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影——夏多二三事】

 

（一）

 

　　薄霧徐徐蒸騰。

 

　　烈日當頭。她躲在陰暗處注視著樹木的影子，腦海間有什麼一閃而過。

 

　　『……Shadow（影）……』

 

　　枯啞的聲，在她耳畔低語著的人言，彷彿身歷其境地擬真，連和煦的微風撫過都成了有人在耳下數寸吹出鼻息的錯覺。

　　即使她是沒有耳的……不得不對強悍的幻覺致敬，還替她補上了不存在的感官感受。

 

　　數不盡的低語嘶聲，理解與未明的喻意，漫天的情感從冰冷的胸膛湧現，差點讓她昏厥過去。她顫顫地嘗試瞭解這種感覺，卻輕而易舉的撥散了情感的屏障——

　　一個小男孩，看上去五官並不清晰，闔目靜靜沉睡在這奇怪情感的最深處，他的身周情感猶如死水沉靜，像是不願吵醒他似的。

 

　　這就是讓她的靈魂感受到強烈牽引的源頭。

 

　　夏多，就此覺醒。

 

 

（二）

 

　　她大概詢問過了一些幽靈界的資深前輩，打探到了這怪象的解答……卻讓她啼笑皆非。

 

　　根據前輩們的猜測，那大概是她的前世記憶——她的前世大概是個名為Shadow的人類，她聽見的那些聲音大概是前世的記憶片段、看見的那個男孩大概是她前世的兒子……另有一派前輩則是說那就是她的前世。

 

　　原本和平單純的解惑大會在兒子派和前世派的矛盾下走向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從「淒美愛恨情仇！父與母與子」和「楚楚可憐美少年的多災多難人生」孰優孰劣的口角爭執升溫到開始互用影子鉤爪、互丟影子球與各種技能。

 

　　眼見現場即將演變成大亂鬥的慘烈場面，她悠然地在還沒有幽靈把技能往她身上招呼前退出了山谷盆地，有了一些頭緒的腦袋只浮現了一個想法……

 

　　『Shadow就是吾之名了。』

　　雖然聽音韻還不知道這是哪些字就是了……沒關係，她最多的東西就是時間。

 

　　她已經是幽靈了，幽靈擁有最多的就是時光，全部都可以用來尋找這個名字背後的含義。

 

　　『不過這名字的意思是什麼來著……』

 

　　Shadow暗自想著，然而記憶仍舊只有殘響迴盪著，一直、一直。

 

 

（三）

 

　　炎夏酷暑，而暑日多矣。

　　此即為「夏多」。

 

　　這是Shadow對自己前世之名的音譯，取炎夏多時的意義——畢竟幽默谷裡最大殺四方的存在就是太陽，尤其是夏天的烈日。

　　可相較於尋常幽靈，不知怎麼地她能夠忍受日照的時間至少是它們的兩三倍之多。

 

　　——「夏多」的意思也被曲解成「可以忍受的夏時更多」此一粗鄙的意思了。

 

　　這是赤裸裸的嫉妒啊。

　　夏多吃吃地笑了。

 

 

　　『Shadow啊……是「影」的意思。』

　　來自異國的水晶燈火靈解釋著夏多前世名稱，透過一位作為橋樑的阿勃梭魯翻譯、理解了之後，夏多「哦」了個長聲。

 

　　『那吾音譯「夏多」沒問題吧？』她的想法是，至少用原本的語言來當作名字，原本的意義在其次。

　　幽默谷已經很黑了，她實在不想也成為這片黑的其中之一或更加重它。

 

　　水晶燈火靈思拄片刻後點了點頭。

 

　　『謝您了。』

　　夏多笑了笑，沒有發出笑聲——她的笑聲很容易讓人……神奇寶貝感到膽寒。

　　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並未察覺，當自己開始認為自己是夏多的時候，原本在胸口處的兩小一大暗紅寶石逐漸沉澱了青翠的色澤。

　　嫩綠猶如新芽。

 

 

（四）

 

　　幽靈對於時間的感覺非常遲鈍。

　　一晃眼，她又一事無成地渡過了好幾個春夏。

 

 

　　記憶——沒有想起其他的事情。

　　能力——沒有變強也沒有變弱。

　　然而記憶深處，男孩的樣貌隨著時間飛快流逝而變得越發的朦朧，色彩也快速淡去。

　　她只能記起模糊的臉、模糊的眼……

 

　　『不行啊。』

 

　　她恍然醒覺過來，茫然感充斥著全身，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不能忘記……不能……

　　感覺，是很重要的「什麼」。

 

　　可是……是什麼東西，不能忘記？

 

 

　　『異界之主喲……您能夠為吾解答麼？』

　　她在心中摯上虔誠之心誠問著山谷河岸的王者。

 

　　破格世界的主人像是沒有聽到她內心的願望一般地沉默著。

　　亦或……無法回答而沉默著。

 

 

（五）

 

　　夏多在山谷外救了一個人類的孩子。

　　那是一個美麗的巧合。

 

　　當時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在山谷中遊蕩著，遠處山谷口卻突然聚集了大量幽靈潮……

　　『乖乖，這些傢伙平常怕日頭怕得要死，什麼時候約好了集體出來玩？』

　　暗自想著很失禮的想法的夏多基於人類（前世）該死的好奇心跟著湊了過去。

 

 

　　就是這個該死的好奇心，讓她日後再也無法擺脫「幼子控」與「正太控」的惡名。

　　雖然當事人（當事神奇寶貝……）因為一點小誤會而認為是美名。

　　她誤解的經過是這樣的。

　　『吶黑竹，幼子控和正太控是什麼？』夏多問了她比較常搭話的阿勃梭魯（前面幫忙翻譯的那隻）。

　　『幼子保護者和正太保護者。』自稱黑竹的宅腐阿勃梭魯很恬然適意地呼攏（在她面前和白紙差不多的）夢妖魔。

　　『原來如此，受教了。』

　　就這麼學習了錯誤知識。

　　此為後話。

 

 

　　「嗚……走、走開……」

　　男孩還沒有進入青春期而轉變聲線的嗓音顫抖著，從幽靈的包圍圈中傳出。

　　聽到人類幼子的驚慌求救聲，夏多腦中那和記憶一起沉睡得幾乎死翹翹的母性（前世人類慈母記憶加強版）啪的一聲盛開了。

　　而且還是可以和霸王花、大食花一較高下的超壯觀體型……咳，口誤，是可以讓夏多奮不顧身豁出去的超強腎上腺素。

 

　　『你們給吾讓開啊啊啊啊啊！！！！』

　　憑著母性爆發和記憶中殘缺的男孩容貌，夏多立刻把幽靈群的障壁炸開了一個缺口。

 

　　她靠著大量影子球驅離鄰居時，也有不少不肯離去的幽靈冷嘲熱諷。

　　『又沒有讓那孩子少一塊皮。』

　　『只不過是圍著扮了鬼臉。』

　　在一般幽靈的字典裡沒有精神創傷和密集恐懼症這兩個詞。

 

　　此時身為夏多友伴的黑竹毅然決然跳出來補充了。『她把那孩子和自己記憶中的人重疊了。』

　　『而且她是幼子控兼正太控啊。』

　　不是補充，是補刀才對。

　　黑竹就這樣大大方方地讓夏多坐實了「幼子控」兼「正太控」的身份。

 

　　後來男孩在夏多接近時立刻像比雕飛行一樣地逃出了山谷。

　　夏多曾經為此表示惋惜，因為她還沒有確認他是不是那個前世的孩子……即使她記憶中的孩子只剩下模糊的面容輪廓，根本沒什麼好比對的。

 

 

（六）

 

　　那個孩子。

　　已經分不出樣貌的、記憶中的男孩。

　　她所追尋的那個孩子。

　　僅餘一抹薄影的男孩。

 

　　她在幽默谷當中徘徊著，日復一日地尋找著那男孩的影子。

　　僅剩殘影。

 

　　這數年間，她和二十五個男孩相遇了。

　　然而沒有任何一人願意停下腳步讓她確認看看。

 

　　她已經不再堅持去尋找那個孩子。

　　相對的——她開始尋找「願意成為她的孩子」的孩子。

 

　　這一年，白羽灣保育家學校放寬了入學標準，開學季不復存在。

　　諸多少年少女陸陸續續踏上了微風群島的土地。

 

 

　　夏多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人們眼前了。

　　她開始學會潛藏，在恐懼她的孩子面前不再現身。

　　靜靜地觀察他們，找尋著適合的人選。

　　在適當的時機點開口相邀。

 

　　『吶——汝願意成為吾的拍（孩）檔（子）嗎？』

 

　　——結果：邀請六人，全數落空。

 

 

　　夏多不屈不撓地持續物色拍（孩）檔（子）的人選。

　　幽靈們只要看見她，就會離她的觀察對象遠遠的——這位大姊的影子球惹不起啊！

　　他們的字典上終於有了「精神創傷」這個詞。

 

 

（七）

 

　　幽默谷谷口傳來幽靈群歡騰的嘈雜叫聲。

　　在樹蔭下半垂著暗紅眼眸假寐的夏多緩緩張開了雙眼，眺望遠處。

　　幽默谷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這麼熱鬧了。

　　改變行動模式後，很久沒有被嘲諷的她飄飄然地朝谷口靠近。

　　最初只是想要湊熱鬧罷了。

 

　　「走開、走開啦……」

　　年幼人類的驚慌呼喚參雜在叫聲中，被夏多快速捕捉到。

　　呼喚在夢妖魔腦內迅速轉換成情報。

　　【年幼人類（男）在呼救→年幼男孩在呼救→幽靈們在嚇小孩。】……大概是這樣的解析式。

　　於是夏多很久沒有發作的母性又爆發了。

 

　　一顆光澤漆黑的影子球毫無預警地砸進了幽靈堆，黑煙裊裊升起——可惜幽靈堆太大太密，這攻擊只有炸到外圍的幽靈。

　　『哇啊啊啊啊！？』

　　『發生了什麼事？！』

　　『該死！誰亂丟炸彈！？』

　　『不是炸彈，是影子球！』

　　『影子球！？這年頭竟然還有這麼閒著沒事幹的幽靈搞模仿犯罪啊！難道學那個瘋女妖亂丟技能很好玩嗎！』一隻受不了精神創傷的怨影娃娃破口大罵。

　　在他身後全程聽完的夏多冷冷哼了聲，『還挺不錯的，能賺經驗值呢。』

 

　　全場闃靜。

 

　　『……那啥，夏多大姊……』剛才還在罵罵咧咧的怨影娃娃一聽到夏多的聲音就蔫了，掛著勉強的笑容支支吾吾，『您老別介意哈……』

　　被他稱作「瘋女妖」的夏多用令他如墜冰窖的眼神剜了他一眼，沒有浪費時間在他身上地穿入幽靈群中。

 

　　來到幽靈們的中心時，她看見一隻顏色不太一樣的青藤蛇和一個可愛的（夏多主觀判斷）男孩，他身上穿著綠與黑的見習生制服——是見習生呢，夏多暗想著。

　　在幽靈們的戲弄下，男孩的臉色已經慘白得面無血色，隨時都會直接暈倒。

　　不理會一旁用不善眼光瞪著自己的異色青藤蛇，夏多興沖沖地對橪他緩緩展露了十分聖潔美好的笑容——意義上的。

　　『請問……』還沒有把問句提出，男孩的身子晃了兩晃後就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唉唉、居然倒下來了？』她很訝異，隨即才想清了過去一直失敗的原因。

　　『敢情那些孩子……全都是被吾嚇跑了？』

　　經過斟酌之後，她決定先跟旁邊的青藤蛇打探消息，開始攻略……努力和男孩打好關係。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才是不變的真理。

 

 

（八）

 

　　「唔……」

　　在屋外隔著一面牆關注著橪的夏多立刻察覺到他有了甦醒的反應。

　　為什麼她會在屋外？原因是，青藤蛇翡草這麼對她說了：「阿橪會怕鬼，妳待在房間裡會嚇到他。」

　　至於這究竟是真的為橪著想的發言還是翡草純粹想要宣示主權、對可能加入的未來夥伴先來個下馬威……老實說，夏多一點都不在意。

　　她只要能夠陪伴在孩子身邊，滿足她的母性就好了。

 

　　『那個、小橪……』

　　「嗯？啊、什麼……」

　　傾聽著一人一青藤蛇的對話差不多了，夏多舉起像是巫師長袍一部分的前肢拍打窗戶。

　　「啪、啪、啪。」

　　她面色如常地看著前來開窗的男孩阿橪。啊……活蹦亂跳的阿橪真可愛♪

　　「妳、妳好。請進來吧。」他的聲音還能聽出一絲緊張，大概是還無法克服對幽靈的恐懼。

　　夏多眨眨眼替代笑容，輕盈地飄入了房間中。

 

　　橪和翡草坐在一側，夏多獨自坐在對面。在他們的中間有一杯熱可可和一個奶油小蛋糕。

　　因為翡草已經把前因後果和夏多的身份介紹過了，初次見面的客套話就被直接跳過。

　　「很謝謝妳救了我……呃……」橪很是彆扭地道謝著，將蛋糕和飲料往她那邊推了推以掩飾自己的緊張。

　　夏多早已將橪的畏懼情緒看得一清二楚，她露出淺淺的笑意搖了搖頭，謝絕了他的點心。

　　幽靈是不用進食的。

　　「啊、怎麼了？呃哦……」他搔搔頭，後知後覺地想到幽靈們的「生理」狀態。「不好意思……」

 

　　『如果不介意的話……要不要和吾成為拍檔呢？』夏多用委婉許多的語詞提出了邀請，『吾可以保護汝不受幽靈騷擾。』

　　經過一番雞同鴨講的溝通，橪總算弄懂了夏多的邀約。他苦惱地搔搔頭，「這樣……真的可以嗎？我還只是一個見習生……」

　　『難道汝想要在畢業以前永不踏入幽默谷嗎？』她似笑非笑地調侃了一句。

　　『這樣子，汝會錯過很多課程、很多難得的經驗吶……』

　　翡草輕輕拉了拉橪的外套衣角，低聲附議道：『小橪，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吾說得當然有道理，觀察這麼多人類的經驗可是明擺著在那裡。

　　夏多微微一笑，靜靜等待橪做出決定。

 

 

（∞）

 

　　「……那麼，以後請多多指教了，夏多。」

　　『請多指教，阿橪。』

　　他們從這一天開始成為拍檔。

　　畏懼幽靈的孩子將依靠著影子，直到分離的時刻來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