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
「二少爺。」
一聲聲親切並且低沉的呼喊拉回他的意識。
Evan緩緩睜開眼睛，先是瞅見腿上攤開的書，等足夠精神才抬頭看向呼喚他的管家。老人露出和藹又溫和的笑意，再度低聲提醒：「二少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是的，等等他還有個宴會呢！
Evan這才猛然想起，此次晚宴分明極其盛大，幾乎附近的貴族都會出席，他絕不能錯過，怎麼會差點忘了？
「嗯，我等等就好。」Evan清清喉嚨，溫和地回應了對方，然後抱著書本起身，踩著從容步伐往樓上走去。
他洗了把臉，並換了一身衣服。
畢竟是場盛大宴席，所以Evan並未如平常選擇黑色西裝，而是挑出和紫碧璽袖扣相襯的酒紅色西裝搭配同色系馬甲，裡面黑色襯衫與淺灰色領帶，和他工作時的裝扮相去甚遠，將渾身的貴族氣息襯托更甚。
他著裝好後不忘站在鏡子端詳，待確定沒有任何紕漏再慢條斯理戴回飾品──一只銀白鉑金戒指，他慢慢將其推到無名指指根，與此同時似乎有個模糊的畫面在腦中閃現……
「話說……這枚戒指到底是誰給我的？」想了許久的Evan直到走下樓梯仍在回想，他邊整理領帶邊碎念著；可一看見杵在門邊的管家時，那件事情又沒有眼前的赴約重要了。
總會想起來的。
他如此安慰著自己，隨即將這個困惑拋於腦後。
＊
此時的天色尚亮，坐在馬車中的Evan能夠透過小小窗子看到寬闊的外邊。
街道上有孩童正在嬉戲玩耍，一旁路過的婦人抱著紙袋，還有和他們一樣來來往往的馬車，發出規律的轆轆聲。掛在房子邊角的夕陽讓一切都金燦燦的，有些刺眼，但他似乎很久沒看過這樣的景色，讓人捨不得挪開目光。
意識到自己傻呼呼舉動的Evan忍不住發笑，可他依舊沒收回視線，反而悠然自得地拄著下巴，繼續欣賞理應熟悉得不行的場景，彷彿漏了一眼都是萬分可惜。
「大哥他們都會去嗎？」在看見一群手牽手的孩子們後，Evan突然想起自己忽略的問題，扭頭向管家詢問。
像他這種非家族首要繼任身份的人，早被要求得在大學畢業前找到工作，看是要在家族產業還是另尋出路，總之，畢業後即「逐」出家門，過著獨立的生活；可是對妹妹們就沒有那麼嚴苛了，想讀書就讀書、想工作就工作，想無所事事在家當個小淑女也沒問題。
「大少爺會獨自過去，老爺夫人將和兩位小姐一同出席。」坐在他對面的銀髮管家不慌不忙地把早就叮嚀過的消息再次說出。
「大少爺、兩位小姐……？」這分配倒是和他想像中的一樣，但他下意識算過一遍人數，結果又有了先前相同的隱隱不安。
好、好像……不只這些人？
Evan察覺自己今日有著太多不對勁，不只健忘還開始質疑這三十二年來的時光。從年幼到現在，許多童年時的有趣回憶他仍能提出來笑話兄長，怎麼可能會突然忘記某人的存在？
不過他可沒有讓別人把自己當作神經病的興趣──尤其今天已經失態太過多次──於是僅將疑問記在心底，等到獨自一人再來好好思索。
這時馬車正好抵達目的地，Evan更是沒有了餘力去想太多事情。因為今日的小姐們像是約好一樣，紛紛朝他靠近，既優雅卻又主動地與之攀談，可謂是花團錦簇般的盛大場面。
他清楚Von這個姓氏在貴族圈的地位，但絕對沒想過會遇到幾乎動彈不得的情況。Evan敢說他自進來宴會廳以後，沒連續踏出三步以上，因為往往在他想要避開以前，早就有人在旁等待。
明明Von家的未來繼承人就站在右前方五步遠的位置，可這些小姐們偏偏就圍在他身邊你一言我一句，而那可惡的大哥雖察覺自己求救的視線，竟然見死不救，僅僅揚起酒杯示意，順便朝他比了個V字。
嗯？大哥什麼時候這麼俏皮了？而且這有什麼好得意……
他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之前和大哥聊過的，最近在貴族圈中興起的「老二訂親潮流」嗎？
簡單來說，就是現在的貴族淑女們流行結婚對象不找繼承人，反而要找非繼承人的兄弟，原因非常顯而易見，因為這樣比較沒有身為當家夫人的壓力。
這應該就是Evan．Von今日身價水漲船高的緣故。
那就沒辦法了……他在心中嘆了口氣，繼續秉持紳士的原則，客氣地和每位前來的小姐敬過酒、寒過暄，之後再順其自然地以上廁所的名義逃離這個「花花世界」。
「今日宴會有這麼多淑女小姐，你有喜歡的嗎？」Evan甫走出廁所就聽見自家大哥感覺關心、實在調侃的問話。他才剛經歷了一場比加班還累的折磨，懶得驚訝於對方少見的放鬆模樣，直接了當地把問題丟回去：
「大哥，我等您先，畢竟您也老大不小了。」
話說得狠，可臉上的笑容比誰都燦爛溫柔，面前的男人被他一噎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提起遲來的家人們，兩人並肩去尋。
其實，在大哥說「喜歡的人」時，他的腦海蹦出了個不甚清晰的輪廓──那個人有著金色長髮，漂亮的深灰色眼睛正專注地看著自己。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呢？
Evan一邊與兩位小妹聊著天，一邊分神好奇著心頭晃蕩的人影，他就像在破關遊戲，每記起一點便離真相越近。
那個人貌似性子調皮，總是在使壞後露出狡黠的笑意，說話直接，甚至可稱之毒舌，常常惹得身旁的人常常哭笑不得；但是對Evan而言，他卻是喜歡撒嬌的，喜歡靠在自己身上，時不時討要親吻……
「二哥，你在笑什麼呢？」挽著他手臂的大妹歪頭詢問突然噗哧一笑的Evan。
「沒有啊，只是覺得你們說的內容很有趣。」他抬手拍拍妹妹的頭，巧妙迴避了真正原因。
不過，在完全記起前疑問又更多了，他，在哪裡呢？
因為問題增加，Evan更傷腦筋了，可與之更甚的是期待感。既然臉記不清，或許還有其他特徵吧……他優雅啜了一口酒，狀似悠哉地環顧周遭，實際在用心掃視，看能不能再被激出什麼印象。
雖然今天的自己東忘西忘，全然不在狀態，但有人與自己捉迷藏的感覺出乎意料有趣。
在他觀察周身之際，連帶留意到靠近大門邊的人群發出陣陣騷動，看來又有赴宴的貴族姍姍前來，只是，能引起如此騷動的人會是何等身分？
Evan跟著眾人目光看了過去，人群中模糊不清的身影越發清晰──金色馬尾、深灰雙眸以及嘴角的從容笑意──最後與那個影子重疊。
那個影子、那個「他」踱著從容步伐，最後停在呆愣住的Von二少爺面前，接著伸長手臂拽住對方的領帶用力一拉，將人帶到面前並道：
「Evan哥哥，玩夠沒？」
玩夠就該回家了。
Evan眨眨眼睛，那些迷茫在這一瞬間全都消失，所有奇怪的既視感紛紛化為真實鑽回過往，變成清晰而深刻的記憶。
「嗯。」咧嘴一笑的他俯身貼近Edward的額頭，輕聲回應了對方。
＊
「兄長狀況如何？」神色疲憊的Edward捏捏鼻樑，向一旁的醫生問道。
「好消息是MID未對Evan先生身體造成損傷；但懷消息是MID作用在Evan先生的意識，意識發現危險，陷入『神遊』。」醫生邊盯著手中的病歷表邊道，說到一半先抬眼看向對方，確定他仍舊平靜再繼續：「所謂『神遊』是指遇到威脅時，意識躲進自己建造的幻境逃避傷害。」
「神遊……會醒嗎？」Edward第一次聽到這個症狀，不住將那兩個字含在嘴裡反覆，最後才屏氣詢問。
這一問便是關鍵。
「可能會、可能不會，但能安排進行『喚醒』，只是不一定能成功，一切得看病人能不能注意到幻境是假的。」見家屬情緒平和，醫生也不說拐彎抹角的安慰話，逕自遞過準備好的資料邊解釋。
Edward快速掃過內容，以面對工作的嚴肅態度回問：「也就是說，如果沒辦法發現便醒不過來？除此之外有其他風險嗎？」
畢竟他們口中的「病人」不只是家人還是摯愛，他怎能不謹慎？
對Edward來說，從一開始讓人在投票會議碰著下放混合區的犯人已經失職，反應不及讓在場人吸入MID致幻氣體更是罪加一等。
根據其他權貴區的人們所述，他親愛的哥哥首先疏散現場婦孺，之後便和幾個公證所的人與罪犯對峙，直至審判所支援到達。
在處理罪犯時兩人沒有太多時間問候，僅僅快速交換了眼神，結果下一秒那人就在彼端倒下，他們這才發現被偷偷放出的氣體，引起另一波恐慌。Edward來不及緊張，只是將情緒推向那群罪犯，雷厲風行地掌握狀況，以最快速度解決剩下麻煩。
太多意外讓待在現場收拾的他臉色不佳，到了醫院又是提心吊膽，連禮貌的笑意都懶得維持。
不過那副面無表情在別人眼裡反倒成了穩重，Edward大致問過喚醒方法及內容後，很快定下治療時間。在醫生離開病房後，留在原地的他打了通電話給大哥，向他報告二哥的情形。
廣場上發生的事情是個大新聞，所以對方的聲音聽起來不怎麼意外，彼此問候完後便討論起Evan。雖然Edward早請醫生安排治療之事，但他仍舊徵詢了下家中大家長的看法，想知道此番判斷是否正確，深怕自己關心則亂。
「Edward，你看著辦，沒事的。」
電話那頭的聲音沒什麼起伏，但Edward聽出自家大哥的溫柔及安撫，一如既往順平他心底的急躁不安。
他的臉上因此再度綻開笑意，習慣地調侃了句：「對啊，反正一次沒用就用第二次，Evan哥哥一定可以。」
這通電話的時間不長，可實實在在安定了小少爺的心。
他靜靜坐在一旁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安穩的睡容發呆，直到護理師前來通知治療事宜。
Edward跟著病床移動，進入了放滿儀器的房間，這裡便是醫生說過的，可以看見病人陷入什麼幻境，並且做出干預的地方。
病床一放定，旁邊同樣身穿白色長袍的人員湧了上來，在Evan的腦袋安上探測儀器，經過幾輪測試以後面前的螢幕開始有了畫面──
在踏入這裡前，他曾猜想過Evan腦中的世界，但沒想過會是非常普通，他們未曾親身體會過的「從前」；不過Edward還沒驚訝完就先面對了「自己不見」的困惑，醫生甚至轉頭問他家裡的誰被病人忘記了。
這幻境哪裡美好！
少了他就是不對！
渾身僵硬的Edward在說出答案後越想越氣，氣得臉上笑容咧得更大，既張揚而又內斂地發著怒，心裡的疙瘩如同雨後春筍般噗噗冒出。
他不懂！
他們兩人是彼此最親密的存在，怎麼腦內的幻想會獨獨缺了自己！
不過氣也沒生多久，因為醫生接下來的話馬上哄好了憤怒的某人。
「太好了，看來您就是他清醒的關鍵呢！」露出欣慰表情的醫生朝著「笑瞇瞇」的人發出感慨，並未留心在自己說完話的剎時，那人渾身的氣勢都不一樣了。
「這樣啊……那我該提供什麼協助呢？」恢復高貴姿態的Edward優雅傾身，一副洗耳恭聽，十分積極配合的樣子。
在場的醫療人員經過一番討論，紛紛覺得晚宴應該是個可以插入的好時機，於是決定繼續看下去，等到Evan交談的人數減少，方便干預幻境時便輪到Edward上場，親自帶回他迷路的二哥。
＊
「Ed，你剛剛真帥。」躺在白色床上的Evan終於睜開眼睛，笑笑稱讚坐在一旁的人，不忘舉手揉了揉對方的髮頂。
「那是當然的。」Edward聞言囂張一笑，隨後低下頭親吻他的唇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