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
那是某個春季午後。
她坐在冗長廊道中擺著的紅絨布貴婦躺椅上,晃著自己穿著鮮豔亮黃色布鞋的雙腳,試圖從上頭華美脆弱的水晶吊燈看出個端倪來。滴答滴答。她眼珠子跟著鐘擺左右搖擺。這股無聲單調的靜謐彷彿是陣陣毒氣,把她逼進沒有絲毫氧氣的角落中,無趣,無趣到了極點。
於是她打算來一場大冒險。
未知領域的大冒險。
※
她是因為這一場無端開啟的冒險才遇上了她。
那是一個和她非常不一樣的女孩。
正午豔陽總是不怎麼善待愛漂亮的女孩兒,熱辣辣的陽光活像是折騰白皙肌膚。寧筱南不介意曬黑,卻怕曬傷,且她一向討厭擦藥。探險到外頭花園的她為了躲避陽光,蹦跳著躲進了陰涼處,以透明玻璃建造的溫室有高聳拱形屋頂,旋轉噴頭撒出清涼露珠滋養花朵,與外頭調節自若的舒適溫度讓她緩緩闔上雙眼,輕輕倚靠在長椅旁,酣然入夢。
嘿。
她皺眉,有人推了下她的肩。以童稚聲音軟軟說道:妳也是來彈鋼琴的嗎?
寧筱南睜開眼,對那句詢問不予回應,兀自發著愣。這女孩真漂亮。
女孩似乎是因從她這得不到回答,帶著酒窩的笑容頓時收了起來,清秀眉宇間盡是困惑。
我以為妳喜歡鋼琴,所以才過來的。她以稚嫩聲音這麼說著,這時寧筱南才意會到,原來女孩的年齡跟自己差不了多少。薄紗裙襬透出落地窗映照進的暖陽,彷彿在女孩身上披了一層輕柔金紗,她整了整裙擺,坐到自己身旁,再度開口。
我叫做__,妳呢?
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我叫做__,妳呢?
妳是誰?
妳叫做什麼?妳是誰?妳是──
__。
誰?
※
「……還在下雨啊。」
不是外頭那陣持續的雨聲將她喚醒,而是夢境急促不安的驀然收尾使她清醒。
寧筱南睜開眼,發覺自己仍在臨時找來蓋的民俗針織毛毯內蜷縮著身子,搓著手腳取暖,底下冰冷原木地板早已在她這片刻休憩染上溫度。她抬眸注視著店家上頭擺著的捆捆毛料,以及四處垂墜的七色捕夢網,香氣氤氳,使人放鬆心神。
「鋼琴的除濕器,不知道有沒有開著。」
滴答。
女子眨著雙溫潤珊紅色的眼,兩個短小音節從緊閉的唇間逃脫。自行替那僅標註著「ZERO」的時鐘配上聲音,即使她並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做。
就像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雨天會替鋼琴的除濕器如此掛念。
一個石階,兩個石階,三個石階。
她踏著悠閒步伐,在街弄間四處打轉,偶爾走進小巷中,朝空無一人卻正營業著的店家探頭探腦。這幾天她一直是這麼度過的,日復一日。
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城鎮上,她孤身一人,但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這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明知這疑惑到最後仍無法求知結果,卻仍試圖尋找解答。不眠不休的遊樂園、徒有熱鬧燈火卻毫無人煙的夜市、沒有鴿子飛翔的噴泉公園、孤獨聳立城市中央的無刻度鐘塔,這一派和諧的畫面倒是流露出幾分不自然。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只有名字。
將垂在臉側的蒼綠髮絲撥到耳後,女子指尖在身邊木櫃櫥窗中擺著的那顆雪花玻璃球上畫著圓圈,神色若有所思,反覆呢喃記憶中唯獨清晰的部分:「寧筱南。寧,筱南。」
「小南。」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有人正喚著她的名,卻總是下意識回首。
當然。
那裏並沒有任何人在。
在ZERO這個地方,只有寧筱南。
卻沒有她。那一個很重要,卻想不起來的名字。
像陷入了團團茫然迷霧之中,彷彿是聖經中敘述的迷途羔羊,摸不著,也找不著回到天父慈悲懷抱的路。
這是寧筱南自從來到這世界後,第一次的迷惘。
第一次體驗因記憶空泛所帶來的恐慌。
那是誰?那裏是什麼地方?那是記憶嗎?如果是自己的、又是為了什麼忘卻了?不知道現在自己的表情,是什麼樣子呢。推開門,寧筱南踢掉腳上被雨水浸濕的紅色帆布鞋,不顧形象扯掉襪子,赤裸著白皙雙腳在淅瀝雨中晃悠。「呀啊──這種感覺真討厭。」
坐在有著昏黃燈光的古董店門口,現在自己所擁有的,也不過就是這少的可憐的片段。
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現在的她,終歸是由「過去」所累積成的她。
寧筱南偏過頭思索著前日和這裡人們相處時的模樣,是喜歡著世界、凡事樂觀以對、又愛調侃青少年的大齡女子?是能被形容成是個活潑可愛有趣的人?
還是現在下意識告訴自己必須強顏歡笑,否則無法面對一切的人?
怎麼好像,什麼都不對。
所以就別想了吧?
「就像從前一樣,來一場未知領域的大冒險吧──」
於是寧筱南拎起鞋,赤腳踏上濕滑紅磚道路,沐浴雨中。
就像那遙遠,模糊的,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