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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有記憶以來,他們便是一類孤獨、高傲,並且貪婪的人。

 

是的,人。

 

                                    

 

 

王國邊陲,微風在麥田上翻起金黃色的穗浪,城牆外頭的風車轉動著磨坊,那曾是無數兵馬踏足的哨站,柵欄內的牛羊溫順地啃食牧草,是烽火中的戰士們在死後滋養了曾被焚燒的大地,那些過往的激情被銘刻作思念的勳章,一塊一塊地從鼓動的胸前,被安置在牆上冰冷的玻璃展示櫃。

 

父親沒有告訴孩子的故事,宅邸裡的每個人卻是津津樂道。瓦倫汀家自古便是傑出的軍官世家,世代子孫無不驍勇善戰、身強體健,皆在年少時期精通騎術與劍術,在戰場上屢戰屢勝,殺敵無數卻彷彿召來世代早夭的詛咒,令瓦倫汀家逐漸淡泊名利,雖被冷落至疆域,實則在這片數多靈魂長眠之地,與領民們共築自給自足、不受戰爭侵擾的理想鄉。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故事的?羅莎。」

 

長廊站著兩個嬌小的身影,一襲潔白長裙的金髮稚子轉動仰望的小腦袋,薰衣草般煙紫色的雙眸看向身旁,擁有一頭宛如被枯萎的玫瑰瓣那般,被捲翹的髮梢包覆小臉的女孩。

 

「這是我的母親告訴我的,她的母親也和我的母親說過同樣的事。」女孩揚起眉眼,誇張地張開雙手:「而且這才不只是故事,大家都知道侯爵大人有多好。」

 

自從她的父親病逝,瓦倫汀侯爵便雇用羅莎一家在宅邸工作,亦將年幼的羅莎視若養女,如同姐弟般在獨子身邊長大。

 

「如果我也……如果我也能去看看宅邸外面的世界就好了。」

 

基里爾想說的不是這個。羅莎知道,縱使領民們有一位慷慨的領主,被詛咒的男孩只有一位冷峻的父親。

 

「侯爵大人不是說過嗎?基拉得先養好身體,長大之後就可以出門了呀。」喊著對方小名的羅莎說著伸手,小小的掌心模仿著她的母親,撫摸男孩垂下的頭頂、柔順的髮絲,哪怕他們之間還差了半個頭,她眼裡嬌小可愛的弟弟,大概還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長大。

 

「那我想要跟羅莎一起,去看你說的那些地方……也可以嗎?」

 

在羅莎的手心下,基里爾抗拒地稍別過頭,又悄然抬起煙紫色的雙眼,好似期待卻害怕被拒絕的光芒在眼底閃爍。

 

「當然可以呀!不過你要先好好長大才行。」看著基拉滿足地傻笑,她嘴角亦彎起弧度,當個稱職的義姊準備要挽起小弟的手:「走吧!你今天還要讓醫生叔叔看診吧?」

 

基里爾卻將雙手藏在背後,長裙搖曳,向女孩身後的廊道輕緩邁步。

 

「嗯……可是今後,我想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了,否則每次都讓羅莎在外面等,又會趕不上晚餐了吧?」

 

唯有某些時刻,眼前的基拉會瞬間變成大人模樣,雖非居高臨下,卻總讓羅莎惦記起他們之間的差距。

 

「……好吧!那我吃完飯,就會去圖書室等你。」羅莎依然盈滿微笑,快步上前,雙臂短暫地緊抱年幼的孩子:「基拉一個人也要加油喔!」

 

那樣的錯覺使她分不清楚,輕微顫抖的究竟是自己的指尖,還是被擁抱的小小肩膀。

 

                                    

 

 

宅邸裡除了瓦倫汀家族成員,還有許多打理各種內務的傭人,但家庭醫生少得能用一隻手數完,能夠準確地追蹤每個人員的健康狀況,有賴瓦倫汀侯爵制訂的醫療系統。他們詳細記錄所有人的飲食及睡眠時間、定期檢查身體機能、抽血,以那個時代少見的精密儀器分析血液成分,侯爵夫婦私下精於血液研究,據傳是為了解開家族的詛咒,卻唯有親信的醫生們知曉,侯爵大人欲從血液裡索求什麼。

 

沒有羅莎相伴的門後,基里爾在一眾醫生的圍繞下開始例行檢查。既是侯爵的獨生子,亦是瓦倫汀家的唯一正統繼承人,在宅邸之中該當細心呵護的幼雛,醫生手裡的診察紀錄卻與體弱多病的傳言相悖,這個孩子不僅身體健康,興許是感官成長的時期,聽覺與嗅覺甚至優於常人,隨著年歲增長愈發纖細敏感。

 

「接下來由我處理,請各位早點休息吧。」

 

每當餘下抽血環節,坐在書房一側,埋首公文的侯爵才徐徐起身,看似嚴父珍惜與兒子難得的獨處時光,家有老小的醫生們也總是能表示理解地離去。

 

幼童雙手拾起擱在沙發上的外衣,替自己重新套上,穿妥馬甲、拉緊綁帶,才將左臂架在沙發扶手上,靜靜等候。在一旁的推車邊準備器具的侯爵回首,銀灰色眼神頓時閃過一絲驚訝,又恢復往常的平靜。

 

侯爵捲起稚子的袖口,在羊脂般無暇的手臂繫緊止血帶,將針管精準刺進手肘內側的青色絲線。

 

「你長得愈來愈像她了。」瓦倫汀說著,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卻沒有迎上基里爾的視線。

 

「你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針孔後方連接點滴膠管,暗紅色的液體緩緩注入,沒有經過食道和胃,卻仿若在一潭死水裡流進清澈的河,由內臟開始,身體逐漸感覺舒坦、充滿活力,呼應類似於生物進食後產生飽足感,他們將此行為稱作攝食,在基里爾眼裡,更像是一種他難以解明的治療。

 

「呵呵、怎麼可能,那可是個蠻橫的時代。」

 

層層書架掩蓋,曾經鑲嵌鐐銬的古老石牆,囚禁戰俘的競技場是餵養仇恨的玻璃皿,戰無不勝的角鬥士嘴裡盡是慾望,哪怕是對生命的貪求,試煉使他們在應當倒下時仍奮力殺戮,嗜血怪物被套進人造的盔甲,成了國王手裡征戰的盾與干戈。死亡僅是譜曲中的休止符,無人探詢棺木裡的虛實,喪儀中唯有詛咒般的旋律反覆著,麻痹了凡人的聽覺,僅留下賢君授予愛將的勳章,以及埋葬罪惡的屬地。

 

宅邸、莊園、王國,無人知曉怪物的形貌與跫音,那是只屬於瓦倫汀的輓歌,迴盪於悠長的記憶裡。

 

「如果沒有遇見卡特琳娜,我想必也聞不出國葬的花香。」只要能在寧靜的夜裡共賞明月,過往皆能煙消雲散,「我們熱愛生命,從而觀察、解析,卻怎麼也無法忘懷人血的美味,我想我們生來就是如此。」

 

與眾不同。這個詞不褒不貶,沒有人類真正地記得他們,漫長的歲月之中僅有最熟悉的彼此,恐怕是貪戀著對方的所有,直到在嬰兒的哭啼聲裡失了那道溫柔的呼喚,才使他瞬間想起孤獨的意義。

 

「那番滋味對你未成年的舌尖來說還太早了,基里爾。」無論是順從本能所引發的騷動、狩獵失敗的風險,或是亡妻的遺志。

 

「其實……我能聞到羅莎……人類身上的血味。」基里爾抬了抬手,就如臂上的輸血管。比起不安,稚子的眼神更是與外表不相稱的絕望。

 

看啊!卡特琳娜,我們的執念只不過是傲慢的愚昧。瓦倫汀侯爵仰望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不禁失笑。

 

「是嗎?看來離你的成年禮不遠了,好好期待吧。」

 

基里爾第一次知道,瓦倫汀看著他的時候,總是笑得如此悲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