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aeteritum002

 

　　嬰孩的啼哭掀開了帷幕，一點點揭露掩蓋在其後的，在時間長河沖刷下積累的腐敗。

 

　　幼嫩的肩胛上也是形似六翼的淺紅印記，背脊中央是類似一枚眼眸瞇起的欖尖形。銅鏡映射下，顱骨之上的碎形發光體有如王冠。

 

　　作為天使生身母親的女子在產台上破風箱般斷斷續續地吃力喘息，眾人圍繞嬰孩稱頌讚嘆，感恩神對家族的厚愛。

 

　　她像一株開敗了的雜草野花，獨自在牆角等待死亡的到來；又像為了製做標本被養殖的蝴蝶，在長成後被針插固定在板子上頭。

 

　　也就沒人注意到，女人一向空洞的眼眸是難得的清明，她死死地盯住一旁的親生長子，瞳孔深處燃著仇恨。乾裂的雙唇緊緊抿著，像是有不能傾瀉而出的話語，卻又不甘就這麼歸於平淡。

 

　　她的長子在她的注視下點了點頭，平時情緒沒什麼起伏的天使露出了一瞬燦爛的笑容，目送她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Metatron，小天使被以此為號。

 

　　家族成員們高舉酒杯相碰擊出清脆的響聲，牆上的影子隨著燭光晃蕩。

 

　　充滿喜樂的聖歌中誰的女兒被讚頌，誰的女兒獨自衰敗，成了黑夜中一蓬輕煙，卻解不開禁錮復又落在院落一隅。

 

　　初生的小天使嬌嫩飽滿的肌膚透著玫瑰粉，小刷般的眼睫之下是一深一淺的藍色雙眸，末端微捲的淺金色髮絲貼著頭皮，可以想見未來容貌更勝她可憐可嘆的生母與可敬可靠的手足。

 

　　大概是早產了幾週，她的心肺功能有些弱，肌肉功能也比較差，但除了一耳嚴重聽力障礙，體內臟器並沒有不健全。

 

　　她被安置在有一面玻璃牆的白色房間裡由專門的人員照護，照護人員不被允許在房間內出聲，也不能在沒有外部監視的情形下與孩子獨處。長老們嚴禁一切污染的可能，小天使尚在襁褓便只被允許接觸拉丁文的讚歌。

 

　　Sandalphon時常探望他的小妹妹，用橄欖油按摩她嬌嫩的肌膚，穿上縫滿老修女鉤織蕾絲的長袍，哺以溫熱的羊乳，輕輕地在她耳邊唱著兒歌哄著她、逗著她。

 

　　" Alouette, gentille alouette, Alouette, je te plumerai. "[註1]

　　(小雲雀呀，可愛的小雲雀呀，小雲雀呀，我要拔掉你的羽毛。)

 

　　Sandalphon中性的嗓音溫柔，面上表情是一貫的悲憫。

 

　　小小的Metatron在血親的看顧下成長，大概是養育方式與天生障礙造成她不太會說話，掌握的辭彙量除了經典記載的拉丁文只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法文單字，她總是怯生生地被領著給信眾賜下一兩句祝禱，乖巧溫順的給護理師採集聖物做為賞賜。

 

　　只要Sandalphon說的，她必會遵從。

 

　　她們一起分享疼痛，也共同保守祕密，她的世界以唯一的至親為中心運轉。

 

　　怪物一直在玻璃之後徘徊窺探，它吐著蛇信般用黏稠難懂的語言蠱惑著幼小的天使，它有時候是頭頂鹿角身披孔雀翎羽的巨型傴僂骨骸，有時候是渾身濕漉漉滴著墨色血液的巨鴉，只一對空洞眼眶不變。不明原因之下它不曾攻擊來往的人類，Sandalphon也沒有任何作為。

 

　　慣例的禮拜儀式，Sandalphon的禱詞被一聲短暫的尖叫阻斷，一直攥著他衣袍一角的女孩站到他身前，迎著光用顫抖的聲音吐出彷若詛咒的聖諭。

 

　　「駝鹿在哭泣，黃金化在地上成了蛇，烈火將要炙烤那些行虛妄之人。」小孩小小的手一一點過信眾，「你們必像打過的橄欖樹、又像已摘的葡萄所剩無幾。」[註2]

 

　　眾人的面具出現裂痕，腐敗的布幕露出了背後的罪惡。

 

　　大天使臉龐上柔和的笑容不變，驚惶的羊羔沒有看見他眼底的火。

 

 

 

 

 

[註1]法國兒歌＜小雲雀Alouette＞

[註2]擷取自＜以賽亞書＞24章13節
When thus it shall be in the midst of the land among the people, there shall be as the shaking of an olive tree, and as the gleaning grapes when the vintage is d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