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中，四人無言地對坐，桌上的飯菜將涼，可再也沒人動過筷子，唐惟元見氣氛不對，保命要緊，早已溜到不知道何處了。
再也沒什麼比現在還尷尬，不論是武林大會上的一式雷動九天，還是東西武林盟的爭鬥，葉雲舟和其師的兩次會面，用不歡而散來形容都能算是客氣，可聽海生之後的立場有些曖昧，表面上說是恩斷義絕兩者再無瓜葛，撤除點蒼對葉家兄妹的追擊令。
同時，蒼松劍客名號猶在，點蒼似乎也沒打算收回這個稱號？趙活這一路上若是遇到點蒼弟子求診，幾個年輕人都曾提及門派內有吩咐，要是遇上了不得無禮，皆對他們十分禮遇。這到底算是個什麼事兒？
種種藕斷絲連，現下誰也說不準葉雲舟到底還算不算點蒼棄徒。
趙活倒是清楚知道葉雲舟這邊的態度，兩人到了雲南邊界，葉雲舟便換了一身褐灰色的裝束，帶著紗巾的斗笠遮著臉，但或許是因為師兄弟相處了好幾年，又或許是那把聽雲隱藏得不完全，顯然白虹劍客與朝陽劍客靠著行為舉止還是把他辨了出來。
「趙盟主，恕徐某快人快語，想提出不情之請。」
趙活被這稱呼刺激得一抖，心底直呼：別別別，盟主什麼的，明明你們那邊的應該是阿笙吧……
趙活呼出極長的一口氣，道：「徐大俠客氣，不知道兩位有何見教？莫非是想找葉兄敘舊？」
「這……如果葉師弟願意，那自然也……」
葉雲舟只閉目不語，直接查無此人，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倒是把趙活想試圖緩和氣氛的小伎倆間隔搞砸了。
「趙盟主，其實我們師兄弟此番前來，是有個不情之請。」盛鴻年見不得徐光輝一人窘迫，連忙找補。
「……那個，拜託別再喚我盟主，總覺得這樣喊我會折壽的。」
「趙盟主謙虛了，有賴趙盟主兵法絕倫，我等才能在金兵入關時有所建樹，依徐某之見，趙盟主若願登高位——」
「……師兄此言差矣。」葉雲舟終於睜眼，冷道，「趙兄仁心仁術，清風亮節，救世人與百姓於水火之中，常言慈不掌兵，仁不從政，朝廷之位只怕污了趙兄的眼。」
「呃，沒沒沒，也不算是那樣……」
看著趙活狠擰了隔壁葉雲舟胳臂一下，新一代點蒼雙劍同時露出些許詫異的表情。
「怎麼說，臣本布衣，躬耕於唐門後山也，做個廢物外姓弟子，躺平擺爛不也挺正常的。瑞盟主以臣卑鄙，三揍臣於眉山之巔——」
葉雲舟陰陽怪氣，趙活四兩撥千斤，現下壓力來到了徐光輝和盛鴻年這邊，徐光輝這才發現自己得罪於人，點蒼當年站了唐門對頭，提到武林盟主這事豈非自討沒趣。
「咳、失禮了，知道了您與葉師弟途經大理……」徐光輝急道，「實不相瞞，家師近期苦於真氣逆行之傷，雖就近請來贖魂玉手柳琮瑾、彩雲藥佛楊昊等人醫治，卻始終不見起色，想請您不計前嫌，家師讀了江湖快報，也對葉師弟非常掛念……」
所以說為什麼又是江湖快報……
想到聽海生看過那彷彿章回小說般連載的龍陽狗男男，趙活不免一陣打了個寒顫，不成不成，所以『掛念』又是哪種『掛念』，『前嫌』又到底是哪段『前嫌』，唐門和點蒼的？真要算起來可長了？
見趙活面色古怪，盛鴻年乾脆利落地打斷了徐光輝。
「趙少俠，久聞鬼面神醫盛名，點蒼的不情之請，便是想請您懸壺濟世，一觀家師的脈象。報酬可以商量，珍稀的藥材、觀氣的醫書，點蒼雖不擅此道，總歸還是有的。」
趙活抓了抓腦袋，有點害躁，此等恭維似乎讓他聽得飄飄然，盛鴻年認為自己找對了方向。
那麼，就只剩葉雲舟了？
「嗯……這樣的話，大概、也不是不行……？」趙活嘿嘿兩聲，「葉兄，你可有意陪我走一趟？」
俗話說一物降一物，人人都有他的罩門。
而葉雲舟的罩門，僅此一個。
不知怎麼地，盛鴻年倏地回憶起一件舊事。
葉師弟雖謙遜有禮，和人相處卻彷彿總是隔了道牆，也就只有在雲裳師妹身邊時表情才會多一些，能看出個人樣。葉雲裳嬌俏可人、活潑靈動，討巧手段一流，自然每個師兄師姐都喜歡她，怎麼會有人不喜歡葉雲裳呢？
每當盛鴻年瞧見葉雲舟因妹子撒嬌而停下練劍時，他總會想，葉雲舟無庸置疑是愛著胞妹的。
某天，盛鴻年夜半起來解手，路過葉家兄妹的房門，還記得那日又是雲裳師妹高燒不退的日子，每過個幾旬，她總是要這麼燒一次的。
燭光映照的影子拉出長長一條，葉雲舟顯然未寐，照顧葉雲裳直至五更天，怕也是累極了，向來一絲風吹草動都能察覺到的劍客，居然沒察覺到盛鴻年的視線。
櫃上有茶碗、有熱水、有素巾、有藥缽、有蜜餞，可知葉雲舟花費了多少心思去照顧一個金貴的人兒。
葉雲裳側身熟睡著，葉雲舟在輕拍葉雲裳的背，一下一下的，節奏輕緩、動作溫柔。
可是，那晦暗的神情，眼底的寒意，與其說是看著親人，更像是、像是……像是在看——仇人。
盛鴻年心頭畏懼，只道是自己恍惚間看錯，甚至不敢和光輝提及此事，那副景象，他決計是要帶進棺材裡的。
思及此事，既然葉師妹仍在唐門安養，他豈非毫無弱點……眼前的葉雲舟究竟是人，還是修羅，真不好說。盛鴻年猶疑，一下子拿不定手中籌碼。
這邊身懷嘴力九十九絕技的趙活，對人情世故同樣拿捏得已，只要幾句話便能將對方性格猜個一二，雙劍的行動往往是徐光輝為主導，盛鴻年較為被動內向，但心思深沉，每當話題失控便會接過話，或者補上遺漏。
摸是摸透了，他也知道盛鴻年在打什麼主意，先不管他的奉承裡有幾分真心，這藥材他是真想要呀，還能讓唐門賣給點蒼一個人情，簡直一石二鳥？
「……葉某素來佩服趙兄醫者仁心，自然是再好不過。」
嘴裡說著再好不過，語氣裡卻沒半點喜悅之意。葉雲舟語氣之生硬、口吻之僵冷，讓徐光輝和盛鴻年聽得都心頭一驚，心底直道趙活這是踩到了鐵板。
「唉，也就一會兒。」
只見趙活安撫似地，帶繭的手掌蓋上劍客包覆完好的黑色護手磨蹭，拍了拍葉雲舟的手背，哄道：「雲舟，你若不願，在山腳下等我也成，不會去太久的。」
讓新一代點蒼雙劍萬萬沒想到的是，那記憶當中冷淡漠然的師弟，方才還句句夾槍帶棒的師弟，瞬間丟盔棄甲，沒了半點氣焰，甚至聽起來有點委屈，輕聲喃喃道，「……沒有不願。」
「……趙兄切莫拋下雲舟一人。」
-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