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
少女招手示意自己靠上前來,於是她們兩人互相幫對方戴上項鍊。
爾後相視而笑。
※
轟隆。
她猛然從床鋪上起身,驚魂未定。無法言喻,一片揪心的疼。
「我以為妳忘記我了。」
她微笑著。「只有妳是忘不了的吧。」
和雨水交織的刺眼光芒閃現,時不時就以那蒼白色調打亮房間。
缺少了什麼。
寧筱南匆忙拾起桌上的素描鉛筆,隨手抽了張紙,努力以自己不甚精良的畫技,試圖還原出腦海中重要之人的模樣。
筆跡中帶有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急促。
那是位長相清秀,氣質溫婉淡雅的少女,一頭柔順的深褐色過肩長髮垂在腰間──偶爾會用髮圈隨興紮起來,通常是碎花拼布的。眼尾微微下垂,右側眼角下方帶有淚痣,紫色眸子流光四溢,好似是隨時帶著笑意,不知拐走了多少年輕男孩們的心。
她記得對方裸露在亞麻長裙外那雙白皙腳踝,以及在黑白交錯琴鍵上優雅舞動的纖細蔥指。
還有掛在對方頸上,那條和自己款式相仿的項鍊。
轟隆。
她抖了下身子,轉過頭望向被大雨沖刷的窗子。雷光閃爍,一切都模糊不清。
景色朦朧,是因為雨。
那麼本該屬於自己的記憶究竟是為什麼而如此虛無飄渺?
※
捧著印有圖樣的馬克杯,她窩在沙發裡,有些悵然。像個笨蛋一樣,莫名其妙又不經意的跑去廚房沖了杯奶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飲料。雨聲太大,睡前播放的黑膠唱片音樂被全然蓋過,無論雜音樂音,斷斷續續。
「啊──到底在幹嘛、明明不喜歡重口味的東西。」
寧筱南將髮絲用黑色髮夾別到耳側,皺著鼻子,語氣中帶著幾分哀怨,卻仍把杯子靠上唇邊,沒有猶豫便傾斜了手中的馬克杯,絲毫不留給自己喘息空間,沒有停頓,她仰起頭來,頓時熟捻香氣及甜膩味道滿溢在口腔內,甚至是有些讓人發膩。
可她卻沒辦法停下一口氣飲盡的衝動。
也許是不想嘗到淚水的味道。
亦或是不想明白失去回憶的理由。
不想為了撲朔迷離的另外一人,如此煎熬難受。
半晌後,她把杯子放回桌面上頭,舉起手胡亂在臉上抹著,讓方才無意識間流下的眼淚弄的滿臉都是,很是狼狽,但她無所謂,一個又一個無人陪伴的夜晚,明白自己並不需要在意形象,不寂寞、不孤單,只是難過。
任性是女人的專利,她如此安慰自己,遲緩挪動著腳部,走到精緻平台鋼琴前方,拉開座椅。
年紀老大不小了,還像個笨蛋一樣,丟人什麼呢。
Do。
她指尖輕輕敲下第一個音節。
渾厚飽和的樂音幽深沉靜,盤旋在悄然無聲的夜裡。
Re、Mi。
連續按下兩個雪白琴鍵,是如深邃潭水表面的平靜曲調,緩緩攀升。
「我們來練四手聯彈好不好?」
「就我們兩個。」
「只有我們兩個會的曲子。」少女說道:「一首只有我們兩個能夠演奏的曲子。」
外頭伴隨雷聲的大雨淅瀝嘩啦,彷彿居住於雲端上的人們正因失去信仰般受盡折磨,聲嘶力竭吶喊、撕心裂肺哭泣。悲痛,困惑,絕望。而她則卑鄙地撐起漆黑傘面,混入人群之中。不願讓人看清自己真正所想──即使她現下情況也摸不清「真相」為何。
而真相又真的存在嗎?寧筱南側過頭,她問:那麼自己滿意了嗎?
滿意這種懦夫般地逃避心態。
Fa、Sol、La。
「今天要練琴嗎?」
「妳問這什麼廢話,一天不彈會死人的。」
「真那麼喜歡?」
寧筱南垂下眼簾,思緒放空,陷入沉默,指尖輕柔撫過光潔琴鍵,模樣像是聆聽著僅存在塵封記憶中的旋律。昔日溫潤眸色沉若暗紅,流光打轉,也不過是因那無憑無依的念舊。
可她記得。
「喜歡。」
這一份回答,這一句話,太過刻骨銘心。烙印於腦海深處,從未遺忘。
她喜歡鋼琴;
喜歡__;
喜歡遺忘在記憶深處的那段時光。
Si。
可之後呢?在這之後呢?
__是誰,她在哪,她是我的親人嗎?是我的朋友嗎?
「為什麼是我。」
砰一聲,雜亂無章的刺耳樂音同時響起。
寧筱南兩手攤開在黑白交錯的琴鍵上頭,使盡全身力氣向下施壓。堪比雷聲似的巨響宛若她刻意促使,只為把自己拉出這種擾人情緒,為了不讓自己執著缺失的部分。掌心刺痛,而她只是抿著唇瓣,破壞慾望使人想推倒這台鋼琴、想摔破剛才的杯子、想打開窗口,任由雨水浸濕房內事物。憤怒也好,哭泣也好,甚至是找個人大吼大叫也好──
總好過一個人,什麼都,說不出口。
雨是冰的。
指尖是冰的,琴鍵是冰的,銀鍊墜飾是冰的,流失溫度的空杯也是冰的。
淚水則是溫熱的。
說不清喜歡什麼樣的感受,說不清到底奢求些什麼。她想找個人,說聲抱歉,然後依偎,然後哭泣。
寧筱南以為自己不愛哭,她是這麼認為的——可能錯了。
真的希望把回憶通通找回來嗎?心冷嗎?那這難道不是一種慢性自殺嗎?
意識逐漸恍惚,是與否、對與錯,她從不擅長思考這些複雜的事情,寧筱南揉著略為腫脹的雙眼。罷了,疲倦和低潮也不過就幾分鐘的事情。睡一覺,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不會改變,也許還會在夢境中和那名少女相會。她倚靠在冰冷無機質的漆黑琴身上。
而自己似乎也習慣這樣的溫度。
習慣冰冷。
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如今雷聲依舊。
仿若如今她獨坐在鋼琴前茫然若失,可之後的她,笑容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