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啟
時值盛夏,赤日當空,青雲逶迤。炎熱暑氣浸得路邊磚縫野草都顯得蔫蔫的,路上行人匆匆走過發燙的地,好似多停留一刻怕就要化了。
撐著藕色油紙傘在行人間行走讓一頭白髮本就突出的少年更加醒目,雖有靜心清涼符護身,晁瓔那身皮膚卻是經不得豔陽的,稍稍曬久了就得泛紅,更甚發疼脫皮,老被師兄取笑就是個閨閣小姐的命。
他選了間乾淨亮堂的茶館進去,清雅的茶香瀰漫,撫平了茶客們因酷暑躁動的心,彼此即使交談也是低聲而不互相干擾的。
小二大概是看少年著裝打扮就不像個缺錢的主,匆匆跑來詢問是否要上二樓開個包間,他只擺擺手要了個二樓靠窗的位置,點了壺雪蘭與一碟桂花糖糕。
白瓷裡的茶湯色澤清淺似透紙晨光,隱有一縷茉莉淡香,倒是上佳的水準。配上綴著蜜漬金桂的潔白小方糕,著實令人舒心,淺嘗一口,少年頗有興致地開始東張西望著。
窗外街市上有人間百景,茶館裡也有說書先生口裡的世間百味,雙眼跟耳朵都忙得很。
不經意間少年與不遠處的茶客對上了眼,茶客看似方才踏入茶館尚未入席,在對方看似友好地微笑點頭之後,晁瓔亦回以點頭致意,之後趕忙把眼神轉向桌上白瓷碟子邊上描繪的小魚。
——應該不會走過來吧?
不遂人願,看似同為丹書門門人卻非常人的儒雅男子走了過來。
「介意拼個座嗎?」
「沒關係的,先生坐吧。」
想來對方大概也是看上了窗邊通風又明亮的位置,在他喚來小二要了壺雀舌春茶後,晁瓔秉持禮貌向人開口問候。
「先生可是丹書門門人?」
「是,小友看著卻非面生。」
「許是在門內曾經看過吧。」他倒是自知外表顯眼,「在下晁丞晗,先生如何稱呼?」
碧色的眼短暫閃過一絲訝異,仔細端詳一番復又開口。
「景境。」
「沒猜錯的話,晁玉曦,或稱晁珸,是你父親吧?」
晁瓔愣怔了好一會兒,在對方溫和的語氣下內心升起莫名的不安,白皙手指不住摩娑隨身配戴的騶虞青玉珮。
「看來沒錯了。想不到他還在找孩子養啊。」男人悠然自得地端起白瓷小杯輕啜。
「隱隱約約聽過這事,爹爹只是在找個寄託吧?」他有些無措,「師兄也說漫長的生命總是要找點事做。」
「不,他找的就是你。」
「您此話何……」
「晁玉曦找的一直都是『晁瓔』,當年早逝的孩子。」
男人翠綠的瞳眸直直地望著他,像是穿透兩汪雪青色的眸子釘住他的內心,讓人忍不住想逃。
「像歸像,但他覺得你就是『晁瓔』嗎?」
少年的心底猶如被滂沱大雨傾瀉的水塘,淤泥翻攪,再不能復歸平靜。
他仰躺在柔軟的榻上想不起這一路自己是怎麼走到家的,有禮貌地向景先生道別嗎?一路想了些什麼又走了哪條路,此時回想竟都不可知。他輕撓了撓雙頰,看著床帳上小小的青竹繡樣才想起自己把紙傘落在了茶館裡頭。
「我對爹爹到底算什麼?」他伸手撥弄床帳邊上綴的小穗子。
那位景先生的話可信嗎?隱隱有感對方應為精怪且有相當年歲,想必也認識爹爹。又佩小鏡於髮,皆傳古鑑有其靈異,或真有通古今之能?
「我是誰?又該是什麼樣子?」
晁瓔幼時體弱,幾次大病總是晁珸寸步不離顧過來的,大些之後除了日課想做些什麼晁珸也都由著他鬧,生活上更是處處細緻妥貼,冷冰冰的修者把所有的笑容與溫暖都給了孩子。故雖師兄曾透露曾經被收養的孩子全叫做晁瓔,也向他抱怨師父不知道在追求什麼,他並不十分在意,只覺得爹爹為人清冷若能暖著他就好。
但若是那雙眼睛裡難得的溫柔其實從頭到尾都只屬於一人呢?對逝去的人、留下來的人與後來的人都像是惡毒無解的詛咒。
窗外,小院裡的樹上幾隻蟬不成調的叫喚著,亂糟糟的鬧得人心底攪成一團亂麻。
這題,比丹書門的陣法典籍還艱深難解得多。
他又起身,走到鏡臺之前褪去絳紫外衫,取了沁涼的井水沾濕帕子,對鏡仔細地敷過被曬得通紅的寸寸肌膚。
「那倒不是最要緊的,如果我真不是『晁瓔』,或成不了爹爹思念的那個樣子,爹爹該如何難過。」
待發紅的肌膚復歸白皙細膩的模樣,憂慮焦灼的心也靜了下來。他走進臥室旁開的書室,攤開信箋壓上白玉小虎鎮紙,提筆寫了家書。
暫時不想見面,便稱已近加冠之年欲獨身遠行遊學,寥寥數筆書下今日所聞,再講不能明白自己究竟為石為玉,還望爹爹日後能解答一二,末尾幾筆押上蘭草圖樣。
忽爾一陣風起,廊下懸鈴叮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