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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宮治給自己撿了一個小女孩。

 

或者說是小女孩,只是一個長得有點像小女孩的小男孩──或者該說是穿的也很像。

 

他在樓道裡看過他,穿著幾乎發黃的白襯衫,寬大的袖口和領子裸露出有如火柴棒一樣細瘦的手臂和瘦稜稜的肩胛骨。他看起來沒什麼人要養他,或者幾天都沒吃過幾次飽飯,每次他看見他時他都蹲坐在某個角落裡動也不動,或者直接坐在樓板邊上。細細的兩條小腿穿過鐵欄杆間的空隙懸出外面,幾乎讓宮治擔心他會不小心掉下去。

 

儘管他看起來是不會把自己給放在這種危險的境地裡。

 

他很瘦,瘦得好像只剩一把骨頭。宮治身為廚師的那部分告訴自己他想要餵飽他,把那兩片凹陷的臉頰滋養得柔軟豐潤起來,將他給變成他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該有的樣子,可宮治理性的那一面卻告訴自己不可去過度招惹他。

 

那孩子實在太小了──而且他那兩個所謂父母(如果把自己小孩丟著像個可以隨意擺弄的物品也能稱作父母的話)也並不怎麼打算在他身上花費任何多一丁點的心力,還有錢財。那孩子看來營養不良,總是穿著過大或者過小等等尺寸不合的衣服,有時甚至還穿著女裝──

 

那又細又瘦、像是兩根火柴棒一樣的小腿探出過短的裙子以外。那件衣服比起所謂連身裙看起來更只像一條破布,或者一個空蕩蕩的麻布袋。那孩子蜷縮起膝蓋,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看,眼珠被折射出淺淺的琥珀色波光。

 

若是其他什麼都不論,那孩子其實還挺可愛的,宮治心裡也這樣想。

 

他面無表情地經過走廊,即使關上了門依然能夠感受到那膠著在自己後背上的視線。大概是看他經過這條走廊不少次,在他心裡已經被分配到可以稱之為「看過幾次能記住臉好像算是個熟人了」的對象之一,那孩子有次大膽伸出了一條小腿,就橫跨在宮治即將穿越的走廊上。

 

「⋯⋯」

 

宮治稍微停下腳步,略低下眼皮去看了看他。

 

「你那袋子裡是什麼?」

 

他像某種未馴化的小動物一樣,把鼻尖往他手裡提的袋子裡探了探。

 

宮治一頓。

 

那孩子的臉實在是太小了,小得就好像可以把那尖尖的下巴給磕進去他的手心裡。從宮治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散在眼前碎碎的亂髮,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他很瘦,宮治心裡又想。實在是太讓人無法忍受得太瘦了一點。

 

他把手伸進自己拎著的那個塑膠袋裡,摸出一顆用保鮮膜層層包起來的東西。

 

他把那顆東西塞進那小孩手裡。「給你的。」他語氣淡淡說,「僅此一次。」

 

那小孩連句謝謝也沒說,卻用腦袋去蹭了蹭他的手掌。手指穿過的髮絲烏黑且柔軟,宮治一時沒忍住,抬手去輕輕揉了一把。

 

那小孩眼巴巴地掀起眼皮看他。

 

「⋯⋯回家去吧。」

 

他強迫自己說,「很晚了,外面很多壞人的。」

 

那小孩還是沒說話。

 

宮治起步離開,聽見後方傳來狼吞虎嚥的聲響。

 

 

那小孩明顯餓壞了。

 

接下來的好幾天,他都守株待兔一般待在宮治回去房間的那條走廊邊上等待。他抱著膝蓋蹲在那裡,等宮治走到他眼前,他就伸出一隻腳來。

 

宮治垂眼看著他的腳踝。

 

他並不怎麼穿鞋,裸露出來的整隻腳掌蒼白細瘦,只有腳背浮起一些青色的血管。他眼巴巴地看著宮治,宮治沒有講話,過了幾乎不可說是猶豫的兩秒鐘,他摸出一個飯糰塞進那小孩的手裡。

 

那飯糰用保鮮膜層層包覆起來,已經冷了。那小孩只來得及又用髮頂蹭了他兩下,就雙手捧起那顆飯糰,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他吃東西的時候習慣把飯糰幾大口就塞進嘴巴裡,兩邊臉頰被塞得滿滿當當,像在頰囊裡填滿堅果的小動物。宮治看著他吃完,然後才轉身離開,可那小孩卻在此時拉住了他的手腕。

 

「你⋯⋯」他抬起臉來,下巴尖得像能戳傷他的手心。那雙眼睛嵌在瘦小的臉上顯得格外的大,瞳孔是淺淺的琥珀色,周圍一圈金棕色的虹膜。

 

「你能養我嗎?」

 

他用磕碰的語氣這麼問他。

 

那尾音黏軟,像是帶有一個黏呼呼的小鉤子。宮治又頓了兩秒,接著一點接一點地,掰開那根本稱不上有幾分力氣的五根手指。

 

「你有父母。」他這麼告訴那孩子,「所以我不能養你。」

 

「不能嗎?」他又用臉去貼了貼他的手腕,「我很乖的。」

 

「⋯⋯不行。」

 

「唔,」那個小孩不蹭了。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兩手抓住他的手腕,小小聲地說,「那兩個人不是我的爸媽。」

 

「⋯⋯」宮治略微地挑起眉。

 

「他們沒養過我,也沒給過我東西吃,只會叫我穿一些我不想穿的衣服給那些臉很醜的大人看──我不喜歡那些大人。你不可以養我嗎?」

 

那雙眼睛在這種由下往上的仰望般的角度時看起來更圓了點,幾乎像是某種小動物。宮治沒有講話,那小孩的五根手指輕巧地搭在他的手腕上,連手腕也很細,指尖微涼而柔軟。

 

他沒想過──可他的確想過。他沒想過真的要養這個小孩。

 

那就像是在街上撿回去某隻自己跑來他腳邊蹭的別人養的寵物。

 

可那想必會很麻煩,宮治接著又想。這小孩儘管瘦得有些離譜,臉卻還挺可愛。大約有不少人會為了他的這張臉甘願付出某些代價,而這就是他的那兩個所謂「父母」或許一直在做的事情。

 

宮治不自詡是什麼善心人士。

 

或許正好相反。他外表看起來溫和有禮,骨子裏卻有種與生俱來的冷漠。他並不特別在乎過什麼人,也沒在乎過什麼事情──可宮治喜歡吃,所以他也特別喜歡做飯。

 

可這與他無法把這小孩給帶回家沒有絲毫半點關係。

 

宮治並不怎麼喜歡小孩──可是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只是他暫時的落腳點,他隨時有可能離開,而且他在做的事情也並不怎麼適合養育小孩,至少絕不會是這麼小的。

 

宮治正在從事一項並不怎麼可說是普通的工作。

 

他在街角有間飯糰店,店面很小,幾乎只稱得上是個攤位。他每天早上五點出門,晚上快八九點才回家,有時候甚至更晚。他總是把頭頂上的黑色帽子給壓得低低,使沒人能清楚看見他的臉──

 

他幹著那種你會把它稱為「奪取他人性命以收取錢財」之類見不得光的勾當。

 

所以,你也可以稱他是個殺手。

 

 

可宮治不是自願想做這份工作。

 

他生性懶散,或者該說是對自己沒興趣的事情都提不起什麼動力。他會做這份工作只是因為他欠某人人情,而且他也欠那個某人很多,很多的錢。

 

儘管那個某人也曾眉眼平淡地告訴過他,「你不必特別還這筆錢,阿治,我說了沒有關係。」可宮治只是搖搖頭說,「不行的北前輩,不可以的。」

 

北在只有餿水與爛泥的小巷裡把像一條野狗一樣的宮治給撿回去了組織裡,從此他便願意為了北付出他的性命。

 

可那也不是他不能養這小孩的全部理由──不,並不完全是。究竟真正的理由是什麼宮治倒也說不上來,他只是抿了抿嘴巴,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個飯糰,然後摸了摸那小孩的腦袋。

 

「回家去吧。」他聽見自己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的。」

 

可他不曉得自己的這句話居然該死的一語成讖。

 

 

 

2、

 

起初宮治只是在門裡聽見了什麼不明顯的響動。

 

他起身,過了兩秒又坐回去,可過了第三秒以後又站起來。屋子裡相當空曠,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一個簡單的小廚房,還有走幾步路到臥室裡的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板床。那張床其實感覺隨時都有可能壞掉,但宮治總歸也不會在這裡待多久,因此也沒想過去請房東換上一張。

 

他走到門前,藉由貓眼看著外頭縮成一個小圓形的景象。那孩子與他父母的居所就在走廊前方數過來的第二間,和宮治的房間也只隔不到幾步路的距離。而現在,他能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站在那扇門的門前。

 

他穿著普通的夾克外套和長褲,褲腰的後方鼓鼓囊囊,宮治一眼就能看出來那裡面塞了什麼東西。

 

說實在話這也並不怎麼使人感到意外。

 

他知道那家的男主人缺錢,很多,很多的錢。他欠了一屁股的賭債,再加上那些零零總總被騙走或者單純只是自己花錢大手大腳的支出,靠他那一點當黑道小弟能摳到的微薄的油水根本入不敷出。

 

他的女人是個寡婦,有沒有結婚宮治不知道,只知道那女人之前跟了別的男人,後來那個男人掛了,她就改成跟了他。那女人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地出門做皮肉生意,有時在樓道上遇見宮治還會跟他拋個媚眼。

 

「帥哥⋯⋯看你自己一個人住,挺寂寞的嘛,要不要姐姐讓你鬆快一下啊?一次五美元就好。」

 

第一,宮治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花錢,第二他也看不上這種女人──他只是目不斜視地快步走過,在擦身而過時還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那女人身上的廉價香水味實在太重了,嗆得他想吐。

 

他回到屋子裡,心想那孩子就是生活在這種狗屁倒灶的環境裡頭。

 

那屋子裡明顯還有除了他以外的別的小孩。大約也都不是親生的。他們無一不穿著破破爛爛尺寸不一的衣裳,而那間屋子裡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的那些男性們明顯也對那些小孩幹過比起只是看看摸摸以外更過分的事情──在這個地區這種事情實在屢見不鮮。宮治第一百次告訴自己,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

 

多管閒事必死無疑。他在屋子裡轉了兩圈,又走過去看了一眼貓眼裡頭的狀況。

 

男人變多了,而且並不像以往只是腦滿腸肥滿腦想摸小男孩屁股的可悲男性。他們一個個在後腰塞著手槍,數量差不多有四五個之多。最後有一個個子較為矮小的中年男子走過來,身上的穿著與舉止都有幾分講究,他猜想是那些男人的老大。

 

那男人總是拿著出賣小孩肉體來揮霍無度的好日子大概是終於走到了頭。

 

可接著他又想起自己最近接的那一單工作。

 

工作的性質普普通通,不外乎就是那些殺手該做的事情──取得目標的資料,潛入,開槍,然後走人。他把槍藏在他的床墊和枕頭底下,廚房的櫥櫃還有門邊的鞋櫃裡也都各有一把。他的小店後頭擺著一個不起眼的信箱,只要有人想委託,就會把目標的資料和定金投進去,等任務完成以後再放進剩下的金額。

 

上回的目標似乎和這裡本地的黑道有那麼一絲半點的關係。這麼小的地區,抬眼低頭見也許都會是熟人,而宮治會在任何人可以記起他的臉之前離開這裡。

 

或許除了那個小孩。

 

那個小孩,宮治至今都還不曉得他的名字,他也不想刻意去了解。他把一切保持在最適宜、隨時可以抽身而出的程度,要不是──

 

槍聲響起,宮治的肩膀不禁一動,立刻動作反射地想去摸槍。他站在門口,這一整層樓、乃至於這整棟的住戶都和他一樣沉默地閉門不出。這種事在這裡又哪算得上是少見呢?只不過是一個賭鬼和一個妓女,和幾個扔出去都沒人要撿的小孩。只不過,是這種有人在自己家隔壁的隔壁對自己鄰居開槍的小事。

 

只不過。

 

宮治的指甲掐進去了自己的掌心裡。

 

他安靜地等了一會。那些男人進去了,不一會又走出來了。他們的老大在對他們講些什麼,也許是怒罵,宮治在屋裡並無法聽得真切。他們手裡垂著的槍管冒著焦煙,想必在不少顆腦袋或軀體肢幹上留下了黑色的孔洞──他不應該因此而感到發怒,或者其他任何多餘的情緒。

 

宮治垂下眼。

 

他的指甲在掌心的皮膚刺出了血。

 

那些人走了,留下身後滿地的殘亂。那些屍體或許要過不久才會有人發現,這裡的人為求自保,通常也都不會報警──他們都不是什麼乾淨的人,不清不楚的身分與不明不白的賺錢方法,沒有人會想自找麻煩。

 

宮治鬆開掌心,轉身進屋子裡收拾行李。

 

他該走了。現在,立刻,馬上就走。

 

也就是在此時,他聽見了門口傳來了小小的、幾近輕微的敲門聲。

 

叩、叩叩。

 

 

 

3、

 

宮治想了接近有五秒鐘的時間自己應不應該打開門。

 

或許他該──或許他不。不,他不該。他在五秒後這麼告訴自己,然後他走去門口在貓眼裡瞧了一眼。

 

宮治定在了原地。

 

那個小孩站在那裏。還是一件那樣過大的襯衫,領口和袖口沾染了幾許鮮血。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一雙圓圓的琥珀色眼珠格外地大,正直勾勾地盯著那張門板。

 

他看起來還挺好──看不出有什麼外在傷口的那種挺好。他的手停在門板上,一下又一下,用幾乎像是小動物用鼻頭頂門一樣的方式與力道又敲了兩下門。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宮治告訴自己不可以,絕對不行,但是他的手卻將那扇門給打了開來。

 

那個小孩便往前直直摔進了他的懷裡。

 

宮治的腳步連動也沒動一下。那小孩實在太瘦了,體重輕得就像一根羽毛。他用另一隻手關上門,一手探往他的額頭。

 

這孩子渾身燒得滾燙。

 

宮治把門鎖上,拉上沒什麼用處的門栓,往後走向自己的臥室。那張床上還擺著他剛才從床底掏出來的行李箱,宮治把行李箱放到地上,把那小孩給放到了床鋪上。

 

然後他安靜地站在那裏想了一會。

 

麻煩,他心想──實在,實在是麻煩。是角名會斜眼嗤笑他是腦袋進水了嗎的那種麻煩,他自找的麻煩。

 

然後宮治轉身進浴室裡,擰了一條濕毛巾走出來,放在那小孩的額頭上。

 

 

那孩子睡了整整十幾個小時。

 

他的臉色很蒼白,只有顴骨泛出反常性的潮紅。那張臉瘦得下巴尖尖的,宮治伸手摸了上去,很燙很燙。

 

他又給他換了一條浸過冷水的毛巾。

 

這個破爛的屋裡什麼也沒有,宮治鎖上門,出去買了退燒藥和感冒藥,還有一些抗生素,和屋子裡目前所剩無幾的食物。他回到屋子裡,看見那孩子已經把自己給縮成了小小的一團。那片軟軟的眼睫毛輕輕地顫動著,像是兩把小小的扇子。

 

他把手裡的東西放在一邊的小桌上,走過去查看了一下那小孩的情況。然後他撤掉已經不冷了的濕毛巾,給他換上了一片退燒貼。

 

那孩子在隔天的近傍晚時才醒來。

 

那時宮治正在做飯。考慮到吃冷飯糰對空腹不怎麼好,他煮了熱熱的稀粥,還準備了白飯和咖哩。宮治把粥給盛進碗裡,用湯匙嘗了嘗味道,這時就聽見後面傳來輕輕的響動。

 

那小孩揉著眼睛坐了起來。

 

他一臉迷茫,起先只是左右轉動著腦袋,好像還搞不清楚自己人在哪裡。等他終於搞清楚了,那雙在光照下是琥珀色的眼珠子微微瞠大了點,

 

他猛一扭頭,在只有幾步路遠的廚房看見了宮治的身影。

 

宮治只聽見一個輕巧的落地聲,然後就是輕輕的幾近無聲的腳步聲。那小孩踩著小小的步子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猶豫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醒了?」

 

宮治把手裡的碗給放下,轉頭看了那小孩一眼。從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一個黑乎乎的髮頂,瘦弱的肩膀被裹在寬大的上衣裡。宮治給他換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可那看起來還是過大,彷彿只要一動那單薄的衣物就會從一邊肩膀滑下另一側肩頭。

 

那顆圓滾滾的黑色腦袋輕輕動了動,似乎像是個點頭。宮治又看了一眼他抓住自己衣角的手,再看了一眼鍋裡咕嘟作響的粥,伸手把爐子轉成小火。

 

他在粥裡加上了切成碎末的蔬菜丁和肉末,軟爛度也正剛好。宮治拿了另一個碗盛上半碗,放上湯匙,才把半邊身體稍微轉過來,用另一隻手輕輕推了那小孩一把。

 

「去,去那裡坐著。」

 

那小孩頓了好一會,才慢吞吞不情不願地順著他的力道往屋子裡的餐桌走。整個屋子裡只有一張小餐桌,其中一條腿也快斷了,宮治前幾日才拿釘子和榔頭勉強補強了一番。不求完全修好,只求在他走之前不會壞掉然後把桌上食物灑了一地的那種程度。

 

他讓那小孩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把那個碗擺在他的眼前。

 

「吃吧。」宮治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吃慢點,還挺燙的。」

 

那小孩坐在那裡,掀起眼皮來瞧了他一眼。他的眼睫毛又軟又長,眼珠是很淺的琥珀色。皮膚因為鮮少曬日而顯得有些過份蒼白,鼻樑高挺,嘴唇的血色也較常人淡了一點。

 

總體來說,是個長得還挺漂亮的小男孩。穿上女孩子的衣服會使男性產生非分之想(當然就連他穿著男孩子的衣服也一樣)的那種漂亮。他慢吞吞地拿起湯匙,動作很慢很慢,在舀起一匙食物、即將要放進嘴裡前又看了他第二眼。

 

宮治沒有講話。

 

那小孩把湯匙含進去,眼睛立刻就刷地一下亮了起來。

 

「好吃吧?」

 

宮治笑起來。他在另一張僅剩的椅子上坐下,撐著下巴看那小孩。

 

「⋯⋯」

 

小孩還是沒開口。他一邊「呼呼」吐著舌頭一邊狼吞虎嚥地一下吃掉了整碗粥,接著他又抬眼看看宮治,抿了抿嘴唇,把碗推到他的面前。

 

「還要?」宮治起身為他裝了第二碗,「別吃太飽了,你的腸胃目前還承受不了的。」

 

小孩唔唔點頭,卻也是把他那用小鍋子熬的粥整整吃掉了快大半鍋,幾乎快要見底。等他第三次把碗遞過來時宮治接過碗,敲了一下他的額頭。

 

「好了別吃了,休息一下。」

 

「⋯⋯唔!」

 

小孩氣鼓鼓地朝他鼓起臉來,他的眼睛很圓,眼尾卻細長,睜大來看人時很像某種小動物。宮治笑了笑,幫他把碗筷收進洗碗槽裡。

 

他簡單清理了一下檯面,把沒吃完的食物先放進保鮮盒裡裝好,咖哩則是留在鍋子裡保溫。然後他把剩下的粥給吃掉,自己洗了碗筷,晾好,這才回來重新坐在那小孩的對面。

 

那些男人已經走了,短期之內這裡大約不會有什麼問題──但總歸不是一個可以久留之地。

 

而宮治本不打算從這裡帶走任何東西,除了他本來塞在床底下的那一只皮箱。

 

直到現在他也這麼想。

 

但是他卻開口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說他沒有名字。

 

宮治挑眉,正想自己是否該詢問時那小孩就繼續語調平板地說。

 

「我們都沒有名字,我跟其他人。他們想叫我們什麼就叫我們什麼,我無所謂。反正都一樣,那些大人都一樣。」

 

「都一樣?」

 

「唔⋯⋯」他勉勉強強地看了宮治一眼,「你不一樣。」

 

「我不一樣?」

 

「唔,」小孩點點頭,「你煮飯很好吃。」

 

宮治又想了想。

 

當然了,他完全可以把這小孩扔去外面街上的某個角落,讓他在那龍蛇雜處的街上自生自滅,就像當初的自己一樣。那只皮箱還安安靜靜躺在的床底下等他,他給這孩子煮了一頓飯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可這孩子看起來還這麼小。

 

那把瘦弱的腰肢細細的,彷彿風一吹就會倒。這樣小的孩子配上這樣一張臉,孤身一人在外面的街上晃盪,不用想宮治都可以猜到他會有什麼下場。

 

說到底那也並不關他什麼事。

 

可宮治看了一眼他瘦得撐起顴骨的臉頰,尖尖的下巴和有如初生小鹿般細得一折就斷的手腳,沉沉吐出一口氣,然後他說。

 

「那,我幫你取個名字怎麼樣。」

 

那小孩原本低著臉,一臉百無聊賴地踢著桌腳,聽見他這句話微微睜大了眼。

 

 

 

4、

 

他給那孩子取名叫做「侑」。

 

侑很乖,平常時候都安安靜靜的,就是非常愛吃。大概是因為餓了太久,不管宮治給他什麼,他都會一股腦地全部塞進嘴裡,速度之快之猛總是讓宮治差點以為他會嗆到。

 

宮治拎起自己的行李箱,這只箱子比起他當初搬進來時裝得稍微滿了一點,提起來有點沉。侑坐在床邊小口小口咬著飯糰,見他站起身來便仰起臉看他。

 

「走吧。」宮治對他伸出一隻手來。

 

侑把手裡的兩顆飯糰吃完,對他眨了眨眼。然後他跳下床,蹦蹦跳跳走過來,把手放進宮治的掌心裡。宮治牽著他往外走,把屋裡那個倒臥在血泊裡的男人留在了原地。

 

他剛給角名打了電話,會派人來收拾這滿地混亂。電話裡的角名問他,「聽說你最近養了隻寵物?怎麼不帶來給北前輩見一見。」而宮治只是笑了笑,說,「有機會的話。」

 

他牽著侑走下樓,額前的帽子一樣壓得低低。街角的那間小店被他給收起來了,掛回了出租中的牌子,接下來是下一個街角,下一間小小的不起眼的店面,下一個城市。

 

他帶著侑搭上地鐵,轉了兩次車。侑一路上都很好奇,左看右看,蜜棕色的眼珠子睜得大大的。

 

對面的中年婦女笑著稱讚了他一句,「這孩子長得真可愛。」

 

侑對她眨眨眼睛。

 

宮治微笑,對她道了句謝,下一站就牽著侑起身離開。

 

他們漫步過了兩個街口。

 

「我對你說過什麼了?侑。」

 

他捏捏他的手指頭。

 

侑近來被他養得稍微圓潤了一點,但還是很瘦。手指捏起來軟軟的,細細的,比他的手掌還小了整整一圈。

 

侑乖乖回答他,「不可以跟陌生人對上視線。」

 

「還有呢?」

 

「⋯⋯不可以笑?」

 

侑轉了轉眼珠,看起來古靈精怪的。宮治笑起來。

 

「不可以『那樣子』笑。」

 

他點點他的鼻頭。

 

「走吧。」

 

他們一起走過長長的街道。

 

 

等又搭上公車,過了五站,才抵達他們這回的目的地。宮治拿出手機對了一眼時間和地點。

 

然後他牽起侑的手走上階梯,「等下記得喊人。」他對侑說。

 

「⋯⋯我要喊什麼?」

 

「跟我喊一樣的就好。」

 

宮治的手指摁上門鈴,先是按了長長的三聲,接著又按了短短的兩聲。

 

牆角上的一個偽裝得極好的監視攝影機不動聲色地轉了過來,接著過了兩秒,那鐵門「喀啦」一聲打了開來。

 

宮治牽著侑的手走了進去。

 

進去以後是一條長長的走道,等走到走道的盡頭,是一扇小木門。宮治在那門上敲了短短的三聲。

 

「進來。」

 

裡面有個聲音這麼說。

 

宮治走進去,感覺到侑下意識地攥住了他的五根指頭。屋子裡的擺設很簡樸,似乎也只是一個一年不會來過幾次的歇腳處。桌子後的一個人把頭給抬了起來。

 

「治?你來了。」

 

那人有一頭短短的淺色頭髮,在額前的髮梢處結成三綹深色的髮束。他的表情平淡,年紀看起來比宮治稍微大了一點,卻還沒有大到可以稱之為年長的地步。

 

他對宮治點點頭,又看了一眼他手裡牽著的小男孩。

 

「北前輩。」

 

宮治對他微微行禮。

 

侑眨眨眼睛,笨拙地也跟著他行了個禮。北揮手表示不必,他看著侑的臉,說。

 

「你就是侑吧?」

 

「唔⋯⋯」侑遲疑地看了宮治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小聲地說,「你⋯⋯你好。」

 

「怎麼這麼小啊。」

 

角名從房間裡的另一個角落冒出來,看起來似乎是已經站在那裏好一段時間了。侑被他給嚇了一跳,眼睛都微微瞠大了點。宮治把小孩給拉到自己身後,橫了他一眼。

 

「膽子也這麼小?」角名的語氣帶有幾分揶揄,「治你怎麼養的,還真的把他給當寵物了?」

 

「⋯⋯不是。」

 

侑躲在宮治背後,手指抓住他的衣角,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有點不安又好奇地看了一眼角名,又看了一眼站在桌子後面的北。

 

北走過來。他的個頭並不高,卻帶有一種莫名的氣勢。他伸手摸了摸侑的頭。

 

他的手很溫暖,侑乖巧地讓他摸了兩下。

 

「幾歲了?」

 

「⋯⋯快十四了。」

 

「嗯。」北信介點點頭,「當初我撿到你的時候,你也差不多這個年紀。」

 

侑左看右看,大概是覺得這裡站著的這兩個人雖然有點陌生,但似乎看起來沒什麼威脅性,對他也還挺親切,他又悄悄地把半邊身體從宮治的腰後探了出來。

 

宮治捏捏他的手腕,「來,喊北前輩。」

 

「⋯⋯北、北前輩?」

 

「沒關係,喊我北也可以。」

 

北轉身在桌上拿了什麼東西過來,角名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一旁看他。他個子很瘦,肩膀似乎也習慣性地微微躬起,一張尖尖的臉上是一雙細長的狐狸眼睛。

 

侑眨眨眼,總覺得好像在電視上的某個動物頻道裡看過這種臉。

 

角名眼神還算隨意地掃過他的臉和身材,又看了一眼宮治,接著又扭回來目光看了他兩眼。

 

然後他將那雙本就狹長的眼睛更加瞇了起來,「⋯⋯治,你確定他不是你跑去找哪個女人偷生的?長得和你還挺像的。」

 

北這時轉回身體來。他拿了一個小而扁平的鐵盒子,放進侑的手中。

 

「來,見面禮。」

 

侑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宮治也跟著道謝,說了句您太客氣了北前輩,這才回應角名的問題。

 

「你想太多了。」

 

「真的?不信你問問北前輩。那個臉,那個眉毛和那個下巴的形狀,都跟你小時候挺像的⋯⋯」

 

「就跟你說了不是、」

 

宮治正想繼續反駁,侑卻在此時突然氣鼓鼓地湊上來。他那雙圓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咻地一下從宮治背後竄出來,兩手插腰,以前所未有的音量大聲說。

 

「你不要亂講,我以後是要跟阿治結婚的!」

 

宮治可以清楚聽到其他兩個人下巴掉到地上的聲音(即使是北)。

 

「⋯⋯?」

 

「⋯⋯??」

 

 

回到新的租屋處的路上宮治對侑進行了一番嚴謹的再教育。

 

「我之前告訴過你什麼了?」

 

「什麼?」

 

侑的兩邊臉頰塞得鼓鼓的。北剛才給他的是一盒小餅乾,他趁宮治沒看見時抓了兩片塞進嘴巴裡。

 

「侑,少裝傻。」

 

宮治捏住他的臉頰,侑沒防備下唔了一聲,趕緊把剩下的半片餅乾吞進肚子裡。

 

他的眼珠轉了轉,立刻反射性地想要耍賴,「才、才沒有!而且我說的都是事實嘛!」

 

「⋯⋯回去再好好教訓你。」

 

宮治鬆開手,指腹無意間擦過他的嘴唇。侑的嘴唇軟軟的,像是未包好的果凍。他的手指頓了下。

 

侑眨了眨眼睛看他,這回眼裡毫不意外地多了一絲狡猾。

 

「阿治⋯⋯」他把那個小盒子夾在腋下,跳過去拉住宮治的手腕,撒嬌一樣地晃了兩下。

 

「我晚上想吃玉子燒。」

 

「家裡沒雞蛋了。」

 

「那去買嘛!去買?去??」

 

「⋯⋯明天吧。」

 

「嘿嘿。」

 

侑笑開臉來,把臉在宮治的手臂上蹭了蹭。

 

 

 

侑外表看起來還只有十一二歲,但他其實已經快十三歲了。

 

體質太差,之前的那兩個偽稱家長的人又沒有好好地養過他。宮治每天給他做營養充足的飯菜,督促他運動,好不容易才把他從一棵乾癟癟的小白菜養成了如今還算水靈的男孩模樣。

 

他們回到家,侑蹦蹦跳跳地跑到自己的房間(其實是他和宮治共享的房間),把那盒小餅乾放好,再蹦蹦跳跳地跑回來,一腦袋蹭上站在廚房裡的宮治腰側。

 

他這幾個月來長高了不少,但還是比宮治矮了快一個半頭。面對面站著的時候正好可以把臉埋進宮治的胸下兩吋位置,而他也相當喜歡這種姿勢。

 

可當然不是在此刻,宮治輕輕噓了一下,「廚房危險,去房間等著。」

 

「可是我餓了。」

 

侑眨巴眨巴眼睛看他,那雙眼睛的瞳孔顏色格外地淺,看上去有種霧濛濛的感覺,卻又彷彿一望到底。宮治無奈,只得輕推一把他的腰。

 

儘管被他養得身上多出不少肉,可掌下的那把細腰摸起來還是格外緊致,宮治一手就能圈過去大半來。侑扭過半側身體,從他身後探出一個腦袋。

 

然後他揚起臉,微微地噘起下巴。

 

宮治只得低頭在他臉頰上碰了一下。

 

侑笑瞇瞇地回親他一口,才把手鬆開他的腰,蹦蹦跳跳再度跑回去房間裡。

 

──他口中的那句「以後要跟阿治結婚」或許可說絕非小孩子亂講話的空穴來風,宮治心裡這樣想。

 

他原本並非打算和這小孩發展成如今這種關係。

 

宮治從來沒有養過小孩。這也難怪,因為他至今也才不過二十出頭──二十三歲又五個月,是他如今的年紀。他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什麼長相,只記得自己常常被打,最後跟一條沒人要的野狗一樣被丟棄在路邊,直到北信介撿到他,可他卻還記得自己的生日。

 

如果他沒有在那一天善心大發打開了門,以及之後把侑給留了下來,或許他的命運就會跟當初的自己一樣,可卻不一定會有和北一樣的好人(儘管北教會他殺人,可他在宮治眼中依然是個好人)來把他撿回去。

 

不是他也不一定會有別人,宮治不知道第幾次地這樣想。

 

宮治把飯做好了,在屋裡的小餐桌上擺好碗筷。侑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還挺自然而然地就要坐上他的大腿。

 

宮治頓了一秒但沒拒絕,也沒把他趕下去。小孩子正在抽長的身體摸起來柔軟溫暖,腰肢很細,坐在他的大腿上像是一朵輕飄飄的雲。

 

他們一起吃完了一頓晚餐。

 

吃完以後宮治去洗碗,侑賴在他的旁邊看著他洗。宮治說以後你的碗就要自己洗了知道嗎,但侑只是笑瞇瞇的,在他擦乾手轉過身來時趁機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又吧唧親了第二口。

 

然後他晃了晃他的手臂,嗓音像摻了蜜一樣地軟綿綿的,「阿治,我要抱抱。」

 

他在進屋以後就換好了自己平常在穿的家常服,鬆鬆垮垮的上衣配上一件緊得可以看見小屁股的小短褲。上衣是宮治穿過的,短褲是他自己的。宮治彎腰把他抱了起來。

 

侑摟住他的頸子,在宮治的耳邊咯咯地笑。

 

「笑什麼?」

 

宮治拍了一把他的小屁股。

 

侑大驚小怪地嚷嚷著「阿治你打我」,可不一會就又把臉貼到他的肩膀上,用黏呼呼的語氣對他說,「阿治,我要跟你一起洗澡。」

 

他的個子已經沒有當初那麼矮了,可宮治還是可以輕輕鬆鬆地就把他給抱在手臂上。侑也喜歡被他抱著,他喜歡宮治一起和他做的很多事情,這只是其中之一。

 

「現在就要洗?」

 

「嗯哼。」

 

「太早了點吧。」

 

宮治把他抱到床邊坐下,床的另一頭的小型電視仍不知道第幾次地連環播放著侑早就看過的肥皂劇,可他依舊樂此不疲。

 

宮治拿了遙控器把電視關掉,親了親侑的後腦勺。

 

「阿治。」

 

侑貼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

 

「嗯?」

 

宮治摟著他,另一隻手拿出床頭櫃裡放著的一個金屬盒,就壓在侑帶回來北給他的那個小小的鐵盒下。

 

「睡覺前不可以吃東西,你知道吧,侑。」

 

「⋯⋯知道啦,」侑嘟著嘴咬了他的耳朵一口,「我又不是五歲了。」

 

「你五歲的時候我可還不認識你。」

 

「對嘛,阿治你幹嘛不要在我五歲的時候就來養我。」

 

「你五歲的時候是多久以前?」

 

「唔⋯⋯」侑掰著五根指頭開始數,「一、三、五、十五⋯⋯反、反正也沒有很久以前嘛!」

 

「你才幾歲,何況那時候我根本也跟你不在同一個地方。」

 

「那你在哪嘛!」

 

「⋯⋯忘了。」

 

宮治翻看手裡剛剛北交給他的資料,回答得有點心不在焉。先前請角名幫忙調查的侑那兩個所謂父母在他所居住的上上一個城市被殺害已經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情,幾乎就快一年多了。現在才總算有了點成果,

 

「這有需要那麼久?」

 

他還記得那時他問角名。

 

「誰讓你把這小孩跟藏眼珠一樣地藏了有快半年之久──你當我是誰,神仙啊。」

 

角名習慣性地酸了他一句。他把手裡的資料翻了翻,再敲打幾下電腦鍵盤。

 

「給我兩個禮拜。」

 

「兩天不行?」

 

「得寸進尺了啊治。」

 

角名敲了敲桌板。

 

「不想我告訴你那小朋友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

 

「你監視我?」

 

「只有在我和北前輩覺得需要的時候。」

 

「⋯⋯」

 

宮治盯了他倒映在電腦螢幕上的雙眼一會,才妥協地垮下肩膀。

 

「好吧,那就兩個禮拜。」

 

角名戴上耳機,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慢走不送。」

 

兩個月以後,經過北信介過目以後的資料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宮治翻看了幾眼。那個他當初看見的男人的確在當地算是有名的黑道老大,而他去找那個那個曾經假裝是侑的家長的男人時也的確是因為他欠下的那一屁股賭債──那男人向老天借了賊膽,居然還敢往老大的錢箱子裡挖錢,結果當然是被一槍爆了腦袋。

 

和他住在一起那個沒正式結婚的女人和其他幾個倒楣在家裡被發現的小孩也一樣。侑大約是躲在了衣櫥裡,或者其它什麼地方,宮治問過他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總是說他不記得了。

 

「我好像睡著了⋯⋯在衣櫃裡還是哪裡,反正我沒有床,有時候我也睡在地上,」侑很可愛地皺皺鼻子,「可是外面太吵了。」

 

「所以你什麼也沒聽見?」

 

「不知道⋯⋯唔,我還想吃那個。」

 

宮治把桌上的餅乾罐拿給他,告訴他只能吃兩片。侑偷偷摸摸地拿了三片起來,他默許了他,把餅乾罐又關了起來。

 

「侑,」宮治戳戳他的鼻頭,「你是真的不記得了,還是假裝不記得了。」

 

侑不講話了。

 

那時他才剛對宮治放下了大部分的戒心──儘管他本就對他有種莫名的信任與依賴感。宮治後來也試過幾次,但他還是什麼都不肯說,等他再問得多了點,侑就爬上他的大腿,把臉埋進他的胸口說想睡覺了。

 

宮治沒想過真的逼迫那小孩講出些什麼來。

 

首先,是侑真的可能什麼也沒看到。再者他如果沒看到最好,那種場面和那種聲音,實在不是一個像他當時還未滿十二歲對小孩該知道的事情。

 

儘管後來自己在這方面上的把關也沒好到哪裡去,宮治不免又想。

 

他把那份資料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接著又翻了第二遍。等確認自己把該記住的東西都記住以後,宮治把那一小疊資料塞進床頭的廢紙簍裡,準備明天一早就拿去燒掉。

 

侑趴在他的肩膀上,這時已經小聲地無聊到哼起了他最近看的墨西哥肥皂劇的主題曲。

 

他捏了把他的臉頰。軟軟的,看來自己最近是養得還不錯。

 

「還沒看膩?」

 

「明明就還沒播完!才播到第兩百八十五集,主角跟他老婆都還沒結婚呢,阿治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看。」

 

侑嘟起嘴來。飽滿的兩片嘴唇像是肉嘟嘟的果凍,自己是把他養得太好了,宮治又想。儘管那也不可說完全都是自己的錯。

 

他把侑給抱起來,走進浴室裡。

 

「阿治,我們要洗澡?」

 

侑軟呼呼地貼在他的耳邊吹氣。

 

「是你要洗澡,我不洗。」

 

「那阿治你幹嘛不跟我一起洗。」

 

「你已經長大了。」

 

宮治彎腰把他放在浴缸邊的小椅子上。這間角名協助找到的破公寓面積很小,卻有一個還算大的浴室和一個完整的廚房──這是宮治的請求。原本他只想要廚房,可自從有了侑以後,他也需要除了那個以外的更多東西。

 

「又沒長大。」

 

侑低下腦袋,悶悶地用腳踢著宮治的腳踝,「我要跟阿治一起洗澡。」

 

「沒長大?誰前幾天才跟我說他長大了的。」

 

「⋯⋯誰啊。」

 

宮治拍了一把他的小屁股,「不承認?」聲音裡卻帶有一點點笑意,「那誰今天又在我老闆面前大喊要當我老婆的。」

 

「我本來就是阿治的老婆!」

 

侑立刻又鼓起臉來,整張臉看起來像是一隻氣鼓鼓的倉鼠。

 

宮治幫他放好熱水,蒸騰而起的水氣遮掩了不少他臉上可能出現的表情。

 

他的確並未想過要與這小孩發展到如今這種地步。

 

當然他們倆目前也什麼都還沒發生──還沒有。侑親過他的臉頰,宮治也親過他的。侑還會像小孩子玩扮家家酒一樣把嘴唇給印在他的嘴唇上──不過一兩次。而且在侑的心裡,那大約也和親自己的手臂和手背,或者親小貓小狗都沒什麼差別。

 

他也沒讓侑喊過自己爸爸。

 

畢竟他們倆也並非那種正式或者血緣上的親屬關係。侑喊過他哥哥,一兩次,因為總歸來講治也不過才比他大了八或九歲。但他把那小孩抱在懷裡時,心裡升騰而起的某些念頭或許都和所謂父子甚至兄弟之情都全無半點關係。

 

侑摟住他的頸子,甜甜地喊他的名字。他喊他叫阿治。

 

從沒有人像侑這樣子喊過他。除了北那群人以外沒有人知曉他的名字,宮治也不允許。

 

等水放好,宮治關掉水龍頭,轉頭一看那小孩已經自動自發地脫了個精光。從衣服底下剝出來的是奶白奶白的身體,纖瘦的頸子,細細的鎖骨,從胸前往下看是一片平坦的小腹,兩側薄薄的肋骨上綴著兩顆粉粉的紅櫻桃。

 

那小孩腹底是一叢淺色稀疏的絨毛,水一沖便會變得幾乎透明。而他將兩條手臂掛上宮治的肩膀,軟軟地又告訴他一次,我要跟你一起洗澡。

 

宮治把他給抱進去了澡盆裡。

 

這不是第一次了,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宮治脫掉自己的衣服,跟著跨進浴缸裡時那小孩就跟八爪章魚一樣地纏上來。他摟住他的手臂,還比他矮了不只半顆頭的身體可以完全擠進他的懷中,圓潤飽滿的小屁股落在了他的大腿上。宮治的手放上去,還挺自然而然地又輕輕捏了兩下。

 

小孩瞇著眼對他笑了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和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他知道自己想對他做什麼,也知道自己身體的反應絕對騙不了人──即使這小孩對於性的概念或許都還挺一知半解,那些曾對他毛手毛腳過的男人除了看看摸摸以外或許也沒做過別的什麼,至少就侑的反應看起來是不像。宮治抿唇感覺下體產生的隱隱騷動,那小孩坐在他大腿上撈著水,玩他之前買給他的黃色小鴨,小屁股也跟著毫無半點規律地扭來扭去。

 

他該把他抱出去澡盆,讓他離開這裡──也許下次和下下次都應該說服他要自己洗澡。宮治沒想過要養這個小孩這麼久,可矛盾點在於他卻也不是一個喜歡半途而廢的人。既然是養了,他就得負責把這小孩給養到好。

 

然後這小孩還毫不扭捏地(儘管他或許根本不明白他講出來的話的真正意涵)說自己要當他的老婆。

 

宮治把手輕輕地放在那小孩的兩瓣小屁股上,圓圓嫩嫩的屁股蛋握在他的手裡像是兩捧輕飄飄的雲,或者兩團熱呼呼的軟年糕。他輕柔地揉捏著,擠壓著。那小孩眨一眨眼睛看著他,突然伸手,把他悄悄翹立在自己大腿下的那根硬邦邦的東西給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宮治的頭皮不禁一緊。

 

「阿治,這是什麼啊?」

 

那小孩語氣軟呼呼的,琥珀色一般的眼睛也亮亮的,直勾勾地盯向宮治近在咫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