然仰起頭,雙手被鐵鍊反綁在背後,狹窄昏暗又晃動的密閉空間裡有光從拼接木板的隙縫裡落下來,聽得見馬的喘息聲,馬車,一隻手臂距離外的角落裡有誰蹲坐在那裡。
拉格朗日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個人影看起來是名金色長髮的女性。
「啊、妳醒了。」女性說,隨著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看起來雙手似乎也被反綁的她靠了過來,帶來血汙和青草的氣味:「妳還好嗎?妳是使魔對吧?害妳也被牽連進來真的很對不起,要不是我被人發現女巫的身分的話--」
女性聞起來像森林女巫,她愁眉苦臉的道歉,身上衣服好幾處都磨破了滲出血水。
搖搖頭表示這沒什麼的拉格朗日藉著腹部使力坐起來,馬車在搖晃,喀拉喀拉,坐起來就發現車廂內部上下左右都被畫滿了獵陣的圖案。
「這個圖案好像是要防止我們從裡面破壞馬車。」森林女巫說,嘆了口氣:「妳是有主人的使魔吧?我聽他們說想用妳把妳的主人引誘出來,真的很對不起。」
聽她這麼說,拉格朗日想起來她的記憶就斷在剛出城門之後不久,可能是被市街上遇到的鳥頭面具二人組襲擊了吧,不禁對自己的疏忽感到忿恨。
但嚴格來說『拉格朗日的契約主』已經不存在於世了,獵人就算想拿她當餌也沒什麼意義。只不過她也沒打算坐以待斃。
拉格朗日雙手使力,背後的鐵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最後鏘地一聲斷裂。接著她也為滿臉驚訝的森林女巫扯掉束縛她的鐵鍊和繩索,馬車還在搖晃,拉格朗日不知道還有多久會到達馬車的目的地,她只知道要盡快。
遇到危險的時候我相信它會幫上忙的。
想起了那個殘暴女巫的話語,拉格朗日摸了摸身上,魔法口袋和口袋裡的飾品都還在。
她找出那顆水晶球,卻猶豫了半晌。拉格朗日不懂魔法,但她此時想起家裡那個鍊金巫師不是把魔法水晶放在嘴裡咬就是拿來砸,乾脆學著他的做法,對準了獵陣圖案的中心,高舉水晶球然後用力往下砸。
水晶球撞擊地板的瞬間清脆地碎成一地碎片,裡面的黃鐵礦滾出來,黃色的閃電沿著獵陣的圖案奔流、放出巨大的光芒與噪音,所及之處燒毀了獵陣的痕跡,甚至灼燒木板,最後有如閃光爆裂般炸開來。
森林女巫發出了尖叫,拉格朗日攔腰抱起她往反方向衝撞馬車車廂的門跳出去,木片飛散,眩目的光爆裡有風,推著拉格朗日的背把她們吹開,她在背後似乎聽見了什麼,有什麼東西從地底鑽出來將她們前一秒還踏著的車廂給捲成碎片的聲音。
拉格朗日習慣性把自己當墊背的摔在地上,嚇壞了的森林女巫抓著她的肩膀好像快哭了,她推著她的肩膀要她快站起來,卻先被眼前的景象震懾。
那是,白色的石英結晶山。
疏林地上拔地而起的石英柱結晶刺穿了馬車和馬伕,將曾存在那裡的物體扭成碎片。
「--原來妳在馬車裡面嗎,拉格朗日?」
然後,是聲音。
語氣聽起來有點情緒缺陷的男人的聲音,帶著化學藥品與麵粉味道的聲音。
骨頭的男人,阿爾札克。
×
「這還真是,釣到了不得了的大魚!」
白色石英山後面走出了一個男子,是在鳥頭面具旁邊那個饒舌的男子,「我聽說過你呢,『永夜森林的骨頭怪物』。」,他說,拔出腰間那把內藏在十字架裡的銀劍,眼色一暗,一蹬腳便往拉格朗日的方向衝過來。
但在這之前,那個黑色的背影已經檔在她的面前,「我也聽說過你,你就是那個抓使魔當誘餌的獵陣獵人吧。」,一口咬碎藍色結晶的阿爾札克揮舞牧羊人杖,腳下便生出新的一批石英柱對獵人展開攻擊。
聞到了肥皂水的氣味,大概是阿爾札克丟的藥水。
「女巫小姐,這裡還麻煩妳離開。妳太礙事了。」阿爾札克一邊操作魔法與獵人作戰一邊說,雖然有些直白,但他說的是事實,朔月周的森林女巫在這塊沒什麼樹木的疏林地派不上用場。
似是還有什麼話想說的森林女巫最後點點頭,轉身往不遠處的森林跑。
「喂喂、這可不行,她可是我們好不容易抓到的魔女欸!諾艾爾!那邊拜託你了!」看到森林女巫就要逃的獵人男子舉手張開了一面獵陣擋下阿爾札克的攻擊,而從他身後竄出的一抹白影就趁此時往森林女巫追去。
「拉格朗日!」
阿爾札克大喊,但早在他出聲前拉格朗日就已經動作了,握緊拳頭往白影前進的方向揍下去,轟隆的一聲巨響,地面崩落成大坑,土石飛起來像褐色的雨。
被阻住去路的白影停下來,那是帶著黑色鳥頭面具的白色的獵人,有著藥草味道的獵人,舉起手上的鋼棍後胸口前浮出了冬青葉圖騰的光符。見他沒有拿出其他銀製武器,於是拉格朗日便毫不猶豫地向對方出拳,使出渾身力氣的拳頭,護甲每一拳砸在鋼棍上都迸出紅與綠色的魔法光芒。
眼看直拳沒怎麼逼退獵人,拉格朗日嬌小的身體起跳,一腳往白色獵人的肚腹掃去,但這腳被獵人早一步擋下而沒得逞,他以右手擋下拉格朗日的踢擊,手上的鋼棍往拉格朗日空出的正面突刺。
鋼棍前端的十字撞在護甲上發出刺耳的銳響,錯身躲開了攻擊的拉格朗日在落地前單手撐著身體跳起來,落在兩步遠的地方,背後阿爾札克和獵陣獵人戰鬥的地方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
好像閃過了第二次冬青葉圖騰的符光,拉格朗日回過神來,眼前站的卻已不是那名白色的獵人。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聲音消失了。
拉格朗日睜大了蜜糖金的眼眸,不可置信。
「看到我有這麼驚訝嗎,拉格?」
堇紫色的女巫,令人懷念的、阿爾黛莉亞。
拉格朗日下意識地去揪緊了胸口,契約之印在灼灼發熱,靈魂女巫站在那裡,美麗如昔,帶著有骨灰味道的花香,伸出了雙手喊著她的名字。
她一下子弄不明白了。
阿爾黛莉亞已經死了,死亡銘刻在拉格朗日的胸口之上、埋在阿爾札克家裡的庭院裡,她很清楚的,可是眼前真實得令人不敢置信的女巫又是怎麼回事呢?
「拉格。」
--不,不對。
「拉格,到我這裡來。」
--這個是、
拉格朗日握緊了雙手,蹲低了身體像彈簧一樣踢擊地面蹬出去,抵達女巫面前只消一眨眼的瞬間,然後,揮出了拳頭。
啪嘰。
聽見了骨頭碎裂在肌肉裡的聲音,阿爾黛莉亞美麗的臉在拉格朗日的拳頭下扭曲、凹陷,碎散開來的『幻影』剝落成白色的獵人身影,極近距離裡黑色鳥頭面具底下有雙因為震驚而睜大的眼,他擋下拉格朗日拳頭的左手被扭成了奇怪的形狀,腳下一個沒踩穩便往後飛撞上了樹幹。
「--諾艾爾!!」
那個饒舌的獵陣獵人不知從哪衝了出來,推開了撞在樹幹上沒穩住的諾艾爾,接著拉格朗日便看見獵人連同那棵可憐的針葉樹一起被白色石英柱給貫穿,第二波穿出來的晶礦薄片則不留縫隙的抹去所有可能的苟活,刺破重要的臟器和骨肉。
溫熱的鮮血噴出來,沾在拉格朗日臉上。
「另外一個躲開了嗎?啊,真可惜。」嚼碎粉色結晶的阿爾札克走過來,語調平淡,「把他引過來辛苦了,拉格朗日。」,一邊這麼說一邊拍了拍拉格朗日的頭,可是她卻從那之中聽出某種對他來說少見的負面情緒:「他們,他和他,他們都要為對小姊姊出手付出代價。」
骨頭的男人說話帶著牙齒摩擦的骨音,像安靜燃燒的火,寫作憤怒。
饒舌的男人吐著血沫,白色石英柱接觸的傷口血流不止,拉格朗日記得那裡面參雜了阿爾札克製作的抗凝血藥的結晶,但在此之前,傷成那樣就算是使魔也很難痊癒。
咻地什麼東西突然破空而來的聲音,拉格朗日率先反應,趕在那兩把銀製手術刀碰到阿爾札克前以護甲擋了下來,她沒料到白色獵人就算左手傷成那樣也還能反擊,背後的阿爾札克似乎也跟她有同樣想法,從袖口裡找出了一紅一綠的兩顆小寶石放進嘴裡。
幾乎是同時,拉格朗日雙手的護甲上纏起了紅與綠色的氣流。
Dragon Breathe
「蓋亞的嘆息!」
寶石在阿爾札克的齒間咬碎,拉格朗日的雙拳也猛力往地面使出重擊,轉瞬間土崩石裂,碎石與土壤分子彼此摩擦,空氣的湧動,以此為觸媒,右手的紅色氣流燃燒成火焰的龍捲、左手的綠色氣流則是包裹火焰成為紅綠雙色的龍捲風,擁有著龍的形狀的風之巢,發出撕裂大氣的巨響恍如真正的龍鳴。
龍捲風的龍竄上了天,爾後又落了下來,是個很恐怖的景象,只是拉格朗日在還沒看清之前就先被阿爾札克抓進了他的懷裡。
轟鳴震耳欲聾,但完全沒有感覺到想像中的熱度或氣壓,她聽見阿爾札克喃喃了一句實驗看起來又要失敗了,低頭看見手臂上的護甲逐漸碎成千片萬片。
×
阿爾札克放開她的時候,不管是白色的獵人或被他打到瀕死的饒舌獵人都不見蹤影。
「就算成為了巫師,果然還是無法成為龍呢。」
骨頭的男人大大嘆了一口氣在她旁邊坐下來,應該是放棄追上去的選項了,理由可想而知,朔月周本來就大量消耗的魔力結晶在剛剛那樣的戰鬥裡肯定所剩無幾、估計連體力都賠上了吧,拉格朗日猜他現在大概連站起來都有困難。
所以說,到底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家裡呢--拉格朗日抿起了嘴唇,雙手護甲全毀而裸露的鮮白手臂伸過去檢查阿爾札克的傷勢,肩膀手臂和腿上全是被銀劍劃傷的痕跡,好好一個巫師被打得比使魔還慘真是引人發噱。
「其實是公主的委託,說是有個在狩獵使魔抓女巫的獵人,問我有沒有空幫個忙。」察覺了拉格朗日的些許不悅的阿爾札克說,看著她把磨破的裙角撕下來當包紮的繃帶繼續道:「正好之前有人送我一些稀有的火山寶石,就想來實驗看看護甲的魔法附著性,這之後就順便讓妳去買個東西。但看來我們都被她擺了一道了,公主的想法還真是難參透。」
『公主』。沒記錯的話這個是指女巫的首領,阿爾黛莉亞也常常這麼稱呼那個人。
說起買東西,她想起了在城裡跟那名殘暴女巫買來的藍方石獸牙項鍊,遞到還在說著『看來無法使用的魔法不管怎麼改變媒介都只是徒勞』的阿爾札克面前晃了晃,之後便示意著他把牧羊人杖借她把項鍊綁上去,阿爾札克沒有反對,手撐著下顎問她是從哪裡買來的。
「…原來如此,妳跟城裡的女巫買了什麼道具嗎?」阿爾札克花了幾秒弄懂拉格朗日指著被他擰成碎片的馬車的方向的肢體語言代表什麼意思。
她點點頭。
「那下次可要好好謝謝她才行。」他伸出骨頭的指尖,替拉格朗日抹去她臉上沾到的獵人血跡,我們回家吧,骨頭的鍊金巫師如是說。
很高興聽見他終於這麼說的拉格朗日往阿爾札克伸出雙手,但不是把他拉起來、而是伸手一攬將他整個人扛起來。
「等、等等,拉格朗日,我還可以自己走--」
然而拉格朗日完全無視自家鍊金巫師的辯駁,她摟緊了阿爾札克,那衣袍底下有偏涼的體溫和心跳,足夠了,她用指尖輕點兩下胸口,不知何時契約之印的灼熱已然退去。
握在手心裡的,屬於拉格朗日的溫度。
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