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兩片、三……四片……
她坐在廊邊看著樹上的槐葉脫離枝梢,在半空中迴旋了幾圈,慢悠悠地擺盪落地。
晃著腳數到第五十幾片葉子,加上她的眼睛沒能捕捉到的那些落葉,地上已堆成了薄薄一層的黃色葉毯。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叫喊。
「小猴子還不給爺迎門——!」
……整個逍遙會就你最大聲。
她沒好氣地翻了白眼,站起身往正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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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稱冕山充斥天地仙氣,景色壯麗、鍾靈毓秀,自古便是仙修寶地,也適合隱世。
尊尚自然無為的逍遙會在山間也有幾處據點,不少是為求聚會方便,也有幾處專收留淪落天涯之人。
自從祝憫離開祝宅,還不滿十歲,她捨去自己的名,僅以祝氏示人。
她流落街頭,那一身傷疤和幾乎無完處的四肢令她到哪都被當成小乞丐,受人唾棄又乏人問津,然而沒多久便被路經的逍遙會弟子揀去冕山養傷。
不過兩年時間,祝氏的外傷幾乎好全,只是長年受毒蝕的五臟六腑還需要不少時間淨化,因此依舊留在逍遙會據點,偶爾幫忙做點掃除工作,要不就待在庭院裡發呆。
那喊著她小猴子的便是當年帶她上山的逍遙會弟子,花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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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外貌傷口已恢復的幾乎不見傷疤,但四肢的瘡口積年累月、深可見骨,即便再怎麼恢復仍留下不少怵目驚心的疤痕,祝氏一向用長袖長褲遮掩,但瘦小的身軀即便穿著同齡兒的衣褲,也是肥厚寬大、極不稱身,風兒一吹就像被抖動的衣服妖怪綁架一般,模樣滑稽。
庭院離正門有一段距離,每到那花無常回堂的時間,她都得拎著衣布、搖搖晃晃去迎門,好不麻煩。祝氏總心想當初怎不是會中的溫柔師姐撿著自己,偏是這匹討厭的臭嘴。
「恭迎花師兄歸堂——」她擺著一張做作討好的笑臉,兩隻瘦骨嶙峋的手交疊,向著邁過門檻的少年作揖。她並未拜誰為師,也沒那身子習武,只是把所有逍遙會的哥哥姐姐都喚作師兄師姐。
「行了行了別在那裝,你不噁心爺還嫌瘮人呢。」花無常擺擺手,他拂了拂白袍上的塵土,大步流星地往庭院走。
聽花無常這麼一說,祝氏的臉隨即臭得垮下,也不扯衣服了,拖著一身布不情願地跟在後頭。
她在舊家宅裡學到以笑臉迎人、歛起自己的負面情緒,無論如何都不會有錯,然而對待花無常這種猖狂人類,她實在是沒那精力交陪……她甚至還抓不準惹他厭煩的方式,先厭煩耐不住性子的總是她自己。
回到庭院,那原本還算茂密的槐樹葉子沒一會時間便掉得七七八八,地上葉毯都厚了起來,許是山風給吹的,祝氏盯了一會,轉頭便見花無常一臉狐疑地瞧著自己。
「……幹啥?」
「……你咋沒長肉啊?不是叫大家給你備多點肉食麼?」花無常拉起祝氏乾癟的手臂晃了晃。
「師姐們都只吃菜葉,我怎好意思自己吃肉。」祝氏嘟噥著抽回手。
不回嘴還好,祝氏一聲抱怨直接惹來花無常吱吱喳喳唸個沒完:
「嘖,誰叫你管人家師姐?你一小猴子也跟仙女比?人家那是前凸後翹、就算吃露水也白白淨淨可愛芬芳,你這前凹後平的,再不吃別說是猴子,連鬼都比你豐盈三分!是不是真要爺拿你當牲畜一樣灌食哈?」
祝氏緊蹙眉頭,捂著耳不滿地回喊:「知道啦、知道啦!下次吃回來不就成了嘛!至於這樣囉嗦!」才剛說完,她的喉間突然湧上一陣腥味,還來不及反應,一口黑血嘔出,流得整個下頦都是。
本來想多說幾句,見祝氏吐了血,花無常把喉間的話哽了回去,總不能她都吐血了他還吐話吧。不過他也沒慌張,彎身用袖口替人揩去嘴下的血水,彷彿司空見慣地從懷裡掏了一劑藥丸,遞到祝氏面前,後者拿了藥便往嘴裡塞,合著血吞服。
「早和你說過多少次,別大聲嚷嚷……回去躺吧,小猴子,之後請師姐給你送飯。」
花無常拍了拍祝氏的頭,舉了舉袖袍:「爺去洗衣服。」
還不是你先挑架吵……
祝氏呶了呶嘴,口腔還留有難聞的味道,她點頭,往自個兒房間回了。
§
她知道那討人厭的師兄對她還是滿好的,至少他幾次下山除了處理委事,也是為了尋來幾方冕山、鬼谷林沒有的草藥,給她治內傷。
祝氏躺在被窩裡,晚秋的山宅早就像入了冬,早涼夜寒,但她的被褥軟乎又暖得令她冒汗,每每都讓她意識到自己早已不在煉蠱房裡的事實,幸福得令她愣神。
她感覺方才的藥丸起了作用,一股清涼自心口擴散至全身,於是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場好覺。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日上午,幾個師姐正在她房內整理打轉,見她醒了連忙湊上。
「師姐。」她揚起笑容,淺淺喚了聲,十足是個乖巧稚子,一點也沒昨日朝著花無常大喊的模樣。
「珠兒,還好麼?這帖藥先服了罷,晚點便能用膳了。」師姐溫柔的聲音令人如沐春風,她眯眼頷首,接過清澄帶點綠色的湯水服下。
珠兒是師姐們給她取的小名,來由也簡單,只是從她的姓氏換個說法而已,但是那「珠」字在她耳裏聽著總有些彆扭,感覺好像把她當什麼寶物一樣捧在掌心,實在不太習慣。
湯水下肚她便覺得呼吸比以往順暢許多,祝氏望著湯碗一臉驚訝:「師姐,這湯藥第一次喝到呢。」
聞言,師姐掩唇笑了起來,那樣子的確和花無常說的一樣,就像個仙女。「這是花弟弟給你帶回來的,他此次下山入鎮只為這帖藥呢。」
祝氏笑容僵了幾分,但很快恢復自然模樣。下山入鎮只是為了她的藥?通常那人出門可是委事為主,尋藥順便而已,怎會為了自己特意下山。
雖然不是沒這可能,但想到有人不帶原因的善待自己,就讓她不自在。
師姐們收了湯碗,留下一大份雞湯。
「這次可得吃了呀。」否則辜負人一片好意。
她彷彿聽見師姐後面那句沒說出口的話,沒有刻意說什麼,只以微笑回應,在師姐離開後才執起調羹擺弄碗裡的雞腿,緩慢地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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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氏坐在床上,望著站在門邊雙手抱胸的花無常,對方臉上滿是嚴肅,好像她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誤一樣。
「雞湯喝完沒?」
「喝啦。」
「連雞骨頭都吞了?」
「你想讓我噎死吧師兄。」
一進來就先管別人吃飽沒,用一句午安當招呼語該有多好啊?
「以後就得這般吃飯,否則你那破身體怎得痊癒?」花無常鼻間哼氣,這才放下手走到床邊。
她盯著花無常吊兒郎當的模樣,凝視了一陣,似乎想看穿什麼,卻什麼頭緒也沒有,還是那人被盯得渾身不舒服,皺著臉先開口:「本爺喜歡年長的漂亮師姐,像你這樣的小猴子咱可吃不下。」
什麼東西亂七八糟。
祝氏忍住想不顧氣血攻心的可能,起身痛揍人的衝動,捺著性子出聲:「你幹嘛特地替我下山尋藥?」
聽到祝氏的詢問,花無常揪著的表情才鬆泛下來,原來是這事,他咧嘴笑開。
「不下山尋藥,讓你等死不成?自己撿回來的猴子,總不能放他死在家裡吧。」
祝氏知道那是花無常放不下自己傷勢的意思,但仍感到莫名的不服氣,她的雙唇一張一合,想回嘴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是吶吶地回了句:「我自己也能找藥。」
" 藥 " 字都沒落地,花無常便扠腰哈哈大笑了三聲,手指對準祝氏額心,用力地戳了好幾下。
「別笑死爺了,剛來冕山一年你連床都下不了哩!不過是恢復到可以步行的程度,就想著飛了麼?」花無常擺擺手,沒理會祝氏摀著額頭向他哀嚎的抗議聲。「……知道你在逍遙會裡悶得壞。每次出門都見你那眼神,像恨不得穿進爺身體裡下山似的——」
「我才沒要進你身體,你那麼臭。」
「你才臭,聽老子說完。」
花無常拿出一張皺得稀巴爛的紙張,在祝氏面前晃了晃:「你早前服的那帖藥方子在這兒,山下鎮里的藥房說七日後才能備完剩下的藥,屆時爺得下去一趟。」
「你要是能在那以前,每日三餐一頓不漏通通吃光……」
「爺就帶你下山去鎮上走走。」
花無常見祝氏對著自己的表情,從不屑至遲疑再到驚訝,心裡爽得一批,他閉起眼、勾起嘴角,神色自得但故作正經地咳了兩聲,道:「……還不跟本爺道謝?」
「……」
還在等人感激涕零呢,但祝氏就這麼靜默著沒有說話。
開心得連話也不會說了?
花無常睜眼,望向床上的女孩,嚇得向後跳了一步。
「——我操!」
他沒有得到祝氏的感謝,
而是滿滿一床鋪,祝氏因為興奮過度所嘔出的黑血。
§
那日雖嘔了一床黑血,但祝氏還是堅持把剩下的午餐和晚餐用畢,之後幾天也是如此。
祝氏不討厭住在冕山的時日,也感謝願意照顧她的師兄師姐,但進入逍遙會後,療傷似乎盼不到盡頭。
不能離開堂外、最好待在自己的房間、一天兩餐的餵食……還有那一碗一碗的湯藥,兩年的時間裡,每日如此。
即便她知道兩者大相逕庭,在冕山的日子,卻還是像極了在舊家宅的日子。
她沒有說,可是她還是害怕,怕哪天師兄師姐說她只是為了達成什麼目的而留下來的棋子,只是為了利用她而留她下來——那花無常也令人無法看透,祝氏說服自己他都是為自己好,但那些好又是為何而來?
祝氏在冕山吃住用度都靠逍遙會,還為自己尋藥療傷,卻告訴她什麼也不必還?
就算是花無常把自己撿回來又如何,她造成多少麻煩自己心裡沒數嗎?
……世上哪可能有無私的好?
她想相信,但又不信。
祝氏總覺得心裡分裂成兩個人,終日為了善惡爭論。
與其如此困擾,不如讓煩惱離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去。
§
她準備在入鎮後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