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芳
花曉苑總說自己那岐岭莊的爹是笨死的。
花家姐弟幼年失母,年輕的鰥夫花乙桓邊鑽研藥草醫道,邊扶養一雙可愛兒女。過程跌跌撞撞,自在樂天倒也還有幾分逍遙。
每當顧行焉聽花曉苑提起她父親,腦海總能浮現一幅漫著草藥味兒的溫馨景象。她口中所描繪的溫柔,是那樣美,那樣好。
冰化為水漫進顧行焉心裡,成了足以穿石的渴望。
花曉苑繼承了花乙桓的快樂和堅強。十二歲時父親為採藥失足墜亡後,便一肩扛起養育弟弟的重擔。
「……為什麼不去岐岭莊?」顧行焉看著苑兒纖細手指磨粉製藥,動作熟練流暢,令人移不開眼。
「那時林林太小了。」花曉苑抬起頭朝他笑了一下,又望向一邊正安靜習字帖的花曉林,續道:「而且我得照顧牙兒們呀。」
牙兒便是生長在屋牆邊那堆白色野花。據苑兒所言,她爹覺得那花又小又白,和兒子的小小白牙似的,就叫他們牙兒了。
花乙桓一生研究牙兒,甚至入了岐岭莊翻遍各式藥草書籍,依舊沒有尋到任何和這些於外傷有奇效的小藥花的記載。
說起來,顧行焉的命還是牙兒們救的。
他曾問過苑兒,看見那些足以置人死地的傷,不怵麼。
「我倒是怵你的眉頭。」
那時自己大概是笑了罷,他想。
第一次看見苑兒在自己面前倒下時,顧行焉還以為昏過去的是自己。事後花曉苑只是紅著臉,不好意思道是自己月事外加操勞,太累罷了。
顧行焉一開始不信,非要找大夫,然而苑兒不讓。之後過了好些日子,花曉苑一如既往的朝氣健康,他便也漸漸放下心來。
直到他發現房中多出一盒女人用的胭脂紅粉。
印象裡苑兒從未用過這些,顧行焉問了,花曉苑卻說是鄰近的姐姐不要, 送她用著玩兒的。
又一季過去,顧行焉永遠記得那日她笑得嫣然。
有延,你要當爹了。
然而這時就連對醫術一竅不通的他也看出來,花曉苑病了。
顧行焉日夜陪伴,每次閉眼睜眼,都覺得眼前人臉色又白了幾分。
曾幾何時,她脣角不再帶著令他醉心的淺笑。
好幾回想勸苑兒不要孩子,卻沒一次捨得說出口。對離不開床榻的花曉苑而言,肚子裡的孩子,似乎是她受苦受疼也要活下去的唯一冀望。
孩子終究是沒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哭泣。
苑兒的淚水鋒利地扎進自己的心,顧行焉抱著她,強迫自己不能發顫。她的哭聲像刀割在身上,劃得他遍體鱗傷。
花曉苑哭了一整晚,日出時終是累得睡過去。
顧行焉聽著懷裡人不安穩的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頂著通紅雙眼,靜靜描摹對方的輪廓,就怕什麼時候,他愛的人就像露水一樣,在初春陽光的照耀下,消失無蹤。
就怕什麼時候。
他這才發現自己手抖的厲害。
花曉林端著藥和早膳進房,臉色和他姐姐一般蒼白。
顧行焉在苑兒身邊守著,直到她再也吃不下飯,直到她再也喝不了藥。
直到她永遠地閉上了眼。
彷彿一朵傾盡全力盛放後凋零的花。
顧行焉這時才敢讓眼淚落下來。他趴在床榻邊,任由淚水溽濕墨色長衫,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怕苑兒聽見。
他不願她從痛楚和苦難中解脫了,還得回來拯救他。
雨聲漸停。
餘光裡,是窗外白花盛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