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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雨下得很大。

 

侑撐著雨傘慢吞吞地走著。雨真的下得很大,劈哩啪啦劈哩啪啦,比豆子還要大的雨滴砸在黑色的傘布上,厚重的脆弱的無法被吸收的一滴,碎散在空氣裡然後滾落下來。他感到自己的皮鞋、褲管,穿在皮鞋裡的襪子還有套在褲管裡的兩隻腳也全都濕透了。一大片的黑色的玩意,黑色的雨水和黑色的血滴。

 

所以說啊,侑心裡頭這麼想。他真的真的真的很不喜歡下雨。

 

 

 

-7、

 

侑回到了家。

 

或者說那並不是家,只是一間屋子。侑有點想不太起來那究竟應該是屬於什麼。他把鑰匙扔在鞋櫃上,脫掉了鞋子和襪子,隨便把那些溼答答的玩意在玄關的地板上踢了個亂七八糟。另一邊還擺著一雙明顯不是他穿過的深黑色的略有些磨損的工作靴。靴子的鞋面和側邊都有些看不出來的磨損,鞋帶也打得歪歪的。侑把那雙靴子踢到一邊,過了半秒卻又把它翻回來。他把光溜溜的腳丫伸了進去,剛好合腳,就是塞腳趾的地方稍微鬆了一點。

 

侑把腳縮了回來。他把那雙鞋子踢成一隻倒下一隻站著,心裡古怪地覺得只有這樣才算合適。

 

屋子裡看起來沒人,地板上薄薄地積了一層灰。侑想不起來這裡有多久沒人掃過,或者如果曾經有的話又是誰在負責掃的。他光著腳踩上地板,大概有點涼,但侑的腳趾沒有任何感覺。

 

他往裡面走。屋子裡是昏暗的,空氣悶濕而燥熱,聞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死在了裡頭。窗簾跟窗戶都緊緊地拉上密合,一點能透光透氣的縫隙也無。但侑能清楚地聽見下雨的聲音,他想,外面大概是一直在下著雨。

 

他在廚房的水龍頭接了一杯冷水。生的,沒煮過的。冰箱的瓷白表面上密密麻麻貼著一大堆雜七雜八的便條紙,有幾張掉了下來,落在地上像一片片的雪。

 

侑的目光隨意掃過那些剩下來的便條紙上寫著的東西。記得買牛奶。記得買酸奶。出門不記得要帶傘嗎,白癡。冰箱裡沒鮪魚了,我要吃鮪魚。先把上次偷吃的布丁跟芒果還回來。那我要吃生魚片。你可以先去吃你自己。

 

最底下的一張便條紙搖搖欲墜地寫著,不然我就吃你。下面用原子筆字跡方正地寫了一句,有種就給我回家來吃。

 

他們倆連筆跡都有某種程度的相似,侑心想那或許是跟血源基因什麼的都毫無半點關係。他把那些便條紙跟一些帳單信件什麼的全都從冰箱上扯下來,揉一揉捲成一團,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裡。

 

垃圾桶裡還有一些東西,沒來得及倒,是半滿的狀態。侑聞不到什麼酸腐的味道,他不太確定是他的鼻子出了問題,還是這個垃圾桶裡就真的沒放什麼會因時間久遠而導致腐敗的東西。但是什麼都會隨著時間腐敗,他這麼想,只是時間長短差距而已。

 

他打開冰箱。冰箱裡是全滿的,電動馬達甚至還在運轉,發出來嗡嗡嗡的低沉又細微的震動聲。冷藏室裡幽幽的螢光照著侑的臉,和他兩隻光著的腳踝。

 

他隨意地掃了幾眼,從冷藏室的最上層最明顯的位置拿下來一個保鮮盒,上面用便條紙貼著他的名字。但是那有什麼必要呢,侑心想,反正這冰箱裡的東西、這個太久沒人使用的廚房以及這一整間他不知道是屬於誰的房子,大概全都是要留給他的。

 

但是我可不煮飯喔。他對空氣這麼說,咬字細微而又呢喃,沙沙地帶著一點不明顯的鼻音。沒有任何人能聽到,字句混合著被攪碎的空氣破散下墜,落下去於是再也不見蹤影。

 

他把那個保鮮盒打了開來,裡面整齊擺著的兩顆飯糰看起來還完好無損,簡直像是剛剛被放進去的一樣。保鮮盒是特大號的,飯糰也是特大號的──他心裡頭知道這玩意吃了絕對會拉肚子但他半點也不在意,侑把那兩顆飯糰拿出來放進了微波爐裡,在積灰的檯面上找到被遺落的插頭,接回去插座裡,照著記憶裡的方式按下面板上被磨損得特別嚴重的幾個數字。

 

微波爐安靜無聲地運轉起來。廚房裡是黑的,只有侑剛才打開的冰箱裡面還散發出一股幽幽的像是可以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暖黃色的光。冷氣爬上侑的腳踝,使他溼透的褲管更為冰冷地貼在小腿皮膚上。

 

這屋子裡所有的電器都像是已經死了但只有這台冰箱還活著,忠實地電力運轉鎖住一切,充滿寒氣的空間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那裡面的東西有大半他都不可能會拿出來用,他知道或許對方也知道。但他還是在最上層放了一個貼著他名字的保鮮盒。

 

侑盯著昏暗的沒有半點人氣的廚房和客廳看。客廳的沙發跟桌椅上都蓋著一塊不知道多久沒揭開過的塑膠布,上面覆著一層薄薄的灰。他不知道有誰多久沒來過這裡,又或者是有誰應該在多久之前來到這裡。他沉默地站在那裡,喉頭鼓動,胸口像落進了滿滿的一層灰燼。

 

「叮」,微波爐裡的東西好了。侑拿出冒著熱氣的盤子和兩顆飯糰。他大口咬下,舌頭應該要被燙得眼裡泛淚但他半點感覺也沒有。他好像是覺得餓,但他嘴巴裡嘗不出來任何味道。所有的味覺和知覺細胞像是都死了一樣,侑的心裡頭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把剛剛在水龍頭下接的那杯自來水給喝了,然後又拿了一杯。杯子是涼的,水也是。冷水灌進他的肚子,通過喉頭和食道和胃,跟剛吃下去的飯糰沉甸甸地攪混在了一起。他知道自己該拉肚子了但他感覺挺好。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拉肚子也是活該,誰叫你不肯聽我的話。

 

侑搖頭甩開了那句話和那個人,像是甩開了一隻惱人的蚊子。

 

廚房裡面很黑,外面的雨甚至似乎好像還在下。侑沒有開燈,他倚靠打開冰箱旁的流理檯面慢慢地蹲坐下來,背靠著牆,冰箱裡的幽幽暖光打在他的臉頰上。

 

褲子還是濕的,領帶結扣住他的頸子讓他覺得比平常更不舒服,但他半點也沒想去動。

 

他只是瞪著半空中虛無的沒有焦距的一點發呆。

 

⋯⋯好餓,他心裡頭這麼想。

 

真的好餓。

 

 

 

-6.5、

 

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他被一隻手搖醒過來,那隻手跟他自己的一樣結實溫暖,修長有力,指尖帶著因為長期摩擦排球形成的薄薄的繭。他那溫度過高的手指握上自己冰冷的頸子,於是侑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穿著短袖和短褲,裸露在外的皮膚被不知哪來的寒氣凍得起了陣陣的雞皮疙瘩。

 

『喂,你白癡嗎?』有個聲音這麼說,『在冰箱旁邊睡著是要冷死自己。冰箱還沒關,之後又要被老媽罵了。』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半睜開的眼睛迷迷糊糊卻找不到任何焦距。他費力地想要把眼睛睜開,就好像他費力地想伸出手去攫住那幾根扣在自己頸側及拉住他手臂的手指。那些手指從他的手腕爬上他的手肘,太熱了,他是覺得煩得要死。

 

『起來。』

 

那個人抓住他的手肘硬要把他拉起來。侑覺得屁股又冷又痛,他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聽到這個人的聲音就覺得特別地煩躁。有個人的聲音活在他的肋骨裡,在他的胸口心下怦然作響。他感到飢餓,但他甚至不知道是為什麼。

 

拉了半天拉不動,他於是又說了一次。

 

『起來,侑。』他的聲音好遠又好近。侑不應該有任何感覺,可是他卻感覺頭痛欲裂。

 

下雨的聲音使他頭痛。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那個人這麼說。

 

『流汗又吹冷風會頭痛,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但是不是,侑這麼想,但是不是──

 

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恍惚,站起來時一個不由自主地踉蹌,跌進去他的胸膛。

 

他感覺上跟他差不多高。

 

『侑──』

 

他於是這麼說。

 

侑不曉得他是不是在叫自己。

 

 

 

-6、

 

他感到飢餓。

 

不是肚子裡的飢餓,他的肚子裡並沒有任何感覺──好像那些吃進去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東西,化成水氣蒸散排放掉了一樣。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這裡。

 

屋子裡沒有開燈,但侑知道這裡每一處家具擺放的位置陳設的角度地板在什麼地方會高起來或低下去。他摸索著走進客廳,想了半秒又走出來。他站在臥室門口發呆,他的雙腳光溜溜的,赤腳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這間屋子裡只有一個客廳、一個臥室以及一個房間,房間旁邊連著的是浴室。侑看也沒看浴室一眼。他盯著房間裡頭空蕩蕩的雙人床,床上也覆蓋著塑膠布,空氣聞起來也又乾又熱又燥,像是有什麼東西死在了裡頭。

 

一個枕頭被踢落到床下,孤零零的,躺在了地板上動也不動。侑看著那個枕頭。床的旁邊擺著時鐘,那個鬧鐘壞了,會在設定時間到的前半小時就響起來,而且要把電池從裡面摳出來才關得掉。

 

現在那個鬧鐘被扔在地上摔碎了。侑不記得那是誰弄的,但大概不是他自己。

 

他聞到一股味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發霉的味道。霉斑慢慢地攀爬上去汙染侵蝕所有直到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剩下時的那種味道。他認為這間屋子正在死去,但他想不出來任何原因。

 

這間屋子裡曾經還住過什麼人,他於是又這麼想。

 

外面的天氣似乎還是很熱,而雨是下得越來越來越大了。

 

 

 

-5.5、

 

侑不喜歡下雨。

 

他從棉被裡摸索著伸出來一隻手,想關掉嗶嗶作響的鬧鐘。他的半張臉還埋在枕頭裡,胡亂在床邊櫃子上拍動的手掌距離鬧鐘的真正位置還遙遠得很。好不容易摸到了一點邊,指尖在震動著的金屬表面上碰了兩下,推落地面,發出來響亮的震耳欲聾的一聲碎裂聲。

 

然後世界安靜了。

 

侑於是心安理得地繼續睡。

 

他一直睡到有一隻手摸上他的臉頰。那隻手冷冰冰的,握住他的頸側使他渾身一震被凍醒過來,下意識地揮出一拳想去擋開他的手。

 

那隻手微微一側,沒閃開但是也沒放開。侑想翻身把被子扯起來蓋住腦袋,對方不讓他這麼做,一用力就把他的肩膀拽了起來。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幹嘛。』

 

那個人這麼說。

 

這次他勉強看清楚他的模樣了──不,大概還是很模糊。他只記得他看見的似乎是一頭黑髮,但他總覺得對方的頭髮也應該是別種顏色。

 

某種比較淺的⋯⋯灰色⋯⋯藍色⋯⋯黑色⋯⋯銀灰色?

 

那張臉看著他,但他看不清楚他的臉。侑抿著嘴唇還是想把他的手揮開,那隻手的溫度幾乎要燙傷他,侑很不喜歡這樣。

 

誰記得啊。他嘟囔著說。那隻手揉亂了他的頭髮,他大叫不准亂弄我的頭髮一邊張牙舞爪地撲過去。

 

他抓傷了他的手臂,把他的嘴唇咬出了血。對方大概不太喜歡這樣,但侑喜歡一切他一臉覺得不太喜歡的事物。

 

這是他的報復,他想。

 

他只記得自己因為什麼他已經忘記的事情決定要持續很久地對他感到不高興。

 

 

 

-5、

 

侑現在感到不太高興。

 

他在衣櫃裡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或者說是他不記得哪些是他自己的衣服,這些衣服全都看起來是他可以穿的衣服,但有一些全然不是他的品味。

 

他找出來一件黑色的T恤。他不記得自己有這件衣服,但是他想穿這件衣服。他把那件衣服套上脖子,脫下來的黑白布料柔軟地堆疊在他的腳邊,像蛻下來的蛇皮。侑不喜歡穿黑色的衣服,他想那大概是有部分因為他從來不喜歡黑色。

 

某個人從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就全身都是黑色,他很不喜歡這樣。

 

雨好像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他沒有想去開窗,也沒有想要穿上別的褲子。他光著兩條大腿走出臥室,床上有一層塑膠布,而他沒有想睡覺。

 

侑走出房間。他想這裡或許是他的家,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住在這裡。腦子裡的記憶區塊沒有一個地方是清晰的。他感覺到迷茫,想要嘔吐,可是身體裡卻清醒得不得了。有個什麼東西把他挖得空蕩蕩的,像一條吃人腦子的蟲,他找不到可以離開這裡的方向。

 

但他真的有想要離開嗎?

 

冰箱還是開著,他不記得在昨天(或者在那之前的之前)誰忘記把那關上了的,反正那肯定不是他。他繞過地板上的一地混亂,好幾件不知道有沒有人穿過的衣服歪七扭八地躺在那裡,一堆又一堆地擺著,好像一團又一團的嘔吐物。好噁心。侑心裡這麼想但他沒有半點感覺。他踩著那些衣物走出去,腳下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他也不怎麼記得昨天或者好幾天前的幾天這裡到底有沒有那些亂丟一通的衣服。

 

誰這麼沒有規矩。啊啊,髒死了好不衛生。他想然後他轉頭看見沙發上已經沒有了那些塑膠布。好像被扯開了,他想,或者本來就還沒有擺在那裡。沙發是很深的咖啡色,看起來有點噁心,他根本不會買這種沙發。

 

可是這種沙發才不怕髒,有個聲音對他悄聲說。另一個聲音(或者是同一個)說因為你都在那上頭吃東西掉得屑屑到處都是,或者你會以其他種的方式把它給弄髒,這你應該也知道的對吧。

 

哪有啊。他想撕扯他的臉頰但唯一可攫抓到的只有空氣,冰冷的溫暖的沒有一絲感覺的空氣。他站在那裡,空蕩蕩的連電燈都沒有開的屋子裡。他想起昨天或者前幾天他吃的那個飯糰上面好像發了霉。

 

冰箱也早就沒有電了。

 

是了吧,這屋子裡根本就像是已經有誰死在了這裡。

 

是誰呢。侑突然這麼想。

 

窗戶「呼搭」一下不知道被誰給打開,「匡啷」一聲窗葉撞上了一旁漆得雪白的牆壁。牆上有一塊污漬,侑不曉得那是打哪來的。

 

緊接著「乓!」的一聲,窗戶又被緊緊閉上。燈火全滅,世界彷彿身處在了黑暗裡。

 

連他也是。

 

 

 

-4.5、

 

他突然感覺好痛。

 

突如其來並且沒有半點徵兆,像是狂風烈火般的劇痛「呼」地猛一下燒遍了侑的全身。他一下子跪倒下來,周圍沒有牆壁或者其他家具可支撐所以直接倒在了地板上。侑用一隻手摀住肚子,另一隻手抱住自己的頭,光著的腳丫子隨著一下緊一下鬆的抽痛不斷地縮起來腳趾又放鬆。他那長長的背脊被迫緊弓起來,身體彎成了痛苦的一條曲線,席捲而來的彷彿回憶又彷彿初來乍到的痛感如一把大火一樣地將他掩埋。

 

他感覺自己從灰燼重新變回了一把火。

 

呃⋯⋯呃!

 

他喘著,痛得幾乎像要尖叫但他發不出來半點聲音。有什麼扼住了他的胸口和喉嚨還有氣管,肺葉裡的每一處血管都被擰得根根緊縮。他整個人捲起來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地板上髒兮兮他的身體也髒兮兮的,或許更裡面也是。侑痛苦得如要窒息,雖然好像他以前不呼吸也沒什麼要緊的。

 

以前。

 

所以怎樣才能被叫做以前?

 

三天前⋯⋯五天前⋯⋯七天前⋯⋯昨天還是今天?

 

是哪一天。

 

侑發現自己連一丁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躺在地板上,像是一隻還沒煮熟卻正在被煮熟的蝦子。他不曉得自己是否穿著衣服或者沒有,全部裸露出來的皮膚都像是被火炙燒一樣地滾燙而刺痛。所有的感官細胞像是被打開了開關,閾值也被往上調到了最大值的最大值。那不是他忍耐的極限,那就是他忍耐的極限。侑張開嘴卻只能發出無聲的喘息。

 

「啪」的一下,燈好像又被打開了。

 

窗戶好像也是。呼搭呼搭的冷風灌進來,吹動窗簾以及他的頭髮。他的臉頰還有其他所有任何部位,都感覺到刺痛。疼痛,劇痛,像是被針紮又像是被火烤一樣的痛。像是被鯊魚咬遍全身卻又像是被水母用牠的神經毒素不斷地猛刺猛刺又猛刺,猛瑪象的巨齒,獵豹或者任何野生動物裸露出來的銳利的齒牙與尖爪。他感覺自己的渾身皮膚彷彿被一塊一塊地剝除,一層一層地,從最上層的肌肉直到血管直到神經直到最底下的肌理紋路。被裂解開的骨肉露出底下原有的森森白骨,在那底下還有什麼,他恍惚地幾乎不曉得自己還有半點可稱意識的意識地這樣想,在那白骨的底下還有什麼。

 

跳動著的心臟,腎臟,胃部,脾臟肺臟肝臟或者其他各種東西。他的生理健康課一向學不好,他忘記自己還有什麼是能學得好的。他的手裡握著一個圓形的皮質外表的東西,冷冷的皮革縫線刮磨著他的指縫,那會是什麼,他想。那到底會是什麼。

 

──鮮血。是血或者不是,可是那究竟又有什麼要緊呢。侑想不出來。他的思緒彷彿一輛即將從山崖邊翻倒的車,一艘在大浪裡顛簸晃動的小船。車子即將墜落山谷,船也即將沉沒。他下一秒就會被那些什麼獵豹雪豹還是大海象之類的動物給啃噬得皮與肉跟骨頭都赤裸裸的什麼也不剩。他即將死去,可他也不曉得自己到底為什麼會死去。

 

或者自己是否曾經死去。

 

 

 

-3.5、

 

他痛得快要站不起來了。

 

可那只是上一刻的事情──下一秒侑發現自己又站了起來。

 

他看看自己,看了看天花板然後再看了看地板。好像不知道前幾天才清理過的地板積了一層薄薄淺淺的灰,細看彷彿才看得出來。他眨了眨眼睛,眼皮藏在酸澀的眼睫毛底下頻繁地眨動,好像自己才剛剛哭過幾回。

可是自己曾經哭過幾回嗎?

 

「唔──」

 

現在他能發得出聲音了,可是他是想對誰說話呢?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可是窗戶開著,沙發上的塑膠布好像也被拆掉了。

 

或者是根本就還沒有裝起來。

 

他走進廚房,給自己接了滿滿一杯自來水。水是冷的,滑進喉嚨裡面幾乎給肺部帶來些許緊繃的刺痛。他摀著嘴巴喘息,一手撐在流理台上。流理臺的檯面光潔如新,冰箱上好像少了什麼。

 

或者是更多出來了什麼。

 

冰箱門被關了起來,可是侑卻記得自己在那以後沒有再動過冰箱。或者以前。他的記憶就像從舉球員手裡舉出所有給對手看的球一樣那樣不可靠,可是他曾記得自己打過排球嗎?

 

舉球員又是什麼。

 

冰箱上有幾張照片,在層層疊疊幾乎把冰箱門給塞滿的便條紙堆裡格外顯眼。侑眨了眨眼睛。外面的雨還在下,但是很快只剩最後幾滴。等侑把臉湊過去想看冰箱門上的那些照片內容是什麼時,太陽好像出來了。

 

陰暗的雨雲在天空的兩側堆積起來。

 

他直起身。照片裡有兩個人,一個臉孔清晰一個面目模糊,一個的手搭著另一個的肩膀可另一個的手卻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他們穿著很像或者該說是相同款式的黑色上衣,臉看不清楚的那個大概是因為他髮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可他們下巴與肩膀延伸出去的角度看起來卻一模一樣。

 

他們兩個好像都在微笑。

 

照片看起來很舊了,邊角都捲了起來。侑伸手撫過那張照片,手指底下的觸感微涼,既熟悉又感到陌生。

他把手給抽了回來。

 

他往後退,退出廚房退出客廳,退回去那間他第一次走進去的臥室然後待在了那裏。浴室的門仍緊鎖著,沒有人想走進去看,侑也不想。床上擺著整整齊齊的被褥,沒有塑膠套,他把自己蜷縮在床腳邊然後閉上眼睛。

 

侑再一次睡了過去。

 

 

 

-2、

 

侑醒過來。

 

或者說他以為自己醒了過來。他還醒著嗎?侑摸了摸自己全身上下。好的,完好如初的。他還是沒有穿褲子,那套黑白相間的醜衣服被他給塞進了櫃子最深處的最深處,侑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想起它。

 

但他曾經想起來過嗎。

 

他把衣櫃門給關上,但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打開過它。他倒退著走出房間,走回客廳然後走進廚房,流理臺上放著滿滿的一杯水。

 

侑把那杯水給倒進了洗碗槽裡。

 

他看著洗碗槽旁邊的刀架,每一把刀都被磨利得光亮如新,檯面上的所有東西都被擺得整整齊齊。侑把一把刀給抽了出來,刀身鋒利,微微一轉還能看見尖銳的刀光閃過。他把刀給裹在了上衣裡。

 

然後侑走出了廚房。刀身鋒利刀尖冰冷,凜冽的金屬直接貼在他的心臟位置。

 

他走進客廳。客廳裡雖然乾淨但是了無人氣,沒有什麼人居住在這裡。

 

桌上擺著一本雜誌,還是攤開著的。他走過去把那本雜誌從封面往封底翻回去,看見封面上的那張臉。

 

那是黏在冰箱門上照片裡的那張臉。

 

是他自己的臉。

 

侑把雜誌翻回原本的那頁。頁面上寫著一則報導,附帶小格小格的說明和照片。照片裡一片模糊血腥,侑閉上眼,不想再去多看。

 

他站起來,原本彎曲的膝蓋緊繃僵硬且疼痛。疼痛不曾止息,疼痛即將來到。

 

他走進了浴室裡。

 

 

 

-1、

侑打開浴室門。

 

浴室裡冷冰冰的,原本泛有的水氣此時已完全冰凍冷卻下來,好像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侑反手把門在他身後鎖上。浴室裡有一把椅子,他把椅子拿過來給堵上了門。門把也被他給拆掉了,但沒有人會知道他人在這裡。

 

或許有一個人會知道,可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

 

他看著浴室裡的那張臉,那副景象。蜿蜒的血線從磁磚的縫隙裡往外面流淌,一直留到他腳尖眼前。他看著那些血液,看著那隻手,從浴缸的邊緣掛出了浴缸外頭,手上還握著一把刀。

 

刀從他的手上以及浴缸旁那隻手上同時鏗然落地。

 

然後侑躺進去浴缸裡。他感覺冷水漫過他的肩膀背脊脖頸和胸口。他眼睜睜地看著,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疼痛隨水蔓延而來最後疼痛便又散去,他看見了自己的臉。

 

他看見了水面上的那個倒影。

 

他看見了那則報導。

 

然後,他看見了手裡還握著的那把刀。

 

刀鋒從他的手腕緩緩地割了下去。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