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靜極。
青年兀自立於林野,一席水墨色唐裝勾勒出高挑的身姿,綴於胸口的紅梅融於血色之中,身後拖曳長尾,半截隱於夜色,一雙皎白的翅膀向天展開,飛雪般霧白的翼膜染上橘黃。
天邊泛起詭譎的赤色。
「你有什麼資格叫我的名字?」
青年回眸,寒風隨他的動作而起,揚起披在額間的髮,眉心隱約可見與來者擁有的、相同的木蘭印記,一對珊瑚似的紅角彰示著他並非人類的身分,一雙顏色各異的眼微微瞇起,似笑非笑,帶有輕佻與不屑地望向人類。
「卡薩,我的生命對你而言,只是個玩笑嗎?」
青年腳下蓄起一片冰霜,身後則是一片連綿的、望不見盡頭的火海。
燒不融的冰霜映出火光,青年半身被反射的焰色所籠罩,冰冷與熾熱交雜的風吹過,青年向人類伸出手,輕聲地、溫柔地道:
「過來。」
彷若回到日日夜夜傾訴愛語時,柔情一如往昔。
「卡薩,你愛過我嗎?」
愛。
「你說謊。」
他捏了捏人類的鼻子,像孩童之間互相打趣那般,天真地笑著,眼底卻看不見一絲喜悅。
「卡薩,放羊的孩子最後被大野狼吃掉了呢。」
「說謊的人是要接受懲罰的。」
將一飲而盡的藥碗隨意棄置於一旁,青年悠悠地走上前,一手搭在人類地肩上,另一手伸出食指挑起人類的下巴,與之視線相交。
「我也不想對你太嚴厲呢……我捨不得。」
「這樣吧,我很懷念我們一起看星星、你說故事給我聽的日子……我們好久沒那麼做了。」牽起人類的手,親暱地摩娑著手背,十指交扣時於耳邊低語。
一切情真意切。
「說個故事給我聽吧,我高興了,就不會有懲罰了。」
「我發誓。」
他再也聽不見他心愛的聲音了。
用他記憶中最美好的、醉人的、令他憐愛的聲音,呼喚著世間最可憎的名字。
藥湯下肚,在哀號與求饒終逐漸模糊。
變成咿咿呀呀的,彷彿嬰兒學語的呢喃。
抑或嘈雜難聽的鴉鳴。
「啊,我怎麼這麼糊塗呢?」
光是失去聲音,還是能夠施展咒術的啊。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彷彿漫無止盡日子填充著麻痺空虛與焦躁的愚昧需索。
反覆著同樣的疑問、同樣的答覆,充斥整個夜晚的哀鳴。
他並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也許只是因愛生恨。
也許只是不甘自己的一腔熱誠被對方的冷血澆滅。
也許只是將自己的罪過發洩在對方身上。
又也許只是、只是……
他本來就該如此。
誰道冰寒終化於熾炎?
吾為冰寒,彼為炎。
炎火無意,霜寒不化。
他們的命運本不應該有所交集。
「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很喜歡……給我吧,可以嗎?」
「良藥苦口,以前那些我都忍下來了,你一定也可以的。」
「你會為了我忍耐的,對不對?」
「畢竟,卡薩最愛我了嘛。」
也許他只是想得到他曾經以為得到的、卻從來不曾擁有過的事物。
巨龍向來喜歡漂亮的、珍貴的,世間獨一無二的寶藏。
明明近在咫尺,卻彷彿依然在千里之遙──
雙手上的重量之輕,生命不過爾爾。
無論多麼努力,都抓不住的。
靈魂──
心神──
即便這具身體為他傷痕累累,佈滿他所留下的印記,那個人依然不屬於他。
他回憶裡的,溫柔的、關愛的,永遠為他停駐的、
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切不過是依存著他的信仰存在的幻象。
也許他的宿命便是無法得償所願──可他不信命。
噗通、噗通……
顫抖不止的手死死攢著僅存的溫度──彷彿那麼做,一切便不會有所改變,他能留住他想要的,永遠、永遠……
景象搖曳。
失重、虛浮──
「以死謝罪?丹殊炎,你很看得起自己?」
「你死一千次!一萬次!你都賠不起……」
「憑什麼?憑什麼你能去死?」
「憑什麼我要為你承擔一切?」
「丹殊炎、丹殊炎……」
「我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長期服用藥物留下的痛楚從胸口蔓延開來。
疼痛、死亡,總是近在咫尺,卻與他失之交臂。
也許他一生一世都會活在罪惡感之中。
沐浴在火光之下,等他回過神時,雙手已染上鮮血。
遠山的小村只餘烈火焚燒的陣陣鳴響。
是他用雙手抹去了屬於別人的現世安穩、幸福寧靜。
他是怪物──
他嘗試過無數種殺死自己的方式。
服下毒藥、挖開心臟、上吊、詛咒、陷於火海中……
殺不死他的,會使他更強大──
然而近乎無敵的強大,使他為絕望而瘋狂。
不知何許年月,他彷彿已忘卻所有,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身後一無所有,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道經雪原,一片雪白之中,一棵盛開的梅樹孤獨地落地生根於此。
不知歲寒、遠世離俗,自顧自地展開傲骨、盛放。
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那倒影卻不若自己汙穢不堪。
聖潔的、高雅的──是他理想的模樣。
他捻起一朵梅花,虔誠地捧起、舉高。
彷彿將至聖之物獻予神明。
「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從今往後,你的名字便是梅雪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