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段落不連貫
1.
鬼的壽命可達數百年。
鬼族的生命依循輕緩的韻律，慢慢前行，大王的黑髮亦然，傑克劫後餘生的四年，不過長出一個巴掌長的黑髮，餘下仍泛著銀白月色。
「臭小鬼，終於知道回來！」當時，原狠狠地揉亂了他的金髮，「老大為了你可是愁白了頭髮呢！唉，血緣真是騙不了鬼，瞧大王那副模樣，簡直跟他老爹一個樣子，想當年，壓寨夫人臨盆那晚，他也是──」
「別瞎說。」鬼王沉聲道。原先這副模樣應該十分嚇人，可鬼王的個頭本就較眾鬼嬌小許多，特別是那張臉孔，生得與五官粗曠、青面獠牙的鬼大不相同，只有淺青色的皮膚襯底，五官的輪廓竟與人類無異，眉宇間雖氳滿堅毅，可清亮的大眼卻十分秀美，只消那雙澄澈的美目含情凝視，任何生物都要如癡如醉。
正因為這樣的鬼王曾經朝傑克奔來，因而此時的他，可說是相當理解年輕織女竊竊私語的緣由：「聽說大王的臉長得很美，真想看看！」
「是啊，要是能看大王的真面目，我只怕是死而無憾了，」
「唉，不過大王最不喜歡別人看他的臉……聽說整個鬼族只有看他長大的長輩們看過呢！依我看，大概只有未來的夫人能看了吧？」
「夫人嗎？不知道大王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子？真羨慕那位女鬼啊……」
「別說夫人了，要是能給大王做妾，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別說啦！聽說芙蓉姐以前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約了年紀尚輕的大王去採藥，想趁機試探大王的心思，怎知……」
「怎麼了？我想聽！」
「聽說啊……大王雖然如約而至，卻拿了藥給芙蓉姐，還說：『天黑了危險，別採了，我家的給你。』說完就回去了呢！」
「哎？大王也太不解風情了吧？」
「何止不解風情──」織女攏了攏姐妹的肩，低聲道：「聽說，大王壓根不好女色呢，否則，怎麼到現在還……」
傑克踱入織坊，如此閒言碎語，他耳聞多年，近日更有越演越烈的趨勢，眾織女見他入內，紛紛閉口不言。傑克沉默地坐到紡織機前，將長至腿部的長髮束起、拋到背後，聽著紡織機運作的聲音，他歛起心緒，心無旁鶩地勞作起來。他已經十六歲了。
2.
鬼王納妾之餘，與長老約定，每任妾室以一年為限，期限一過，若未能有孕，便給與厚賞，打發回家。若妾室不慣與鬼王相處，亦可隨時出走。
話雖如此，兩任妾室依舊待到期滿，想必大王待她們十分寬厚。可寬厚也只是寬厚，大王肩上的擔子依舊無從卸下，尤其此代的世野井，更為妾室們背負了責任──吾夢見先祖，先祖道：「汝尚且不成氣候，如何誕育子嗣？」可依舊無法平息流言蜚語，甚至有好事之人謠傳：大王之所以無後，乃是那個古怪祭品帶來的詛咒。為此，世野井雖怒極，卻無從讓他們住嘴，畢竟如今傑克是越發黏人了。
為了繁育後代，世野井時常吩咐傑克夜宿織坊，有時結束得早，便等待妾室睡下，沿著月光到織坊尋他，而傑克見了他，不似以往滿懷欣悅，反而苦著一張臉，令鬼王忍不住問：「遇到煩心事了麼？」
傑克不語，直到鬼王說了聲：「當心！」原是他的眼前有一坑洞，傑克微愣，戛然止步卻停不下身，只得扭著足踝摔入鬼王懷中。鬼王的臂膀精實有力，以此穩穩扶住已比他高挑的青年身子，讓他棲身越入懷中。
「凌霄姐姐喜歡她的嫁衣嗎？」他的下頷擱於鬼王肩窩，久違的溫暖令他吸吸鼻子。
「傑克的手藝，鬼眾無不喜歡。」他握住傑克纖細的小臂。
「你也喜歡嗎？」傑克也抓住鬼王雙臂。
「傑克織就的衣裳，自然樣樣都是──」
「不。」傑克猛搖頭，「世野井也和其他鬼一樣，只喜歡我的手藝嗎？」
「因為我只有手藝能派上用場，所以要住在織坊。」傑克俯首，掐住鬼王手臂的手指用力得發白，「我生不出孩子，所以不能住在家裡。」
「誰與你說這些胡話的？」
少年俯首，不再言語。鬼王擔憂這孩子心細，要是鑽牛角尖起來，怕又要做出傻事，便提議道：「明日滿月，不如，吾等一齊去找月光花？」
「那些花，紫藤姐姐已經找夠了數。」傑克一腳踢飛了一顆石子。月光棲息在他金色柔軟的睫毛上，令世野井看不清他的眼神。
3.
可嘆鬼王一顆愛護之心，在此儀式面前，竟然毫無去處。換身儀式嚴格非常，除執行刺青與換身之人，皆不得進入祖先降臨之地，故方才遞送血液之鬼，亦只是於簾幕外吹笛三聲，令長老伸手來取，鬼王只得於外來回踱步，無須思量儀式帶來的巨大痛楚，裡頭傳出的尖叫便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那個他萬般呵護的孩子，那純真的傑克究竟為了他做了什麼傻事。
不知經過多久，究竟是一百五十五年的時光，又或是烏雲遮住彎月的半晌，叫聲終於停歇，簾子被人緩緩掀開，一個汗流浹背的老者緩緩道：「儀式已了，大王可以入內。」
他說話的態度與挺直的背脊，帶著一絲慷慨赴義的決絕。
「長老，您──」鬼王咬牙，張嘴欲罵，最後卻不敵心焦，快步入內。
「世野井……？」纖瘦少年披散著金髮，修長的髮尾落於以藥草碎屑劃出圓圈的地面，他躺於冰涼的石塊上，下頭雖墊著一塊布，可身軀依舊不停發顫。
「傑克！」他跪趴於石台前，雙目泛紅、語氣哽咽地望著少年隨著呼吸微微滲血的腹部，牽住他冰涼的手，望著他布滿禱詞刺青的蒼白側臉，「汝、汝為何……」
「終於可以幫你生孩子了……」說完這話，他微微一笑，接著昏死過去。
4.
世野井與長老原先十分擔憂傑克的身子，不僅長老時時照顧著，世野井亦日日前往巫醫處探望，經過數日，幸好傑克讓鬼王養得十分康健，已經能由世野井領回家中。
「咦？凌霄姐姐呢？」望著空無一人的臥房，傑克疑惑。
「吾已令她回家。」世野井扶他躺下，又替他掩上被子，「汝好生歇息。」
此後，世野井便與傑克分房而眠，本應如此，怎料世野井方闔眼，便有一鬼祟之聲從外頭迫近。來人以為他早已睡下，原先放輕的腳步越發急促，最後掀開腿部的被角，手腳並用地往上鑽，就這麼壓在了世野井的肚皮上，世野井睜開一眼，只見一頭金髮微微露出被子，而少年正扭動身子，調整舒適的位置，折騰好一會兒，才安生下來，抬起頭，卻瞧見卸下面具的鬼王緊鎖的眉宇。
「我、我只是想快點造孩子。」傑克扭了扭臀部，「這樣就會有孩子了嗎？」
「汝先起來……」隔著被褥，鬼王拍拍他的背。
「不要！」傑克揪緊鬼王領口，「要有孩子才要起來！唔……」
鬼王起身的舉動促使衣料擦過青年腹部的傷口，使纖瘦的身子一抖，鬼王心疼極，只得環住他的腰肢，軟聲解釋：「汝還不能懷上子嗣。」
「為什麼？」傑克的臉垮了下來，「老爺爺明明跟我說，儀式已經成功了……」
「要待到汝的傷口結痂、好全，方能誕癒子嗣。」世野井伸手將他柔順的金髮攏到耳後，又揉了揉他的耳垂，「為了快些痊癒，傑克要好生歇息。」
「可是、可是──」傑克慌忙辯解，「老爺爺說，可以跟世野井先『練習』，雖然我不知道要練什麼，但是世野井一定懂吧？」
「竟然連這事都說了麼……」鬼王無奈，緩緩嘆氣，道：「即便要學習，汝亦要起身。」
傑克聞言，從善如流地起開了。
5.
「若是大婚，只怕汝又要受磨難。」世野井垂眸，愧疚道：「吾等鬼族，婚禮前有一儀式……」
「什麼儀式？」傑克偏頭。
世野井示意原先行離去，才緩緩解開衣物，露出胸口。
「此乃世野井家家紋，汝已見過，吾胸口亦有。」他說：「女性於婚前紋上，待傷口癒合，便繫上綁腿，此後，丈夫以外的閒雜人等，不得窺見此處圖紋。」
傑克沉默半晌，突然雙手一掙，高高捋起下身衣料，露出雙腿，一手摩娑著紋路滿布的小腿，彷彿欲將漸淡的紋路抹去、以此添上新的圖案般，慢慢地說：「那麼，還是刺大一點吧？整條腿也行。」
「何出此言？」鬼王驚異極。村中男女雖將忍受刺青的痛楚視為成年象徵，可他卻不忍幼年便遭逢此難的傑克再受苦楚。
「就算只有腿也好。」他抓了抓白皙皮膚上褪色的禱詞，指尖對準了上頭的「傑克」一詞，「想要更多地方變成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