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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下來的時候,總是會看到她在剝花瓣。

雛菊玫瑰三色堇,白色的毒芹、藍色的勿忘我,還有各種各樣阿爾札克喊不出名字--或許只要開口問一下就會得知這些花卉姓名,只是他從來沒問過--的花朵,一瓣一瓣,五顏六色地裝進植物女巫編給她的魔法竹籃裡,堆起來像色彩繽紛的雪。
植物女巫他們一定很討厭我的魔法--她曾這麼說,卻仍然剝著花瓣。

這些花瓣是她用來施展魔法的媒介,在鋪滿花瓣的地板和遺物之上覆蓋寫有咒語的羊皮,他看過一次,覺得那簡直像躺在花毯上醒來一樣--「很浪漫對吧?」似乎能看穿他想法的她瞇著眼睛笑了,笑著問他要不要躺躺看,『會死得很好』,她說。

她是靈魂女巫。
她的名字是阿爾黛莉亞.琵娜艾凡特。

「--上次你沒去的女巫集會,」
阿爾札克收回注意力,鋪著酒紅色桌巾的圓桌旁阿爾黛莉亞剝著花瓣一邊說:「說再三十年就會是魔女之花綻放的時候了,得多加提防獵人的動向。」
「看來我們運氣很好。」他放下了手中正忙著的實驗試管。
「阿爾想用魔女之花實現什麼願望呢?」
阿爾黛莉亞也停下了剝花瓣的動作來問他,她在一室漸涼的秋末日光中眨著玻璃般的琥珀色眼睛,微笑著等待他的答案。

可是這是阿爾札克從沒想過的問題,他知道有魔女之花,卻沒有思考過自己有什麼願望想要完成。沒有思考、就不會有答案。
所以,他說:「等得到花的時候再來想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的試管突然碰地一聲全部爆炸。

×

關於阿爾黛莉亞,阿爾札克第一個聯想到的事物是三色堇。
盛開於春日野原上,看似柔軟卻堅韌的野花,樸質卻也美麗。

她的長髮黑得緻密、像人類貴族才用得起的異國絲綢,卻總是用乾草或緞帶隨意地紮起來,等到阿爾札克看不下去的時候幫她好好把頭髮梳成漂亮的麻花辮。
「阿爾很會梳女孩子的頭髮呢,以前是公主的佣人嗎?」
「佣人會想成為女巫嗎?阿爾。」
「嗯,這可難說。」
那雙在瀏海底下閃爍著愉快光芒的琥珀色眼睛瞇起來笑了。

眼睛。

據他們都認識的一個色慾女巫所言,阿爾黛莉亞的長相離絕世美女還差了一截,她的髮色既不是奪人眼目的金黃、身材也僅是中庸,靈魂女巫一派普遍都打扮低調的習慣她也沒少,到底是哪一點讓這個骨頭看上我們家的小堇花呢--色慾女巫這麼揶揄他的時候他想了想說應該是眼睛。
一雙與她的氣質非常合襯的琥珀色眼睛,透明的琥珀色,像玻璃的珠子,眼睫一眨便潤出能令世界重獲新生的光。

阿爾札克所能回憶起的最早的記憶,也是這雙透明的琥珀色眸光。

 

「--阿爾!」

啪地有如肥皂泡泡破裂般,青色的焰火球在眼前被吸進真空的牆壁消失不見。
跟在這片真空牆壁結束防禦的瞬間揮下牧羊人杖驅動魔法,阿爾札克腳下的雪地裡竄出數十根石英的尖刺往眼前的女巫獵人們射去。

然而獵手們也不是省油的燈,詠唱咒語的咒法獵人對搭檔的獵陣獵人施與了什麼咒術,只見那一大圈青白色的獵陣圖紋便發著光將石英刺全彈了回來。

「阿爾,蹲下來!」馬上就反應過來的阿爾黛莉亞的右手快速劃下另一面真空牆壁,左手則揮舞著頂端生著紫水晶結晶的石杖往她身邊負傷的使魔拉格朗日身上按下紫色的治癒魔法。
「還撐得住嗎,阿爾?」阿爾札克問她,並趁這短暫的時間往雪地裡砸破帶著些許肥皂水氣味的白色藥水。
「『撐住』可是靈魂女巫的拿手絕活呢!去吧阿爾,讓他們知道鍊金巫師跟靈魂女巫的組合可不是好惹的!」
石杖在空中劃了兩圈,接著阿爾黛莉亞一掌拍在他的背上,一股暖意流進了心臟的感覺,阿爾札克在由拉格朗日的攻擊造成的漫天雪花冰屑裡回過頭,看見的仍然是那雙琥珀色眼睛,只是與平常不同的是、那裡閃爍著戰意高昂的眸光。

就像其他的靈魂女巫,阿爾黛莉亞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溫婉和善的。
所以只有他知道,她面對獵人的時候是極其好戰的。

溫柔的琥珀色。
愛惡作劇的琥珀色。
好戰的琥珀色。

阿爾札克被這樣的琥珀色深深吸引著,移不開視線。

×

「這就是戀愛呀,阿爾。」

跟阿爾黛莉亞這麼形容自己的情緒的時候她笑著這麼說了,窗外正圓的月色盈滿銀白的光輝,晴朗而靜謐的深冬雪夜,壁爐火焰吞噬著木柴傳來細小的劈啪聲,她拉著身上的羊毛毯從壁爐前面走過來,彎腰往他的額間落下一個吻。
「跟我們初次見面的那時候比起來,感覺你又更像人類一點了。」阿爾黛莉亞說,眨了眨美麗的透明琥珀色眼睛坐在他膝蓋上,那雙眸裡有月光、壁爐的火光,還有一種阿爾札克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形容的情緒。『女人』的情緒。

「我本來就是人類。」他說。
「『曾經是』呢!」她從鼻腔深處哼出了笑聲,雙手捧起他的頭骨,親吻他的門齒。

這個吻跟一直以來他們之間打招呼或玩鬧的親吻都不同,阿爾札克是知道的。

他的手指骨沿著她的眼邊滑過,順著絲綢黑髮繞過耳後,摸索著後腦杓的線條向下,纖細的頸脖、圓潤的肩膀,隨著呼吸小幅度起伏的胸膛,阿爾札克只有在很久以前為了研究女性身體構造時這樣摸過阿爾黛莉亞,那時她拉著他的手一一教他這些部位的名稱,掌心最後按在胸口偏左的地方說『這裡要用來放最重要的人的名字』。
--所以這就是、『戀愛』。

像恍然大悟般,在阿爾札克抬起頭來的時候,「你已經決定好要在心臟之上放誰的名字了嗎?」,好似能看穿他心裡所想的阿爾黛莉亞問他,於是他便以骨頭輕輕磨蹭她的額頭代替回答。

那阿爾呢--阿爾札克本來想問的,但在問句出口之前,他已在月光之下看見他以為會安靜微笑的阿爾黛莉亞露出了彷彿哭泣的笑臉。

×

阿爾黛莉亞曾說,她把剛成為巫師的阿爾札克從殞星湖畔帶回來的原因是一見鍾情。

女巫中不乏擁有奇怪蒐集嗜好的個體,這之中阿爾黛莉亞堪稱翹楚。她蒐集骨頭,各種各樣動物或魔物的骨頭,自百年前認識了一個從南方沙漠流浪而來的異國巫師之後,除了蒐集骨頭以外她有時候還會製作木乃伊。
她的家位於永夜森林邊緣,靠近隕星湖的地方,她用木料和隕石灰蓋了間小而宜人的房子,現在屋裡屋外都堆滿了她的骨頭標本,乍一看還以為蓋房子的原料是骨頭。

「所以說,我對阿爾一見鍾情。
手上把玩著新撿來的骨頭--聽說是吸血鬼的頭骨--的阿爾黛莉亞說,跨過地上不知道是貓還是狗的骨架,從五斗櫃裡找出茶具給他泡茶。
她的使魔拉格朗日在屋外找藏於雪地裡的狐狸玩,阿爾札克想起她與食屍鬼少女簽訂契約的原因也是『因為食屍鬼在這方面鼻子很靈,幫了大忙』。

阿爾札克很少會來訪阿爾黛莉亞的家,多半都是她來他的森林小屋作客,這裡離女巫獵人活動的範圍太近,他的異形外貌不安全。

「--妳又接受復活獵人的請求了嗎?」
「金額談得不錯,而且他們也答應會減少靠近森林周邊的次數,彼此都有利可圖。」阿爾黛莉亞表情輕鬆地說,往茶杯裡沖入藥花茶推給阿爾札克:「雖然有點對不起其他女巫,但反正死的也不是我們,自己的命自己管--所以!今天要麻煩阿爾幫我檢修上次裝的機關了。」
「他們如果真的要對妳動手,那些機關救不了妳,阿爾。」阿爾札克有些嘆息地道。
「到時候我會讓拉格在他們把我架上火刑架前殺了我的。」阿爾黛莉亞很愉快地說。
「可是妳也沒打算復活,不是嗎?」

聽見他這麼說,彷彿堇花般美麗的靈魂女巫端坐於她的骨頭標本之間安靜地微笑了。

 

阿爾黛莉亞是靈魂女巫,可是她不支持復活。
這是違反世界之理的--雖然這麼說,本人卻依然做著所謂違反世界之理的事,要說奇怪,包含蒐集骨頭的怪癖,阿爾札克大概沒見過比她更奇怪的女巫了。

奇怪,卻怪得可愛。
同時也讓人感到寂寞。

「妳只能活一次,阿爾。」
「所以才要充分活用『這一次』呀,阿爾!趁這個身體還能動的時候。」
「真想知道妳在成為女巫之前是什麼樣的。」
「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骨頭喔,彼此彼此。」
說著,又捧著他的頭骨往額間落下親吻,虔誠而親密的,帶著藥花茶的香氣。

阿爾札克興起了抱她的衝動。

×

下了一整個早上的暴風雪停了,阿爾札克從讀了一半的書頁中醒來。
無人繼續添柴的壁爐火燃盡,只剩興許的餘溫,屋內整個冷下來,他隨手抓了件羊毛毯披在身上要去重新點燃壁爐。

就在這時自家的們突然被大力撞開,然後一個紅色的身影就這樣捲著冷氣與碎雪衝進來,猛地撞進了他的懷裡。

「--拉格朗日?」
突如其來的訪客正是阿爾黛莉亞身邊那只沉默的食屍鬼少女,只是今天似乎有哪裡不對,她似是長途奔跑沒停過般氣喘吁吁,身上也到處都是乾涸碎裂的血跡,蜜糖金的眼眸哭腫了,臉上有雪水混著淚水汗水流下又乾涸的髒汙。

出事了。阿爾札克想。
拉格朗日的嘴巴張合著,可是無法發出聲音的喉嚨擠不出半點字句,她的指節因攢著阿爾札克的衣服而發白、又或者本來就已失去血色,她全身顫抖,無聲的再度哭泣。

「別急,拉格朗日,別急。先給我看看,這些都是妳的血?」阿爾札克抓住拉格朗日的雙手蹲下來,他不曾安慰過誰,只能學著阿爾黛莉亞的方法試圖安撫拉格朗日的情緒。
拉格朗日點點頭又搖搖頭,完全不能明白她在說什麼的阿爾札克只好先拉開她的衣服找那枚胸口上的堇花刺青,連繫著使魔與主人之間的契約印記,圖騰還在表示至少阿爾黛莉亞沒事。
或只是還沒被送上火刑架。

回頭去翻了一下壁爐上的月亮曆,今天是滿月,阿爾札克突然想起今天是阿爾黛莉亞要幫忙復活女巫獵人的日子。

「走吧拉格朗日,」阿爾札克取下架子上的外褂給拉格朗日穿上,另一手拿起門邊的牧羊人杖:「我們去找阿爾。」

×

阿爾黛莉亞是他的人生導師。
在剛成為巫師、記憶尚未安定下來的時候,她把他從危險的殞星湖畔帶回來,在他熟稔自己的魔法前保護他免於女巫獵人的危害--雖然現在也依然如此--,教導他製作藥花茶的方法,告訴他女巫之間流傳的知識、迷信與生活的訣竅,有時候也讀世界神話或民間童話給他聽。

在那些朦朧又不安定的日子裡,春花夏草秋風冬雪,她總是在他的身邊。

他知道她已經活得比他久很多,他知道就算沒有獵人、她總有一天會比他早死去。
阿爾札克都知道,但他卻從未思考過她若不在他身邊會是什麼模樣。

×

有如骨頭堆建起來的房子淹沒了三分之一在雪裡,周圍闃靜,遠些的雪坑裡倒著被拉格朗日殺死的人類,看起來只是普通的神職人員。沒有女巫獵人的氣息,以防萬一也確認了一下周遭並沒有設下的獵陣。

拉格朗日在阿爾札克要踏進門前拉住了他的衣襬,「怎麼了,拉格朗日?」,如此詢問也只得到食屍鬼少女沉默的搖頭,單純地在阻止他進去似的。
阿爾札克看著她,心裡已快速導出了結論。

「…阿爾死了,對嗎。」

聽說主人死去的話使魔也會感到相當的疼痛,也許可以解釋拉格朗日直到現在仍是臉色發白的原因。她沾著血汙的雙手一手扯著他的衣襬一手揪著自己的裙子,緊咬著下唇,沉默良久後才點了一下頭。
他只剩骨頭的手把拉格朗日抓在他衣服上的手指掰開,握進自己的掌裡,轉身去推開那扇門。

 

屋裡仍是阿爾札克熟悉的樣子,沒有燈光,牆上地板上可見的任何平面上都堆滿白骨的標本,生活起居用品夾雜在其中,只有堆滿書的書架和壁爐倖免於難。

然後,是血。
血,血,與血。到處都是血,像紅色的花,大大的綻放在這個房子的中央。

拉格朗日的手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很痛,可是他沒有甩開。

如果我死了,

阿爾札克忽然沒辦法思考了,腦袋裡有阿爾黛莉亞的聲音,笑聲、哭聲、說話的聲音,堆積起來像一個貫穿靈魂的噪音。
他低頭看了一眼拉格朗日,她在掉眼淚,那麼、他該要有什麼反應才好呢?

--他以前對『死亡』都是怎麼反應的呢?

如果我死了,

噗咚,噗咚。
心臟的地方隨著心跳發疼起來。

阿爾札克感覺雙腳莫名地失去了力氣,他跪下來,胸口偏左的地方很痛,很痛,很痛,痛得他無法呼吸,下意識屈起身體也無法止住的疼痛,拉格朗日滿臉驚慌地靠過來,他看著她的視野模糊,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眼眶裡流出來,滴答滴答。

「好痛,拉格朗日。」
心臟的地方很痛,為什麼呢?這個情緒的名字,是什麼呢?
淚水和血混在一起,滴答滴答。

--阿爾的話,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嗎?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屍體埋在你最喜歡的地方。

拉格朗日伸手抱過來的體溫隔著衣物沁入了皮膚,冰冷的空氣中有錯覺似的藥花茶香,阿爾札克最後在這樣又痛又混亂的記憶中失去了意識。

×

他們之間不曾說過愛,此刻他卻希望能再聽見她喚他一聲阿爾。

×

女巫和巫師沒有實質意義上的『屍骨』。
不死一次看看還真不知道自己的屍骨長什麼樣子呢--阿爾黛莉亞曾說過的風涼話,現在躺在阿爾札克手上的布裡成為一把沾著血的種子。

「不知道是什麼的種子,妳覺得呢?」阿爾札克彎腰把種子給拉格朗日看。
食屍鬼少女看了很久之後跑去書堆裡找出一本手繪的植物筆記(大概是阿爾黛莉亞的傑作),翻開某一頁遞給他,那是不懂植物如他也清楚記住名字的唯一花名。
盛開於春日野原上,如阿爾黛莉亞給他的印象般的花朵。

「妳果然是如堇花一般呢,阿爾。」
等到來年春天的時候,就把這些種子種在家門口吧。阿爾札克如是想。

--妳一定,能為這片土地帶來最美麗的春天。

×

那之後轉眼過了三十年。

「昨天去的女巫集會,說好像離魔女之花盛開不遠了。」
阿爾札克在桌上做著實驗的時候突然想起這件事,跟在一旁把玩鐵礦結晶的拉格朗日說,過沒多久就看見她推來一張紙片,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句『你想用魔女之花實現什麼願望』。
他愣了一下,手上的試管忽然碰地爆炸,噴出一堆粉塵。

阿爾想用魔女之花實現什麼願望呢?

曾經,那個如堇花般美麗的靈魂女巫也曾這麼問過他。
彼時他想了很久沒得出答案,說著『等得到花的時候再來想好了』的時候,五顏六色的試管在他們的背後爆炸,粉塵落在地上開出一整片花般的結晶。她笑了,笑著揶揄他原來也有實驗失敗的時候。至於那些結晶,最後因為她說漂亮,就留在地板上了好一陣子。

而現在,同樣形狀但顏色不同的結晶花也開了他滿桌。

阿爾札克不明白自己怎麼總是做不好這個實驗。
拉格朗日繞過實驗桌來扯他的袖子,可能是覺得因為她才會害實驗失敗吧,打了個對不起的手勢,令阿爾札克連忙按下她的手說不礙事,骨頭的手指接著替她撥去髮梢沾著的結晶屑。

「--以前阿爾問過同樣的問題,但我沒辦法回答她。」
他說,較大塊的結晶在指尖被捏碎,從掌骨之間的縫隙落下如沙:「可是想好答案之後,卻沒辦法告訴她了。」

拉格朗日微微傾著頭,等待阿爾札克的答案。

「我想要用魔女之花毀滅人類。」

骨頭之身的阿爾札克無法微笑,但他想他現在的心情應該就近似於世間所謂『微笑』的概念。
如錯覺,卻又無比真實的,無法擁有表情的骨頭的男人,說著這句話的瞬間,確實是笑了。

缺陷的純粹,如桌上這片霜白色結晶花的乾淨的殺意。

×

 

「--我的名字是阿爾黛莉亞。阿爾黛莉亞.琵娜艾凡特,你叫做什麼名字呢?親愛的骨頭先生。」

那是,所有記憶的起始。
所有的愛與世界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