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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蠱 (下)

每日的「藥湯」並未因母親的坦白而停止,換作黑色稠水後,原本一天一次的進食,成了早晚一次,且不再讓她自己端著碗進藥,而是粗暴地扯著人就口灌下。

 

不過祝憫也不再是過去乖巧聽話的孩子,每次父親送上藥湯,她是四肢並用胡亂掙扎,嘴巴閉得死緊不願配合,但折騰半天,最後仍會被父親一記重掌拍得腦袋暈眩、無力抵抗,任其將惡臭的湯水倒入喉間。

 

混著草腥和血味的稠汁嗆得她無法呼吸,她迷迷糊糊跪在地上,扶著頸子想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沒過一會便是漫上全身、從裡到外的灼燒疼痛。

 

父母真的不愛自己嗎?

其實還是被愛的吧?她還能期待的對嗎?

她為父母做這些事其實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幼小的她還是會這麼想的,但不知是母親能夠讀清她的想法,或想捻熄她最後的一絲希望,伴隨著毒藥的痛苦,母親總在煉蠱房外,用寒氣刺人的眼神和語氣對她說道:


「爹娘從未愛過你。」

「憫兒,你的名便是你存在的意義,你僅是為了家族存在的器具。」

「你身上的瘡味令人作嘔,醜惡的容貌無人敢直視。」

「除了爹娘,不會有人知曉你的存在,你便是這般渺小。」

 

「直至成蠱,你也無法靠著自己的意志,走出這間房。」

 

「你的靈將像具屍體,爛在裏頭。」



祝憫一點眷戀也無法留下,過往美好的回憶全被仇恨所埋沒。

父母的背叛和不斷的藐視令她無法克制自己的忿恨,只能任由情緒帶領,不停地哭嚎和尖叫。




§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在無數個夜晚流逝以後,祝憫突然冷靜下來。

 

她身上的傷口再也沒好過,不斷惡化流膿,臭味濃如硫氣,手腳上的傷洞一個個深似見骨,連爬行也有困難。

 

祝憫分不清早晨夜晚,只能從父親送湯進來時,從對方面上的倦怠程度來窺知一二。

 

因此那天應該是個夜晚,父親如往常將黑色湯藥送入煉蠱房,還沒等父親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祝憫一把搶過他手裡的湯水一飲而盡,甩到地上,隨著一道清脆的㕷啦聲,陶碗碎裂四散。

 

大抵是未料到祝憫會有這番舉動,父親怔了一陣,才惱怒地舉起她,掐住頸子,一個巴掌、一個巴掌沉沉地往臉上送,在她窒息前,像丟破布般將她扔倒在地。

 

「只是個賤骨頭還敢囂張!」

 

祝憫沒有哭鬧、沒有尖叫,她感覺兩頰熱辣辣的,有點無法思考,但即便這樣她仍一聲不吭。

 

祝憫抬起腫痛的臉。

 

自從進入煉蠱房就消逝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嘴角。

她的嘴角彎起了小小的弧度,眼中卻沒有任何情緒。

 

「父親,憫兒很幸福。」

 

誰都知道是騙話,然而這番景象仍令父親甚覺詭異,沒再做什麼就離房而去。

 

此後,不論是餵湯或是打罵羞辱,祝憫都一概承受、不再哭鬧,更甚,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嘴裡總是喊著憫兒很幸福、憫兒很愛父親母親。一開始看著還僵硬彆扭,但時間久了,連父母也分不清她臉上的究竟是逞強,抑或是真心。

 

「你以為娘不曉得你的小心思?娘自會讓你更怨。」

 

「你就只是個任人差使的蠱,還真以為自己可上天?」

 

「老娘會把你扔進窯子,那兒的爺就喜歡你這樣的髒東西……」

「將你手腳拔了餵蛇,做成人彘亦能成蠱!」

 

從原先的從容,再到焦慮,最終氣急敗壞。

她聽著各種威脅,知道他們不會這麼做,因為她是重要的蠱。

 

她撐下來了。她身上盡無完膚,全是母親在她身上洩憤的傷口。

 

可是她覺得舒坦。

 

祝憫已經明白。

父母就是要她怨,越怨越好。

 

於是她逼著自己高興起來,不是真的也無所謂,父母在的時候笑著、一個人的時候也笑著,只要她信自己的笑容是真的快樂,總有一天就會是真的。

 

笑啊,笑起來就不會怨了。

 

不怨就無法成為父母想要的,優秀的人蠱了不是嗎?



那就笑啊,笑了便不怨了。



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反抗。




§



 

那日應該是早晨。

不是因為祝憫看見父親的神情而知曉時間。

自祝憫開始決定不怨,父親就再也沒有精神過了,

這也令她無法再分別白天夜晚。



那日她發覺早晨到來,

是因為煉蠱房門敞開了。




§





黑暗中,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祝憫在迷濛中醒轉,渾身傷口傳來的痛楚對她來說已是日常,算不上折磨,她艱難地抬起上半身,細聽房外的動靜,只聞雜沓的腳步聲忽近忽遠,還有沒聽過的叫吼聲,幾聲劇烈響亮的敲擊,接著是她不能更熟悉的聲音。

 

是母親的大喊。

 

不是咒罵她的大喊,不是叫喚父親時的大喊。

是飽含痛苦、聲嘶力竭的大喊。

 

登時一股恐懼從腳底竄上,祝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她躺回地面,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的身體起伏幅度愈小愈好。



伴著一聲巨響,煉蠱房門開了。



祝憫不敢睜開眼睛,聽著腳步在煉蠱房裡巡著一圈,接著便是甕缸破裂的聲響,有幾塊破片削過腳邊,這種疼痛對她來說幾乎不用忍耐,也是無感。

倒是甕碎以後,沒了遮蔽物的煉蠱房照進了陣陣陽光,熱烘烘地曬在身上,久了燙得令人想跳起逃竄。

 

「那小鬼頭怎麼回事?」

「進來就見著了,動也不動、發著屍臭,怕是死了多日。」

「這祝氏真是噁心……連小孩也拿來煉蠱、哎!該死,砍了那蛇!」

「唉!」

「那小孩屍體,帶去埋了?」

「饒了我吧!這鬼地方我是一秒也不想待了,也不知那小鬼是否真被煉了蠱,碰了被毒死那不就完?……還有那蟲!」

「……行吧,你說的也有道理。」

「快把這些蟲子清清,回去和掌事的交差——牠爬我腳上啦!哧、哧!死一邊去!」

「咍!武人到底哪來你這麼窩囊的……」



對話與敲擊地面的聲音錯雜入耳,祝憫不太明白他們言語間的意思,只是在幾句交談後,聲音主人似乎離開了煉蠱房。確認周圍歸於寧靜,她悄悄地睜眸,房中的甕也幾乎破碎殆盡,地上都是蟲蛛蛇蠍的殘屍,有幾隻活著的,蠕動著爬到了自己身上,祝憫沒有恐懼,有些吃力地將蟲抓起,好奇地看著那身體長、鬍鬚也長的蟲子扭動著百足,她眨了眨眼,沒做多想又把蟲放下,蟲子一下就飛快地竄出房。

 

祝憫坐起身,發現身邊還有一個大甕沒有被打破,想了想方才兩人的對話,或許是不想到自己這邊來,才沒有多做動作。又想起方才被自己抓著放生後,跑得極快的蟲子,她抿了抿唇,整個人撐到甕邊,使盡全力將甕推倒。

 

一樣一聲巨響,大甕破裂,但裡頭沒有竄出任何蟲虫,空空如也。

 

祝憫呆呆地注視著甕缸碎片,突然察覺什麼地抬起頭,只見一抹黑白花色相間的蛇影從門縫溜走。

她的目光隨著蛇身望去,接著便被大門之外的景象給懾住。

 

翠綠如茵的草地、以石推砌圍成圈的池塘,這是祝宅的庭院。她家的庭院。

 

雖然周遭貌似因為方才闖入的人們而被破壞,東西倒的倒、散的散,場面凌亂,但卻是祝憫見過最漂亮的庭院。

 

「……」

祝憫注意到原本跑走的蛇似乎在門邊徘徊不去,她揮了揮手,想招蛇過來,但蛇見她的動作,卻扭身竄進草叢,再也不見蹤影了。

 

「……嗯,我們一起逃跑。」

 

她想離開,馬上想起被綁著的腳而低頭查看,卻發現腳鏈早就錮不住她瘦削的腳踝,忍不住感到荒唐地笑出聲。

 

祝憫彎著手、撐在地上,一下一下慢慢爬出煉蠱房,她對祝宅相當陌生,但是卻有種莫名的依戀。

 

祝憫在其中一間房找到了面朝地倒下死亡的父母,她取走了母親拽在懷裡的巫蠱藏冊,然後努力移動到了廊上,讓自己靠在柱邊休憩。




一番磨蹭下來,天空逐漸染上焰橘色。




她閉上眼,迎面而來的微風帶進鼻息的是青草的香味,與藥湯的草腥味截然不同。

 

 

 

 

《 人蠱,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