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弟弟視角 -

柊伶。柊伊。
心中默唸著自己和姐姐的名字、不論過了多少年、不止多少次、總是有個衝動想去問自己的父母「取名字的時候到底都在想什麼」。
嘆氣。
自己的名字總是被東方人取笑、「伊、你的全名唸出來就是中醫嘛。」
透過眼鏡看著、指尖摸上新買回來的醫學書、「的確是只能當醫生了。」嘴角輕輕上揚。

不是為了自己、但心甘情願。



自有記憶以來、每晚睡覺前、母親說完睡前故事、總會對我摸摸頭、
輕聲說「快點長大、」
「快點長大、」
「長大後好好唸書、」
「長大後要當個醫生、」
「……治好伶、治好你姐姐。」
好輕好輕的聲音、睡意朦朧的我總是忘了問，母親為什麼不開心呢。

跟姐姐一起生活、一起進食、一起睡覺、
看著她很開心的坐在地上玩紙娃娃、或者在畫畫。
每天過得很快樂。無憂無慮的姐姐、生病了嗎？
偶然看著她就會在想、姐姐沒有生病啊。
姐姐總是給我大大的笑容、證明我的想法沒有錯。

但是大家都疼愛她。
父母親在家的時候、他們會抱著姐姐在家裡、或者走出庭院、
坐下來一起享受悠閒的時間。
陽光灑落在姐姐那一頭跟母親一樣滑順的黑髮上、令人目不轉睛。
我坐在旁邊。
自從我會走路後、他們就不曾這樣抱過我。

在父母上班、我和姐姐要上學的日子、我也沒看到她走路的時候。
我們唸的一所學校、校門有一道很長很長的斜坡。
每天上學，我都得花時間去爬完那道斜坡、
但姐姐從來不用。
她就像童話裡的公主，坐在看起來柔軟舒適的椅子上，椅子下面裝上了輪子、然後莉絲阿姨就會在後面慢慢推著她到校門前。
學校內和我們差不多年齡的小朋友、總是目不轉睛的看著莉絲阿姨和姐姐。
而當我抬頭看向老師們、她們注視姐姐的眼神、卻是複雜難懂。
每一天如是。

開始有人忍不住跑來煩我。
「和你一起上學的是誰?」
「是你的姐妹嗎?一樣是黑髮耶──」
「為什麼她都不用走路啊?」
「好好喔、我也想坐那種椅子上學──」
「對啊不用走那斜坡、欵你有坐過嗎?是不是很好玩?」

「好煩。」

但我沒坐過。父母對那張特別的椅子、還有他們的女兒、都寶貝得很。
每次走近那張可以被摺疊起來的椅子、附近的大人就會有異常強烈的反應。
「伊、不行！」莉絲阿姨會跑過來抓住我的手。
而我從不知道、為什麼姐姐就可以一直坐著那張椅子。

那一天同樣的、姐姐悠閒地抱著洋娃娃坐在那張椅子上、父母坐在旁邊。
我坐在沙發的另一邊。
我看著自己的姐姐、開口、「伶～」然後看著她從電視機收回視線、回頭對我笑。
姐姐永遠笑得很溫柔、所以我很喜歡姐姐。
大家也因為這樣所以對她好嗎？
「嗯？伊？」她眨眨眼。



「我想試試坐伶的椅子、可以讓我坐嗎？看起來很好玩。」



「啪！」熱辣的痛感在臉上擴散。
轉向另一邊、看到的是父親憤怒的臉。
「不准你這樣說！」
然後我母親抱住了我、一臉悲傷。
「為什麼？」為什麼打我？為什麼不准？
我自覺勇敢的抬頭看向父親。
「為什麼姐姐就可以坐？」
「你……！」父親抬起手準備再次打下來。
母親一直搖頭、抱得更緊、低聲對我說著：「伊、別說、別說、別說了……」

「伊、過來？」姐姐的聲音傳來、與平日一樣。
好像這裡什麼都沒發生那樣。我靠著母親的臉、看向姐姐。
她仍然掛著笑容、對我伸出了雙手。
母親輕輕放開了我、我走過去。
投入姐姐的懷抱。
我說、「妳好狡猾。」所有人都對妳這麼好。
好聽的笑聲在耳邊響起、「嗯。」
閉上眼、嘆了口氣、「好討厭。最討厭了。」但生氣不起來。

她僵了一下、手摸上我臉上仍然痛的地方、我瞇了瞇眼。
「對不起、」姐姐仍然掛著笑容、「我也想每天和你一起走那長長的斜坡上學。」
「我也想和你賽跑、誰能最快從學校跑回家的人就勝利；我也想像伊一樣站起來～我們站在一起、就可以看看我們哪個比較高了～」
像是談論天氣一樣自然的語氣。
她放開了我、笑容依舊、「但是呢、我不能站、也不能走路。」

「我不明白、伶騙人。伶是騙子。」我回頭看向父母。

母親輕聲說：「不、」摸了摸我的頭、「伶一直坐著的是輪椅、是讓一些雙腳不能走路的人坐著、代替雙腳走路的。」
「在你還沒出生前、伶就這樣了。」
「伊、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每個人都不一樣。有些人像我們這麼平凡、有些人會跟伶一樣、是特別的孩子。」

我問母親、「是不是因為伶不乖、所以腳就壞掉了？」
姐姐同樣好奇的看著父母。
父親在旁搖搖頭、回答「不是。伶很乖。只是有點、有點不夠幸運。」
他拍了拍我的頭、低頭看著我、「伊、你要加油照顧姐姐。」
因為她跟其他人不一樣。
「我和媽媽都希望你努力讀書、將來成為醫生、然後治好伶。」
「你要醫治好她。」
「伶這樣不能成為醫生、所以、你要努力成為醫生。」
「你一定能做到的吧？」
我似懂非懂的點頭。
沒有說出口的是、明明父母同樣是醫生、
為什麼他們沒有治好自己的女兒？

「我成為了醫生、伶就能走路了？」
「……嗯、你努力的話。」
我看向姐姐、「我想要、伶可以走路。」
然後她回以一個我所看過最漂亮的笑容。

總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用雙腳走完那道斜坡；
可以一起賽跑，輸掉的人請對方吃冰淇淋；
可以一起去不同地方旅行……

小時候的我、的確如此憧憬著。

「入讀醫學系、才發現自己到底被騙了多少年。」
即使如此、還是會希望有一天、
能夠看見自己最親密的人和自己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