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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

 

3.

 

  Aziraphale最近正在嘗試『睡覺』這件事。

 

  他尤其喜歡大腦會作夢的部份,就像在遠距離欣賞一齣無聲話劇,搬演未曾實現的愛恨痴嗔;有時是失真的情節重塑、是但丁夢遊仙境,是李爾王復基督山伯爵的仇……夜夜夢死,死而復生,高樓轉眼碎散,天火行過荒土、朽木開出繁花。情節偶爾嚇人,但也有趣。

 

  清晨六點,窗面已經失去入睡前還能見到的晦暗辰星,室內通體浸泡在鼠灰色的日光之中,渾濁正被太陽一點一點吃掉。天使舒展翅膀、伸開手指,去探索被單上的摺皺,越過崎嶇蜿蜒的布料小徑,碰上一塊溫暖的肌膚,他迫不及待要把枕邊人搖醒:

 

  「Crowley!我又作了一個夢,夢裡有你、有我,還有……」

 

  「嗯……Angel……嗚哇。」

 

  古蛇勾起了寵溺卻睡眼惺忪的微笑,因為好奇努力想撐起身體,卻被白皙的巨幅羽翼拍個正著,他嚐了嚐翅膀的味道,有點像杯子蛋糕上的卡士達醬,「我知道你很興奮,但你大可慢慢說,我聽著。」Crowley半個腦袋還埋在枕頭上,他看著他穿奶油般的白色睡衣,心中暗自感謝了某種不具名的神祇──

 

  事件後,Aziraphale收拾了細軟,暫時到他不共戴天的宿敵家避難。天使的行李的大多是書,菱格紋的手提箱幾乎塞進整座大英圖書館,Crowley把所有東西都安置在一個角落,再領著對方參觀公寓。當天晚上他就問了他:

 

  「嘿、Angel,既然機會難得,你想不想嘗試睡一覺?」

 

  即便邪惡從不入睡,美德永遠警醒,但如果上帝不允許我們休息,要創世的第七天做什麼?Crowley成功用安息日的那一套說服了天使,反正如果你不主動去浪費時間,時間就會反過來浪費你。然而舊的問題卻衍生出新的麻煩:

 

  「那麼,我該睡在客房嗎?」Aziraphale的兩手交握在一塊兒,閃爍其詞地避開了最淺顯的選擇。

 

  「這兒沒有客房。」


  
  「沙發?」

 

  「你鐵定會摔下去,」客廳沙發的美觀功能遠遠大於實用性,惡魔甚至不太確定一般人類(或天使)能不能在上頭坐著超過五分鐘,「或許我能幫你變張床出來?」Crowley接著建議。

 

  「不!」天使提高聲調,旋即掩住嘴巴,對自己的舉止萬分錯愕,又好像那張嘴突然失控了一樣。Aziraphale帶點消極地口吻連忙解釋:「呃……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濫用奇蹟,會害人類的經濟崩盤,親愛的。」

 

  「我可以上網買,或去Mark & Spencer之類的量販店逛逛?沒多遠。」

 

  沉默漫延在兩人之間,無限膨脹的尷尬幾乎要把彼此壓得窒息。但六千年的歲月,足夠賦予這段距離一些音樂、一點韻律和默契,就像支永不停歇的雙人舞,在極慢極慢的旋轉中,總能找到完美的平衡。

 

  「……其實,我的床還挺大的,甚至能讓一組室內樂團在上頭演奏。」

 

  「好吧,很不幸,我們只有這個選擇了。」

 

  窗外的雨未停,無止無休彷彿宿命,他們被困在冰冷濕氣攀附的城市中,方寸大的床鋪卻相當溫暖,被褥下,肉身友好地交換著體溫,Crowley好似能感覺到那顆假想的心臟掉到肋骨底端悸動,生怕自己的情感被對方窺見。

 

  第一個晚上,天使與惡魔各佔領一方角落,偌大的鴻溝譬若現實令人沮喪。然後第二夜、第三夜……當Aziraphale意識到時,自己多半會躺在Crowley纖不羸弱的精壯臂彎中醒來,天使會花點時間看著他在睡夢中特別出色的臉面,細細端詳髮鬢的黑蛇刺青……甚至能看見他背光發亮的寒毛,或著,像今天早上一樣興高采烈地分享夢境──

 

  「我夢見了伊甸園,我們並肩站在東門上遠眺一望無際的沙漠,接著沙漠變成大海,在夢裡,你領著我振起翅膀,去見主所領略的萬國……」他開始繪聲繪影地描述所有情節,時而停頓、時而驚嗔、時而遺忘。然而試圖找回夢境的碎片猶若掬一捧沙,越是貪婪就越容易從指間溜走片段,Aziraphale帶些懊惱地說:「噢……最後,最後的結局我記不得了,真抱歉。」

 

  「別擺著張傷心的臉嘛,我有個主意……」

 

  Crowley即使在似睡非睡淺眠中,也不忘欣賞Aziraphale生動的表情。現在是清晨,沖涼的好時機,古蛇猶豫了半晌,最終依舊沒有邀請Aziraphale共浴。如果心一緊油門一踩,他也不會在『朋友區域』待上六千年──況且他還連朋友都不是。於是只能一轉話鋒:

 

  「不如我們去旅行怎麼樣?不僅是主的萬國,我能帶你踏上異教的邦土、遙遠的星辰,或任何步行五分鐘就能到的地方。」Crowley擠了擠眉毛,好讓自己剛睡醒的眼神看上去不那麼呆滯:「如果我們能找到一個不會被瘋狂觀光客打攪的地方,或許還能考慮搬過去!」

 

  「旅行聽起來真是個好點子,我已經迫不及待了!」俗話說,遠行者見聞廣。Aziraphale的天藍色眼睛帶著乾淨閃電,他的閱歷不只有書本文字,還有貨真價實的法式可麗餅、匈牙利煙囪蛋糕、正統義大利提拉米蘇……這幾年間幾可亂真的連鎖商店多少有些耗損他美食家的高尚味蕾,是時候踏上新的十字軍東征,為了榮耀偉大的各式甜品!

 

  「第一站,我們先去金牛座──昴宿增九上的行星如何?那兒有古代都市卡爾克薩(Carcosa),還有禁閉著舊日支配者的哈利湖(Lake of Hali),鐵定很酷!」

 

  「這個……我比較偏好先從地球開始,親愛的。」天使對瘋狂的宇宙冒險不予置評。

 

  「日本呢?你很喜歡他們的料理,對吧。」

 

  「據我所知,Joshua‥‥就是,你知道的,上帝之子!跟來自東方宗教的那名……覺悟者?正在日本度假。如果我們來個不期而遇可能會有些……」Aziraphale的目光閃爍,他將雙手抬至眼前,在空中比出半弧或各種形狀,然後侷促地不知該往哪擺。

 

  「尷尬!是的,我明白。」惡魔替對方把話接了下去。若說旅行就是從自己活膩了的地方,去體驗別人過膩了的生活,在那兒還碰見熟面孔,就像在美夢成真之際,還要你血淋淋地認清現實與夢的區別。Crowley翻了個身,單手撐著腦袋繼續提議:

 

  「旅行就是要去些新奇的地方吧──例如南北極!現在不去看,聽說再過幾年就會融光了!」

 

  Aziraphale驚訝地倒抽口氣,用了較為委婉的語氣譴責全球暖化。Crowley則表示這跟惡魔一點關係都沒有,全是人類自作自受。就在話題即將從旅遊地點,演變為『如何阻止人類製造新的世界末日』之前,天使突然有個靈感:

 

  「不然,拜訪我們曾去過的地方呢?這麼多年下來,不曉得變成什麼樣了。」他們親眼見證世界從一無所有之中誕生,那些曾涉足的土地,千年間早已忘卻使者的模樣,而使者也因地貌變遷得重新認識它們,但雙方尚留存新新舊舊的回憶,就像聽見一首不絕對討喜,卻因為熟悉而溫暖的曲調。

 

  Crowley放任自己持續凝視著Aziraphale越發閃耀的微笑,直到彼此的目光對上才若無其事地轉開,面對心中如此強悍的情愫,他很難堅持立場不同的冒險之旅,況且什麼也都比不上天使的幸福快樂──惡魔如此深信。古蛇本該是青面獠牙的墮落野獸,野獸注定要獵捕要追逐要拿取,但Crowley什麼也不要,只是低聲說了句:

 

  「好啊。」

 

  只要彼此都在的地方,哪裡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