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形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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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我第一次進到六生書院的範圍來。」
以雙手支撐著身體,上身往後仰,與身邊已正跪姿端坐著的人相比,姿勢相當的隨興。午時之後的陽光穿過天井庭院中的樹葉縫隙,在木造長廊上落下斑駁的光影,兩杯熱茶散發著隱約香氣,周遭靜得只能聽見風穿過樹梢的聲音。
微微偏過頭看著明也臉上的樹影,烏羽笑了笑:
「這環境還真不錯,很安靜。」
「就是因為這樣,才選這裡做為研究室吧。」
睜開了本來半閉著的眼,明也從像是冥思中的狀態回過神,如此回答著。
以整個六生書院位置而言,這裡也屬於相當偏角的一處,遠離了最熱鬧的主校舍,清幽的環境確實很適合做些需要閉門思索的研究。視線直直地往前,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樹蔭,望向了遙遠的他處,明也手上不自覺的擺弄著一張紙形,薄薄的紙張被折騰的有些難過。
「嘖嘖,六生的待遇還真不錯。」
顯然懶得對地理位置深究什麼,烏羽也閉上了眼,顯露出難得的輕鬆態度。
「雖然一下值勤就被你莫名其妙地找來這裡,但偶爾享受一下這樣的悠閒也是挺調劑身心的。」
十紋尉官身上還穿著制服、配戴著機關所給予的武器,很顯然的,照理來說應該是屬於工作中的狀態,絕非該在這裡悠哉喝茶曬太陽的時刻。
雖然烏羽本人對於久違的翹班並沒有太大的意見——上司再怎麼神通廣大,應該也不至於殺到書院來抓人——但仍是在語氣中透露出了詢問。就算明白對方對自己不會有危害,但是莫名其妙的就被拖離原先的時間安排,多少還是會感到有些兀然。
「……」
明也收回視線瞧了烏羽一眼,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促狹。
「……幫我做個實驗吧。」
然後毫無鋪陳的這麼表示著。
「……哈?」
「是我的研究主題,主要是使用言靈中的一種——『真名咒』的力量,配合各種不同材質的符紙,製作出不同的紙形。這些紙形的使用門檻比一般的紙形低很多,就算是沒有靈能力的人應該也可以使用,原理是……」
「……等一下,你莫名其妙找我來這裡就是為了做你的研究?六生裡那麼多人不夠給你做實驗嗎?」
「這個實驗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找出最穩定的材質,畢竟因為降低了使用門檻,材質與咒術本身就變得很重要,一點點的不同都會造成結果的差異。雖然使用者的心性也是會有差別,但是如果能消彌這種差別,在往後的使用上……」
「別解釋了,我對原理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會相信你真的只是找我來做實驗,有什麼目的直說吧。」
「根據目前累積下來的數據……如果實驗成功,應該能作為厄除在執行任務上的助力,比如說需要深入探索比較危險的區域之類的,紙形的作用就是支援或是替身。雖然仍有些問題需要調整,比如說……」
「聽人說話啊喂!」
停下了叨絮念著各種專業名詞的口,漆黑的眸子與楝紫色的對上,抿了抿嘴角,顯得嚴肅的唇線出現一種奇怪的歪斜。
烏羽一瞬間就確定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因為你什麼都不說——」
沉默了半晌,有些悠悠然的開口。明也站了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袴,往研究室房間內部走去,「那就幫我這個忙吧,楝。」
「……」
望著對方翻找著些什麼的背影,烏羽沒有吭聲,只是端起一旁已經放涼了的茶水,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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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著那個說不上是精緻還是粗糙的紙形,居然能看得出來人的模樣是他最訝異的一點,因為就他的記憶而言,對方的手工藝似乎……
瞥了旁邊已經準備好紙筆說是要記錄的人一眼,明也居然瞬間就理解他的眼神,莫名快速的回答:「真的是我剪的。」
「……」
「……好吧,一部分,其他大多是給明定剪的。」
「明定?」
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讓烏羽愣了一下,「啊,你的那個替身?」
「是。」
「……受你操控才會行動的替身手藝都比你好、啊?」
「那不是重點。」
當然不是重點。
但是那張平時總宛如被固定住的晚娘臉似乎有些變化了,若現在有平常熟識十文字明也的六生經過,肯定對於他臉上居然能出現一些可以稱之為「表情」的存在,感到相當的訝異吧。
露出像是目的得逞的笑容,烏羽總算肯正式的面對手上那張紙形,依照事先說明好的使用方法,用刀劃開了手指,抹了點艷紅血色到紙形中心上頭,濕濡的溫度沿著紙張纖維攀爬蔓延開來。
然後,以真名作為呼喚。
「——からすば おうち。」
變化只在眨眼間就結束了。
薄薄的紙張自中心沾染了血液之處膨脹起來,轉瞬間就出現了一個與施術者如出一轍的人形,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跟真實的人沒有什麼兩樣。
相同的楝紫色眼眸,身上同樣穿著厄除的制服,紙形變化出的「烏羽」眨了眨眼,露出了與本尊類似的慣性笑容,幾乎讓人分不出真實與紙形的差異之處。
與另外一個自己面對面相識著,實在是說不上的微妙感,但還沒來得及讚嘆陰陽術法的奇妙之處,烏羽與明也都很快地就發現了不對勁。而注意到兩人的視線,紙形烏羽也同樣移動了自己的目光,落在某個缺少了什麼的部位。
制服左邊的袖子空蕩蕩的,沒有左手。
「……你給我的紙形有破損嗎?」
「檢查過了,沒有。」
「那麼,現在這結果是……?」
算是失敗嗎?
烏羽還沒能表達意見,倒是紙人先瞧了瞧本尊的左手——平常總蓋在左肩上的披風已經拿下放到一邊去了——又看了看自己缺失的部分,爾後,笑了起來。
嘴角揚起的弧度就如同平時的烏羽,除了單純的笑意外又帶了些諷刺感,彷彿在嘲笑著什麼:
「你怎麼還留著呢?」
烏羽總是顯得有些慵懶的眼略略睜大了點,又很快地恢復以往,揚起同樣的笑容弧度,顯得不太在意的樣子,但沒有回話。
「不是決定了嗎?在被人折掉翅膀之前,乾脆自己先動手斬斷吧——」
「看你的狼狽模樣,難道是反悔了嗎?在最後一刻收手了嗎?」
「這樣不上不下、苟延殘喘的模樣,簡直就——」
紙人沒能繼續說下去。
白色的和紙飄到紙人面前,上頭的「火」字在瞬間就燃燒了開來,轉瞬間就將整個人影給吞噬。沒有預料中會聽見的掙扎慘叫,紙人咧嘴一笑,乾脆的接受了火吻,最後在火光恢復成本來的剪紙人形、一下就被火舌給吞噬,只剩下一些無法分辨的灰燼。
烏羽仰起頭,看著突然就出手了的陰陽權博士,沒有驚訝,卻是露出掃興的表情聳了聳肩:「幹嘛不讓他說完?」
「……足夠了。」明也說。
足夠什麼,烏羽沒有問,只是帶著微妙的笑容看著明也將落在走廊上的紙張灰燼掃了出去,自己的手上也捧了張紙形。跟烏羽借過脇差在手上劃出傷口,按上血痕,習慣了這類法術的明也動作顯得比烏羽熟練許多:
「——十文字、明也。」
以聲音呼喚真名,作為喚醒紙形中所蘊藏的陰陽術法的媒介,紙形膨脹了開來,最後卻停留在比起本尊來說相對矮小許多的高度,同樣的黑髮黑眼,臉型卻顯得稚嫩許多,服裝也與六生書院內的模樣格格不入。
紙人睜開了一雙圓眼,與兩個表情微妙的成年人對上視線,大概只有十來歲模樣的少年左右張望了下,以少年特有的嗓音開了口:
「——楝呢?」
「……這是……」
烏羽忍不住問出口了,「我跟你認識的時候吧?」
「……」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明也沒有馬上給予答案,總顯得嚴肅的臉上半點變化都沒有,完全無法從臉部判斷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
反而是紙人先一步發現了坐在一邊看戲似的烏羽,露出了有些訝異的神情:
「啊,你長得跟楝好像?……不過年紀不對,你是楝的哥哥嗎?」
「——噗哧。」烏羽終究是沒有忍住,「噗哈、哥哥嗎?呃,應該不是喔,嚴格說起來……」
「雖然說長得很像,但還是不一樣。」
顯然完全沒在聽烏羽說話,紙人自顧自的點了點頭:
「楝笑起來的樣子比你好看了,嗯……應該說是比較有活力、比較真實的感覺吧?你的樣子看起來……」
這次紙人還是沒能把話說完。
不過還好不向上一個紙人一樣瞬間灰飛煙滅,一張寫了不知道什麼意思奇怪圖案的紙張準確地落在紙人面上,讓紙人就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靜止不動。烏羽轉過頭,帶著微妙笑意看著那個二度出手的人。
「這個不直接燒?」
「手邊現成的只有這張。」
說起來就是如果可以同樣也會立刻燒掉的意思。
明也面無表情地望著自己所召出來的紙人,半晌才轉過頭,迎上烏羽那個明顯等著自己表示什麼的神情。
「這是……結束修行那天、的我。」
不知道明也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做辨識,烏羽抬起眉毛,又瞧了那個被定住的紙人一眼,眼神中顯露出不少疑問,但沒有打算問出口。沉默了半晌,才由明也繼續接續話題:
「我提早結束修行回到本家。」
「但在那天之前,我都還在找……」
「找我不告而別的朋友。」
黑色的眸似乎隱約銳利了起來,直直望著烏羽仍然顯得慵懶輕鬆的表情。
「我一直在找你。你那時到底是去哪了?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上回在十紋我問你時你就不肯說,但是究竟是——」
楝紫色的眼緩緩地飄來一個平靜的視線,卻讓明也的話產生了停頓。相對於烏羽的平靜,明也顯得難得的有些激動:
「你為什麼會在十紋,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的左手——」
「好了好了。」
顯得感到有些有趣的笑了出聲,烏羽態度輕鬆地擺了擺手,歪著腦袋笑著:
「……上回我就告訴你我不想說了,你覺得這次問我,我的答案會有什麼變化嗎?」
「你……」
「我在八年前來到十紋,從那時候到今日的資料十紋內部都有備存,你要問的話就找那些資料就好,反正上次見面之後,你本來就在調查我不是?」
皺起本來就皺得夠緊的眉頭,明也微微張開了口像是想說什麼,但又被烏羽聳肩的動作給堵了回去。
「……你到十紋之後的事,我確實是大概知道的。」
「那就好啦。」
迎上彼此的視線,烏羽笑開了嘴角,而明也則是又更皺起了眉。
他清楚他真的想問的是什麼,而他也清楚他絕對不會在這時告訴自己。
「我想知道的是,你離開之後,到進入十紋之前,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整理過所知的資訊,可以很容易知道一切改變都是在中間這段時間發生的。經過漫長時光洗滌,有許多事情早已有所改變,但究竟是什麼樣的經歷,才會造成現在的模樣?與記憶中的人相比幾乎是面目全非的、傷痕累累的……
「嘛。」
在唇前豎起了手指,做出了禁聲的手勢,烏羽笑容依舊。
「你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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