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陸繁生和陸芸生七歲那年，定安的夏天特別熱。
別說陸繁生毫無學功夫和唸書的興趣，就連平時一板一眼的陸芸生，那段日子對女紅刺繡的活兒也特別沒耐性。天氣實在太熱，紅塵讓奶娘到市集上買了幾個木刻出來的模板，往裡頭灌點水，和酸梅湯什麼的一起放在地窖裡，過個一天半天後，就能從模板裡取出魚和花形狀的冰塊，擺進碗裡瞧起來特別消暑。
可紅塵能做的，最多也只有這些了，冰塊還沒冰好時，她披著細紗披肩坐在走廊下，用竹扇一下一下給自己搧風，偶爾看見陸繁生被教書師傅追著跑，或者陸芸生跑來、帶點羞赧的撒嬌說屋子裡太熱了坐不住，娘的竹扇能不能分她一些？
那次陸芸生過來，紅塵招了她在身旁坐，伸手把竹扇遞給自己生的小娃兒，紅塵說，這幾天是熱得辛苦了，過兩天七夕，晚上城裡是要放煙花的，那時一起去看罷，入夜涼，在外頭走走心情也好。
陸芸生忙不迭點頭，握著扇柄的手一停，隨即仰頭又問紅塵，爹也來嗎？
陸偃武那間鏢局有個慣例，鏢師們會在每月初七聚頭吃飯喝酒，說說過去這一個月來的走鏢遭遇，也聽聽兄弟們發生了什麼事。
紅塵曉得陸芸生的意思，要是陸繁生，他一定敢跑去和陸偃武說，爹七夕那天別和鏢師大哥大叔們聚了，陪我們和娘去街上看煙花才實在；可陸芸生是個從小就特別守禮的孩子，在她心中，就算再怎麼想全家人一起上街看煙花，陸偃武鏢局裡的慣例事項都還是會被排在前頭。
「芸兒。」紅塵伸手去順了順小姑娘的髮辮，輕聲道：「妳想爹和咱們一起去看煙花，還是和鏢局叔叔伯伯們喝酒吃飯？」
陸芸生反射性開口就要應，紅塵一笑，輕輕巧巧地把竹扇從她手裡抽開，一下一下為她搧著涼風。
「人人都有希望。」她告訴自己的小女兒：「繁兒有，芸兒也有，武哥他……當然也有。」
沒聽懂紅塵的意思，陸芸生眨眨眼，只覺得好奇，究竟紅塵這麼細細柔柔、說話總拐著彎的一個人，是怎麼和她那個沉穩又老實的爹湊到一塊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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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定安城從一大早就頗是熱鬧。
裸著上身的工人們在艷陽下推著幾隻木箱，一路匡噹匡噹從遠而近，住在街上的人們聽了，都知道是煙花來了。有些好事的人湊上前，喳呼著要工人們當心點推，別推倒了讓箱子裡的煙花炸了；而有些心地善良的人，則也湊過去奉上冰鎮著的涼茶甜湯，直逼著讓工人們收下，說他們著實辛苦了。
無論如何，當七月初七的烈日逐漸下沉，變成一抹紅通通的夕陽時，定安城裡已經做好了煙花會的準備。
紅塵讓奶娘顧著陸芸生，自己則領著陸繁生，三女一男的組合漫步著往鴛鴦臺去，那裡是這次煙花會的中心點，也是最大那盞煙花會施放的地方。
奶娘微胖，牽著陸芸生在前頭一馬當先地開路，陸芸生被奶娘牽在手裡，眨巴著眼繞望了人群一圈又一圈，忍不住就回頭去看紅塵，紅塵卻沒對上她困惑的目光，而是低著頭，在和陸繁生說著什麼。
一直到奶娘給他們找到個絕佳的好位置，四人妥妥站好，煙花開始一只一只連著被放上天空時，陸芸生才找到機會，捉住紅塵的裙角，小聲問娘，爹真的不來了麼？
「……傻丫頭。」
煙花的聲音很大，陸芸生得全神貫注望著紅塵，才能把她娘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聽清楚：「不是說了麼，包括武哥，人人都有希望。」
直到這時候，紅塵還是不願和她把話說得明白些，陸芸生嘴一噘，有些和紅塵賭氣了，紅塵和她說完話後，倒也沒打算繼續彎腰湊在她身旁的意思。陸芸生看見紅塵直起身子，遠遠地往鴛鴦臺外圍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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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偃武喝了幾杯酒，匆忙著和席間前後輩陪了不知幾聲不是，才終於逮到離開的機會，一走出鏢局，他便直往鴛鴦臺去。
今兒七夕，據說這次請來放煙花的，是北夏那裡有名的煙花師，定安街上人擠著人，個個都是往鴛鴦臺的方向直走。他努力排開人群，好不容易走到鴛鴦臺時，背上汗粼粼的，頗不舒服。
幾天前，紅塵和他說七夕那天要帶孩子們去鴛鴦臺看煙花，當時陸偃武就問，紅塵打算和孩子們在鴛鴦臺什麼地方看，他過去找他們，聽著他的問題，紅塵那時露出了意有所指的笑容，然後說，武哥，你那天到了鴛鴦臺，就會知道了。
煙花一朵一朵在天空頂上炸開，路人們驚呼連連，嘩地一聲，一抹特別大的紅煙花在夜空裡綻放，連著照亮了幾乎半個定安城。
陸偃武停下腳步，在紅煙花映到鴛鴦臺的光影間，他看見紅塵就站在前方，身邊跟著陸繁生和陸芸生，還有他們的奶媽。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夫妻間真有靈犀，陸偃武看見紅塵時，紅塵轉過頭，一雙眼越過重重人群，便這麼往他的方向投了過來，那一刻彷彿回到了不知多少年前，他們在鴛鴦臺那場下起了大雨，改變了彼此人生的會面。
兩個孩子的注意力和奶媽一起放在天空上，煙花燦爛，紅的之後是藍的，接著又變回紅的。光影閃耀，燈火讓紅塵臉上明明暗暗，看不清此刻她臉上掛著的是什麼樣的表情。
陸偃武走過去，他看清的紅塵臉上第一個神情，便是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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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哥。」紅塵仍是一身紅衣，這麼對他說：「你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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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繁生和陸芸生聞言猛然回頭，一前一後驚呼著，撲進了陸偃武懷裡。
沒有星光，卻比星光閃爍更耀眼的夜空上，跳動的燈花碎片像雨，又像一點一點的苗火，流動在定安城的黑夜裡，格外好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