篦髮
一梳梳到尾,無病無災也無憂。
二梳梳到尾,金銀財寶不用愁。
三梳梳到尾,有情繾綣共白首。
小茅屋裡女人些微沙啞的嗓音飄出,伴著一旁藥爐沸騰的響聲,一派的悠然恬靜。
「婆婆,祝詞怎麼跟妳念給我聽那些愛侶的話本子不一樣,況且我才過豆蔻也還沒要成親啊。」符茆乖巧地坐在鏡臺前給瞽婆梳她一頭過腰的青絲,唯一雙前端紅潤的腳丫不安分地亂晃。
「小丫頭片子在外頭行走嘴巴別胡咧咧的沒個把門。」滿頭發黃華髮卻不顯年紀的盲婦伸手捏了捏養女粉嫩的臉頰。
紫檀木鈿薔薇篦子一下一下順著符茆色澤相仿的髮,輔以配了茉莉、木樨的榆木刨花水,一下一下把婆婆的祝福梳進密密的絲。待長長青絲再不見一縷毛躁,復編成麻花一般的樣式,紮上綴了銀鈴的料子。
「呸、呸、呸,婆婆別亂講話,咱還要給你梳到百歲啊。」
符茆蹲在椅子邊上拉著瞽婆青綠的衣袖搖晃,一副稚子嬌憨耍賴的作派,硬是要婆婆開口答應她無理的請託。符瞽婆只是跟著孩子的動作搖晃,笑瞇瞇地把篦子收進屜子。
「倒不是急著把妳送別人家家裡,只是要是妳能找個相知相惜的伴兒也挺好,酷暑炎熱時相互搖扇,深冬嚴寒給對方暖手。」
符茆近來幾次歸家總聽婆婆說著說著就繞到這些題材上,分明還不到村頭老婦催促兒女成婚生子的年紀,她也不敢向婆婆查證村中老人偶爾提起的小道。
她是一丁點也不希望婆婆傷心的。
「茆茆,妳也知道吧?婆婆當時是遍體鱗傷回到符家村的。」瞽婆不可視物的一雙眼眸直直地望進她心底。
「妳也大了,我一身本事都是要給妳的,踏錯的步子便也一同講予妳聽著。」
曾有個俏郎君,家裡小有積蓄故他自小從文習藝,姿態談吐盡是風雅,就像是話本子裡寫的那些世家少爺一樣。當然,故事裡的公子都是孝順,府上老太君病了,他便於床前侍疾,也為祖母四處打聽養身方子。
他們初遇於醫館,彼時她正向掌櫃兜售她新製的藥方與香丸,掌櫃隨口向公子推薦了少女,說是擅長烹製藥膳點心。其後,少女便與公子回到府上,過了一段安穩日子,她住在小院裡給老人準備調理的藥膳,空閒便用月俸換了藥材自己鼓搗新鮮藥方。
相當老套的,公子愛上了少女,卻也造成了少女的不幸。少女和公子有了首尾的事在府上下人之間遍傳,即使公子在雙親之前極力維護她也迫於壓力沒法給出名分,少女一介江湖人倒不介意那些虛的,她只在乎兩人之間的情份。
直到她無意發現公子並無真情,對她和腹中胎兒也好,對那位明媒正娶的千金也好,跟房裡的收藏擺件沒兩樣,都只是給公子裝點門楣或偶爾盤玩的小東西。更甚,愛人一開始的接近就是利用,其雙親也是共犯,為的是她一手岐黃之術,與以其特殊身子孕育的胎兒。
當時她已經為愛人向青鸞鳥獻祭了雙眼,卻識得更加清明,才看穿了鮮花錦緞之下盡是刀劍無情。遺憾急火攻心驚了胎氣,又長期浸染公子身上帶著的香藥,嬰孩不足月而生,氣血不足極為虛弱。
「婆婆……會後悔嗎?」
「不,我不後悔我的付出,只是可惜沒了那孩子。」帶著薄繭、溫暖的掌撫著養女的頭頂,「還好有妳來陪婆婆。」
空洞的眼淌下滾燙黏稠的血淚,懷裡的襁褓只有微弱的生氣,她一步步堅定地踏過她以為已經是家的地,走向她以為會作伴到很久很久之後的愛人。
既已辜負便結個兩清,折了她的羽翼便賠一雙腿,用了她的手藝便賠一雙手,言詞不能達肺腑就停了那如簧的舌。她滿心的哀慟就由全府血脈相連之人共擔,日日都得為她的孩子哭泣,夜夜都得為她的孩子心疼。
這泥沼一樣的骯髒地兒也不配被她的血脈沾著,青鸞的後人若不能在青天翱翔也必不能被拘在一處。
——藥爐下的炭發出嗶剝響聲。
「藥煎得差不多了。」
「婆婆這壺是要晾涼了給青蜈浸嗎?」
符瞽婆的小院又暫時忙碌了起來,一身綠衣的少女哼著讚頌青鸞的山謠,舉著扇子一下下搧著色澤古怪的湯藥,牆腳小甕跟著幽遠的調子發出敲擊聲。
門口,身著青鸞繡樣衣料的女人也吹起了葉笛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