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崎遙作為一個先天性心臟衰竭而鮮少離開病房的患者,對生命感到疲憊、想放棄活下去的念頭已經不值得稀罕,比起頻繁造訪的常客,那更像是深埋於心中的瘡疤。平日裡不痛不癢,卻永遠癒合不了。她厭惡任何故事中的英雄,虛構情節的美好對比現實總讓人覺得格外荒謬。她希望自己能和剛入院的孩子一樣作夢,相信英雄會來拯救自己,相信出院後一切都美好如初,可是心臟虛弱得經不起幻想。
病床上躺久了,再圓滿的夢也會粉碎。尾崎遙想著,收回看向孩子們的視線,歛下對這些小小鬥士的欣羨。英雄厭惡情節,尾崎遙與孩子們的鴻溝——她為自己的滿腔憤懣命名。
尾崎遙覺得自己很矛盾。她不想死,卻又放棄活著。吸氣,吐氣,進食,代謝。撇除掉療程,她所能做的僅止於把空氣和養分攝入再排出,彷彿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留不住任何東西,包括靈魂。尾崎遙看過很多書,她知道一個沒有夢想沒有自由的人算不上活著,所以她只是個還沒死的人。年幼的時候,家人經常為了她的心疾爭執,爸爸的眼中總是失望和怨懟,媽媽看向自己的眼神總是充滿歉意。尾崎遙不想死,可是不明白為什麼,是對死亡的恐懼?又或是生物本能的求生欲?活著卻無法活著,即便英雄真實存在,也救不了這樣的自己。
所以她討厭英雄。所以她比起英雄更討厭自己。
可是隨著弟弟的出生和成長,尾崎遙逐漸意識到了,在這個世上,在自己身邊,英雄確實存在。當年幼的尾崎舜看著躺在病床上吊點滴的自己,說著姊姊好痛接著嚎啕大哭的時候,尾崎遙的內心深處有什麼開始鬆動了。為了活下去,她反覆進入手術房數次,開了無數次刀,沒有盡頭的療程讓她感到疲憊,她說服自己習慣痛楚,忘卻疼痛,因為一旦承認痛苦和恐懼,就無法在這座病房熬下去。可是弟弟流淚的時候,尾崎遙知道他看見了,看見疾病和治療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看見她心裡的缺口,看見她即便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好起來,還是倔強地挺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大關。
尾崎遙幾乎要放棄自己,可是尾崎舜在乎。她從弟弟身上找回了活下去的意志和理由。
再過幾年,弟弟急速變得成熟許多。父母拋下她的時候,尾崎舜仍然陪伴在她身邊;姊弟倆負擔不起巨額的醫藥費,尾崎舜便帶著她到鄉下找奶奶求助。可是當弟弟為了自己放棄就學,選擇及早就業以負擔家計的時候,尾崎遙忍不住和弟弟大吵一架。她想她果然還是討厭英雄,英雄總是為了拯救而犧牲受傷,她情願弟弟幼稚一點,自私一些。尾崎舜不需要成為英雄,她希望她可以只是自己最珍惜的家人,這樣便足夠。
尾崎遙畢竟不是一個值得被拯救的人。
她曾經做過一件無法饒恕的事,對弟弟說了一句最不應該說的話。一句可以對任何人說,唯獨不應該對尾崎舜說的話;一句出自誰都無所謂,唯獨不應該由尾崎遙開口說的話。
她說,都是你的錯。
尾崎遙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馬上就後悔了。她低下頭,用尾崎舜為她精心修剪的短髮遮住表情,也遮住和尾崎舜位置相反的痣。纖長而蒼白的手指緊緊抓住棉被一角,白色被單上都是淚水的痕跡,她直直盯著那些灰色的點,無法不去想像弟弟臉上的神情。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怎麼能說那樣的話。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尾崎遙不想追究責任,她只想責備自己,恨不得自己生來脆弱的心臟在這一刻就停止跳動,那樣或許會好一點。
尾崎舜走出病房,她不敢抬頭,只好繼續低頭回想。
起源是她的生日,尾崎遙的二十五歲生日。奶奶前一晚打了通電話,說是今晚要和弟弟一起來,尾崎遙期待著今天會和往年一樣,拆禮物,點蠟燭,許願,吃蛋糕。她並不是真的喜歡過生日,只是打從心底喜歡這樣三人相聚的時刻。尾崎遙的生日願望始終如一——出院、奶奶和弟弟平安健康、三個人可以一直在一起。第一個願望始終沒有實現,可後面兩個願望成真了,所以一年又一年,蠟燭吹熄之前她都在心中念禱著相同的話。可是今年生日她迎來的是奶奶昏迷的噩耗。
這一天,奶奶打算久違地秀一手好廚藝。她走進果園裡,準備為孫女的生日蛋糕挑選最好看最甜的草莓。然而就在園中行走時,她的腳被藤蔓絆著,直到尾崎舜下班後回到家鄉才發現失足倒在果園中的奶奶。頭部著地,重度昏迷,醫生宣判道。
為什麼留奶奶一個人在家裡?
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奶奶?
如果你早點回去就不會這樣了。
如果你不去上班奶奶就不會出事了。
如果奶奶真的出事了你要負責嗎?
都是你的錯。
她大喊,心中盡是對家人安危的擔憂,是失去奶奶的恐懼,是無能為力的焦慮。她想求救,可是脫口而出的卻是一把把利劍,她知道尾崎舜肯定受傷了,可是她太懦弱,甚至不能為自己造成的傷害負責。奶奶也是弟弟重要的親人,可是每當弟弟需要她的時候,尾崎遙一如既往地缺席了。
尾崎舜沒有錯。她親愛的弟弟從來不曾對不起她,或者說,他唯一做錯的,就是生為尾崎遙的弟弟。為了姊姊拋棄和父母同居的安逸生活,為了姊姊的醫藥費放棄就學選擇就業,尾崎遙之於尾崎舜的人生就像是個錯誤。弟弟拚命籌給她活下去的資源,也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和理由,可是在尾崎舜最需要自己的時候,她推開他,說了最不該說的話,她是個最失職的姊姊。
奶奶之所以一個人留在家裡是因為尾崎舜需要工作,而弟弟之所以忙碌奔波是為了支付姊姊醫療費的龐大開銷;奶奶之所以踏進果園是因為要採草莓,而採草莓的動機是孫女的生日。所以那是一句對任何人說都無所謂,唯獨不應該對尾崎舜說的話;一句出自誰都無所謂,唯獨不應該由尾崎遙開口說的話。因為所有錯誤的源頭,都是她自己。
尾崎遙不知道什麼時候哭著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弟弟坐在病床邊,從紙盒包裝的蛋糕中取出一塊遞給自己。奶奶醒了,醫生說沒事,但還需要住院觀察一陣子。尾崎遙一顆惶恐的心放下了,卻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點了點頭。她發現弟弟的眼角和自己一樣有些紅腫,放下的心又倏地糾結在一起。她抬頭,艱難地說對不起,吃了一口蛋糕,又說了一句對不起,眼淚的鹹和奶油的甜混雜在一起,伴隨著斷斷續續的道歉,模糊了尾崎遙的味覺和視線。尾崎舜一手順著對方的背,一手取出面紙為她擦淚。
他說,不是妳的錯。
說出那些話不是妳的錯。
奶奶為了慶生踏進果園不是妳的錯。
沒辦法離開病房不是妳的錯。
生日快樂,壽星就不要哭了。
尾崎遙哭得話都說不好了。她覺得弟弟好傻,傻得不知道怨懟她,傻得不知道拋下她,她甚至想過萬一因為自己說的話導致姊弟關係決裂,弟弟從此和自己疏遠,或許才是她做過最正確的事。可是她放棄活下去的時候,尾崎舜救了她,如今她想放棄自己的時候,又被尾崎舜拯救了。
尾崎遙曾經相當抗拒英雄故事。即便她被困在病床上的時日多得數不清,閒得發慌就看書,卻因為英雄故事總是著重描述幸運的情節,缺乏共鳴而興致缺缺。被罕見疾病挑上的少女深知幸運並不氾濫,神明不會無端給與憐憫,能夠救治她的英雄也並不存在,世上多的是無法被拯救的不幸。直到弟弟出生,尾崎遙的身旁多了一個守護自己的英雄,沒有因禍得福的超能力,沒有災難之中幸運獲救的少年少女,沒有浮誇的奇蹟,只有平凡的溫柔,相互依靠的,只有珍惜彼此的家人。可正是這樣的英雄,填補了尾崎遙內心最軟的疤,從無數次的深淵之中拯救她。
可尾崎遙深知,英雄與被拯救者通常只會以單向的關係存在。尾崎舜拯救了尾崎遙,尾崎遙卻拯救不了尾崎舜,就像弟弟包容了她的所有情緒,她卻將所有罪狀怪罪到對方身上一樣,她勢必無法成為尾崎舜的英雄。她又看了眼尾崎舜上揚而紅腫的眼角,默默想著親人出事的時候,她的弟弟甚至不能在姊姊面前落淚。
她說,小舜,怎麼辦,我好像永遠都當不了英雄了。
尾崎舜為這句突兀的話愣了一會。
——妳是尾崎遙,奶奶和我的家人,這樣就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