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麗嘉一動,耶蒙嘉德便迅速將搶舉了起來。
「別殺她!她是平民!」
「我怎麼知道?」
我對二哥咆哮,他也吼了回來。弗麗嘉卻像置若罔聞,走到了我的軍服旁邊,撿起來,輕輕抖落沙子,又走向斯文的屍體,把軍服蓋在他的身上。
我沉默了。耶蒙嘉德見狀,沒有開槍,卻也沒把手放下,弗麗嘉走到哪,槍口就穩穩地對準著她。
弗麗嘉正面對著那能取人性命的小小的黑色洞口,面露懼色,眼神卻不閃躲,把身子站穩了,高舉雙手,朗聲道:
「我是人!」
「我不是士兵!」
「我是人!」
她帶著不甚標準的異國口音,向敵方海軍上校宣示。
「薩爾特維克少尉,殺了她。」
我緊閉雙唇。
「殺了她。否則她活下來會恨我們。」
我知道他是對的,無論我現在如何護著她,當今夜過去,黎明的太陽升起,照亮這座即將殘破不堪如煉獄降臨的島嶼,她會發現,所有她曾愛過的人都已經離去,她的家鄉會離去,她曾慶祝過的春日會離去,她的兒子亦會離去。剩下來的只有對世界的絕望以及對敵人的恨意而已,抱著那樣的仇恨她永遠再也無法感覺到幸福。
弗麗嘉看耶蒙嘉德沒有將手槍放下的意思,又持續大聲說話,除了最初的那兩句,她也用自己的語言說了很多,就像她每次來到海邊的破爛帳篷,看望我們這些少年士官一樣,她一邊說著,一邊比手畫腳,一會兒指著我,一會兒摸著自己的肚子,一會兒又指向遠方的精神阻礙高塔。
弗麗嘉滔滔不絕,表達的很堅定,卻很混亂,耶蒙嘉德一句也沒有聽懂,而我絕望地發現,我也一樣,什麼都聽不懂。
人為何是這樣的生物呢?
在沒有精神共感作為媒介的狀況下,人為什麼是如此地像一座座孤島一般,無法互相理解,孤獨到令人絕望的地步呢?
恍惚之間我沒發現我也開始說起了話來,從小小的、含在嘴裡的呢喃開始,漸漸大起聲來,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在瘋狂地對著我曾經的親人咆哮。我和弗麗嘉誰也不讓誰,不斷地對耶蒙嘉德輸出資訊,也不在乎傳達的了多少,只是不喊出口仿佛就會窒息。
「她是人……她是平民!她不是士兵!她叫弗麗嘉!她叫米雅!她沒有殺過任何人,也沒有掀起過戰爭!她只比我大一點點,她是無罪的……她是無罪的。她有兒子!她兒子還小,他需要她!他們需要她!她懷孕了!她是一個孕婦!她懷孕了!她只是一個懷孕的女人!她是人!她不是士兵!她是一個母親!她是人!」
我看見二哥緩緩地,在我一頓輸出之間,將槍口轉而指向了我。見狀,我益發地憤怒。
「你難道沒有人性嗎?你沒有罪惡感嗎?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是人!耶蒙嘉德,他們都是人!他也是人!他不是只是一個士兵,那是一條人命!他不是准尉!他是一條人命!你還是個人嗎?」
子彈無情擊發。
我故意讓自己失去重心跌倒,可子彈依然射進了我的左肩,在這短短的射程中光是沒有直接射穿心臟,對我來說便算是成功躲開了。我一落到沙地上,便翻身彈起,以一種極低的姿態往地上的槍枝所在的方向翻滾,在滾過手槍旁的瞬間順手將其拾起,還沒等身體穩住,就以肩膀著地,雙手持槍,瞄準了耶蒙嘉德。
我直接扣下板機,卻聽見有兩聲槍響。
對方手裡的槍掉落彈開,他的右手小手臂像斷線一樣從手肘處脫力垂下,再也無法舉起,同時我聽到了身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很悶,很響,很乾淨,毫無任何掙扎碎動的雜音,也沒有哀號。
呼吸聲也沒有了,又是一槍斃命,我終究晚了一步。
悲愴間我還沒時間回頭去看,耶蒙嘉德便衝向了我,他沒有去檢槍,而是直接換用左手掏出腰帶上的軍刀,往我揮來,早知道剛才應該瞄準頭部的,我果真是個失敗的軍人。
我矮身一躲,卻已閃避不及,眼前銀光一閃,臉上一陣刺痛,我整張臉都濕了,下巴全是液體流淌過的觸感,鼻孔甚至被血水覆蓋,我只得張開嘴巴呼吸,口中全是血味,傷口肯定既深且長。方才若不是我往下後撤,讓刀刃落在我的臉上,此時咽喉應該已經斷了,我確認到,他是真的想殺我。
我試圖再開一槍,卻還是不夠快,耶蒙嘉德與我同為嚮導,肉搏能力卻不比很多哨兵差,他的第二刀直接刺進我的肩膀,算是剛才廢了他慣用手的回禮吧。小刀無法割斷大塊骨肉,卻也足以使我劇痛到無法持物,手槍脫手,我被壓制在沙裡。
海上開始有軍艦鳴笛的長音,那是我過去四個多月來,殷切期盼能聽到的音色,我曾也無比熟悉的音色,如今聽來卻讓我覺得好遙遠。我好想知道斯文是否也聽到了嗎?
軍艦鳴笛的暗號沒有改變,比起人類的語言,更加簡單,我聽得懂。
無差別砲擊即將要開始了。
我知道是大哥下的令,二哥也知道,但他毫無半句怨言,臉上也不見驚疑之色。
「他連你都要殺。」我哽咽道,天知道我已多久沒在哥哥面前哭了。
我被耶蒙嘉德壓制,張口說話的時候滿嘴都是自己的血,努力偏頭想要看向海的遠方,所幸剛才臉上那刀沒有傷及雙眼。
「我們都不想殺任何人。」他說。
我流下眼淚,短短十六年的一生,從未感覺到有如此強烈的情緒。
騙子。
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即將過載了。
又一聲爆炸,但不是彈藥,而是電線走火的那種聲音,一聲接著一聲,有的近,有的很遠,總共八聲。
耶蒙嘉德看往島上精神阻斷裝置塔的方向,又驚訝地看向我。
他的表情讓我很想開些什麼玩笑,迷茫間卻覺得周圍的空氣開始扭曲,狂風驟起,吹飛了海灘表層的沙,這幾個月來我從沒在海邊見過這樣的天象,這不是自然現象。
白沙漫天飛舞,有些吹到了我們之間,那些沙讓我身上有外傷裸露的部位陣陣刺痛,我的臉上也有一些,能品嚐到血腥以外的別的氣味,鹹鹹的,這些沙子好像不再是砂礫,而是別的什麼結晶。
最後的印象是耶蒙嘉德的臉,有一種我只在其他士兵臉上見過的表情,他眉頭緊鎖,眼神失焦而疑惑。他的精神屏障不知何時被建構起來,卻又很快被強行粉碎了,那是嚮導們陷入渾沌狀態時才會有的表情。
耶蒙嘉德放棄壓制,搖搖晃晃地起身,走沒幾步卻又在不遠處跌倒了,沒了視線的遮擋,我發現空間扭曲的更加嚴重了。
霎時,一個小小的、黑白分明的,沒有模糊地帶的剪影,拍打著鳥類的翅膀,從不知何時被非自然光線染紅的天空中掠過。那道身影沒有雜色、沒有混亂、沒有猶豫、沒有必要之惡,只有純黑和純白,看上去就像是只存在於我幻想中的,能帶來和平與秩序的天使。
啊,對了,是眼淚的味道。這些沙全變成了眼淚的味道。
我想起被炸彈衝擊而倒塌的圖騰柱上,有彩旗。我也想要那樣,清爽而自由。
然後砲彈便落了下來。
伴隨著能夠震碎耳膜的巨響,以及掩蓋一切的白光,砲擊開始了。
而我多麼希望這一切真的就只是一個噩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