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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雁〈有私〉

  
  入夜後,寂雨深深。
  細霧籠罩整座宮城,天水如蓋,落了滿地晶瑩。
  策天鳳走在淒清的廊道上,步履從容靜穩,巡守四方的侍衛、張羅各處事宜的宮人見其身影,遠遠便行了禮。
  策天鳳目光不移,連觀雨靜思的數息亦未奉送,直至踏入一座清冷的宮院,乘著風雨,步至假山怪石延繞而上的一方孤亭中,方才駐足觀望。
  孤亭之下是座花園,此際暴雨捶打,滿目殘豔沁透冷雨,光滑的磚石上幾許鮮妍在宮燈亮起時次第綻放。
  又在映亮園中身影時,相繼失色。
  女子身著華貴湛青袍裳,其上金銀雙繡織就鸞鳳于飛之景,在忽明忽滅的燈火下,策天鳳看得格外清晰。
  她雙手執劍,夜雨披身,赤足而舞。
  劍尖飛旋,破風而起,挾一池落英擊水,碾碎了穿透雨珠的火光,獨其一雙紫瞳明亮。
  她凌空翻躍,浸水沉沉的衣袖瞬如絲緞戲水騰挪,那頭流紅的烏髮沾著蒼白乃至透明的臉龐,滑出一段柔婉的圓弧。
  女子反手挽劍,蕩開的劍意霎時驚得雨幕二分,斷不開的聲勢竟也片許沉寂。
  再出劍,銳鋒迅捷刺透雨霧,身如出鞘之器,騰空翻裹周身簾水,卻是白芒如漪,晃晃悠悠地接過幾滴天露。
  足尖點地時,雙劍齊飛,劍花齊放,鏘鳴難絕。
  策天鳳緩緩闔上如流焰生輝的雙眸,修長指尖摩娑過懷中之鏡,佇立此間,宛若山石天生,巍然不動。
  待得迴繞耳畔的劍鳴舞迴盡皆止息,他方睜眼,眼光落處,女子收劍吐息,恰恰張眼相對,四目交接,策天鳳不動,她亦不動。
  兩人目視良久,然夜雨未歇,女子已然為寒水澆透,策天鳳湖綠的濃睫微斂,稍稍退了一步,園中人影便已不見。
  少頃,拖著厚重溼衣的人,自孤亭另一側到來,卻站在亭外,廊簷階下慢慢暈散大片溼痕,女子依舊身姿秀拔,神色坦然,出口卻是一句平淡尋常的關切。
  「繁忙一日,累了吧?」
  策天鳳昳麗眉目在昏昧的燭火搖曳下,一絲霽色如輕霧流轉,稍縱而逝。
  「此衣為明日冊封時所用。」
  上官鴻予見他不搭前言,也未見惱意,自然收束長髮,攬至頸側,「我知輕重,只羽衣披身,思及過往,不由想為王兄一舞。」
  策天鳳狀若未聞,在石桌邊落座;上官鴻予並不見外,與之分坐兩端。
  他側顏瞧她,眉眼脣鼻如神靈刻畫而成,偏生無一絲慈和溫煦,唯有浮冰碎雪後的極寒之息,如輕羽,如凍土,不見半點心緒。
  面前女子經受他如此目光,竟也平淡如常,她素來行止端正,有些行伍習性,此刻倒似為陰雨所困,透著難得一見的慵懶,將其容色襯了十分嫵媚。
  二人靜坐聽雨,之所以聽,乃眼中有人。
  半晌,上官鴻予身後來了兩個宮婢,一者上前布置茶具杯盞,一者端著只木托,上頭是一件與策天鳳身上同式同色的大氅,並有摺疊齊整的布巾。
  宮婢送到他近前,策天鳳才把眼光挪開,身旁人便道:「換好茶也好了。」
  他解下臨風就雨不知幾回乾溼的羽氅,迅速以長巾按過頭臉濡溼,把乾淨的氅衣換妥,繫好頸前的衣帶,再次坐下,白霧裊裊的香茗已然奉上。
  上官鴻予拿了其後一盞,攏在胸前的溼髮蜿蜒如溪,然她舉杯品飲間,髮梢衣袂之潮氣,一點也未沾到案上。
  策天鳳垂眸細啜,茶湯入喉,脣齒生香,他竟似飲涼冷湯水,秀眉一蹙,淡脣一抿,神情更顯沉肅,彷彿不喜此茶已極。
  末了,玉潤的長指緩緩擱下杯盞,兩片翠羽上抬,清如流火的褐瞳映著對首女子甘之若素的笑,啟脣問道:「何舞?」
  突來一問,何其難能。
  女子聞聲,品茗之舉稍稍一頓,麗致的丹脣駐於杯沿,把一朵柔情傾於其中,卻無半絲嫣紅婉轉,徒留一吻冰涼。
  她放下茶,端正姿態,然聲情語調,無不低迴如訴,「一曲古老的祭舞,它和我一樣,出生到死亡,只為一件事存在。」
  策天鳳一直望著她。
  上官鴻予深紫流光微凝,慢聲再道:「本該是這樣。」
  冽冷的夜風撥動寒雨飛旋而至,吹得人肌膚生疼;針刺般的冰雨,穿過雙睫便成了淚珠。
  策天鳳任憑風雨挑開長髮,模糊了眼前人,「就讓它是這樣。」
  眼前人同樣為風雨侵襲,墨紅的髮綹綹散開,本該不見的深邃紫華,笑意悠然,柔聲相和,「就讓它是這樣。」
  乍然,飄搖零落的宮燈倏歸沉寂,孤亭隱沒於黑暗,宮婢早已退去,一時除卻風聲雨聲,僅餘近處之人細細呼息。
  兩人靜坐片刻,依舊相對,無須絲毫光亮,策天鳳也知曉,此人亦同。
  他起身,那人便起身。
  「跟我來。」
  策天鳳只管領頭在前,不消數息,再入燈火通明的廊道下,上官鴻予已然在身側,拖著身後沉沉的裙裾,華袍上青鸞鳳鳥相偕齊飛之景,盡皆埋於深墨的流痕中,璀璨的繡面黯然失色。
  唯二人神貌寧寂,獨攬世間風華。
  他們進入宮中寢殿,廳間陳設家什一應俱全,卻布置得清雅素潔,與女子明日將得之名號無半點關係。
  居中一長案,上頭擺著一個樸素過頭的木匣,一無美好寓意的雕飾,二無鑲嵌金石玉器,周圍更無其他賀禮堆放,孤零零地置於案上。
  兩側宮婢安靜地清點成山的禮品,見二人出現,立即施禮告退。
  策天鳳走至桌前,上官鴻予與他並肩而立,他沒有看她,淡聲道:「打開吧。」
  女子伸出手,身上涼冷的滴水滑過腕心,跌落地面鋪設的精緻長毯,她以指尖推開匣蓋,揭開謎底。
  層疊絲絹裹著一面銅鏡,鏡圓,繞著古樸的紋飾,與她記憶中的那一面,分毫不差。
  上官鴻予靜立看向鏡面,她揭開之際並未移動匣蓋,此時望去,她與策天鳳同在其中。
  策天鳳長身玉立,稍高她些許,二人若非接近,鏡中斷無此景。
  她蓋上匣蓋,目不斜視,望著廳堂掛著的畫卷,不去想是誰為己所擇。
  「此物作為冊封賀禮,過於貴重。」
  她的音嗓如常,堅定平穩。
  「妳如何肯定,此乃賀禮?」
  他的聲氣如常,淡靜疏離。
  上官鴻予一笑,側顏相對,「賀字為明日計,禮字不為明日,而為昨日。」
  策天鳳眉目垂斂,一派漠然,「昨日遠矣。」
  話罷,他旋身而去,遠遠瞧見外頭為雨夜澆得銀亮的甲衣,一名侍衛正匆匆尋來。
  「策天鳳。」
  除了最初幾回照面外,他已不曾聽過她如此呼喚。
  近日,兩人也少了呼喚彼此的必要,很快,一切都要結束。
  於是她眼中的男人回過頭。
  「有鏡為證──」
  豈知他滿目沉寂,終不敵一人挾山海之勢。
  「我心不移。」
  ──耀亮天地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