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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stematic desensitization

  喜武屋曆的這趟加拿大之旅來之不易。

 

  過去的他在島上快樂滿足,不曾對書裡提的國家城市有過想法,只當是考試材料,遇上降落在沖繩的白雪後,才對這個一年四季都能滑雪的楓葉之鄉動心,於是他們趁著地理老師轉身寫黑板時,隔著走道用手指打勾。

 

  畢竟不是說走就走的旅行,自從和藍加做了約定,他英文課上得更認真了,打工時數算得更精準了,戒掉可樂、水喝得多,和幾個朋友的外食遊玩邀約也減少。

 

  馳河藍加連最愛的肉汁奶酪薯條都吃得克制,要知道男生可是能慣性地把多出正常五倍份量的食物面不改色地塞進嘴,讓人懷疑體內是否有個微型黑洞的程度,只因為他說想在萬一曆的存錢計畫沒達標時能給他墊上,喜武屋曆敲他頭,要他別發神經,要是把明日之星餓壞了可賠不起,藍加搖頭,喃喃地說:「可是不跟曆一起的話就沒意義了。」

 

  屬於兩個人的旅行,一邊放行得爽快,三個妹妹忙著指定要什麼東西做手信,另一位不好拿到長假的醫療人員倒有點憂慮,托著腮深思自家兒子承諾的『我會保護好曆』到底和作為一名含辛茹苦家長的『保護好』能不能在同個等級上。

 

  好在藍加對行程也不陌生,曆看著藍加用流利的英語向櫃檯小姐報到劃位,拉著他的手到處竄,通關、候機、掃秒、轉機、航廈間的地鐵、公車、28寸的行李箱,曆簡直暈頭轉向,直至站在一棟漂亮的木屋前才緩過來。

 

  開門的年邁婦人頭髮花白中透著水藍色,一下子就能看清藍加的遺傳其來有自。

 

  「Granny.」

 

  藍加和婦人擁抱,曆的喉頭滾動,腦中迴旋著各式Hi 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成串的句子,沒等他打結的舌頭解開,老婦人便傾過身給予他和藍加一樣的待遇,擁抱的同時親吻臉頰,情真意切地一邊一下。

 

  放好行李,他們去了市區的滑雪板店,就算隔了一段時間,店主還記得藍加,熱情招呼起來(不過這麼好看的人,誰會不記得?),對新手如他介紹了滑雪板FreestyleBackcountryGround Tricks的基礎知識,挑選板子,講著講著話題就換了方向,明顯對來自異國的他充滿興趣。

 

  「I love Japan!」店主露出一口白牙,從櫃檯底下抽出一張滑雪板,塗裝是黑色,般若面具,蒼勁的毛筆字,寫著極道的標語,該怎麼說——真是充滿了刻板印象。

 

  曆噗嗤一聲笑出來,原本還對語言的隔閡有些拘謹,話說出口前都要在腦子過上兩三遍,現在放鬆多了。

 

  中午時,曆在餐桌上要了第二份納奈莫條,努力地用自己為數不多的字彙稱讚美食,婦人笑瞇了眼,轉頭對藍加說:「要帶曆去看看你的學校嗎?」

 

  「欸?藍加之前的高中嗎?我想看看!」  

 

  「帶他去吧,今天是prom,會很好玩的。」

 

  「喔……好像是的。」

 

  曆口中唸著陌生的單字:「那是什麼?」  

 

  「舞會,學期結束時都會有的。」

 

  舞、舞會!?

 

  「是要穿西裝的,很正式那種?」

 

  「一般來說是這樣。」藍加聳肩,「曆不喜歡的話我們穿現在的衣服去就行了。」  

 

  「……不會很顯眼?」  

 

  「?可也沒白紙黑字規定入場要穿什麼,無所謂吧。」

 

  喜武屋曆忍不住皺眉,藍加這個人,不是說不合群,倒不如說他對人際關係不太上心,朋友當得成就當得成,當不成就當不成(例如被他的體育表現吸引而來,後續又嫌棄他太電波的人)馳河藍加從不會想去強求或改變什麼——喔,除了雨中吵架,說不配跟他滑的那次。

 

  「哎,反正我不想只有自己很突兀,這樣很奇怪!」  

 

  「曆,我不太懂。」

 

  「是是是,日本人微妙的纖細你不懂啦。」

 

  曆穿了藍加過去留在這裡的西服,把髮帶拆下,在浴室裡用髮油奮鬥半天,試圖讓乖張的紅髮更認真妥帖,而藍加,自高三以後身高就明顯超越他了,肩膀更寬闊、胸膛更結實,翻出據說是他爸爸的西裝,意外地合身,真的很帥,但穿衣穿得有些漫不經心,最後領帶還是曆幫忙打的。

 

  雖然網上搜尋過,曆還是吃驚於舞會的盛大,據說這所學校的吉祥物是東狼,代表色是黑色和金色,故會場佈置也是以這兩個顏色為主。

 

  禮堂是賣票的地方,大桌子上放的手腕花讓人眼花撩亂,兩個一組地賣,真花大部分都是玫瑰,永生花的種類和顏色就更多了,諸如自然界不真實的藍色和綠色,還有仿真布製手工藝的鐵絲花。Prom的慣例是伴侶連袂會配戴一對的花出席。

 

  再往裡頭走,乾冰氣息化成白煙在舞池繚繞,舞台上剛選完的prom kingprom queen正對著底下揮手,頭頂有些褪色的皇冠和后冠,女生還搖著個仙女棒,說不準每年都回收去重複利用,但不減參與者的熱情,大家都捧場地又叫又跳。

 

  「藍加!我以為你去日本一定交不到朋友,沒想到還帶了一個回來玩。」方才台上的king向他們走來,一巴掌搭上藍加的肩,嘖嘖稱奇。  

 

  「你好,我是本杰明。」

 

  藍加的混血血統讓他有不錯的體格,但本杰明更加人高馬大,友善地和曆交談,「你們怎麼交上朋友的?說實話,要不是我倆的爸爸很早就認識,不然藍加實在是個怪人……你也這麼覺得吧?」

 

  語言之故,由藍加負責大部分的社交(這對曆來說實在有點新奇),但藍加的眼神明顯對旁邊無酒精香檳塔、炸物、冷盤、沾滿肉桂粉的甜點和超大尺寸的Fondue更有興趣,再不讓他放風怕是要衝出去了。

 

  曆和本杰明分享了幾個藍加的糗事,當事人毫不在意,認真地吃個不停,身旁全是空杯子空盤。

 

  「對了、曆,跳舞嗎?」

 

  「呃?可是我不會啊。」  

 

  「哈哈哈,那有什麼關係,你看看,有大家都很會跳的樣子嗎?」

 

  曆看向遠處,幾對戴著成對腕花的伴侶熱戀地貼在一塊兒舞蹈,但更多的是幾個好友三五成群,隨著音樂笑鬧,每轉一圈就交換一個舞伴。

 

  「不要想太多,來!跳吧!在意那麼多東西你壓力也太大啦!」

 

  「欸?欸欸?」

 

  曆甚至還沒來得及放下手上的玻璃杯,就被拉向舞池,加入一個本杰明認識的小團體,看起來有些拘謹。

 

  馳河藍加當然懂曆遠比外表看上去更心思敏感,曆能從自己的幾個動作就看出滑板需要什麼調整,就算跟滑板無關,曆總是照顧著他,總能調停同班同學的不愉快,可以解讀年幼妹妹們鬧脾氣哭泣中的需求,會在意S身邊的閒言閒語,會因日式英語而羞於開口,會害怕不懂跳舞搞砸一切,會煩惱、鬱悶那些他不太考慮的東西……

 

  兩首曲子後曆看起來放鬆多了,歡快的電子樂也接近尾聲。

 

  接著播放的是一首異國風情濃厚的西班牙舞曲。

 

  藍加發現曆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對,並非是曆排斥跳女步,他不是會在意這個的,是別的——

 

  喜武屋曆腦子嗡嗡作響一時也掙脫不開,拍子越來越快,本杰明貼近他,拉著他做下腰動作的同時,沉寂已久的鐘被敲響。

 

 

  咣——!

 

 

  馳河藍加在那個瞬間意識到,原來要破壞一個人是如此簡單的事。

 

  用不著世界末日,它可以是某道菜、某部電影、某種香水、某首手機鈴聲、某個舞蹈動作,填補永遠比摧毀難得多,敲下的鐵釘就算事後拔除也缺個孔……當一次、兩次、十次拿著裝備到山巔,眼底白雪靄靄,卻見不著總是陪伴左右的那個人,區區一塊板子也能和悲傷連結出制約,從此燃燒刺眼,哀痛逾恆。

 

  「啊啊啊!曆!怎麼回事?還好嗎?」本杰明也嚇壞了,急忙找餐巾紙去按傷口。

 

  「沒事沒事,別緊張,大概我是平常板手、機械什麼的搞多了,手勁大了點,哈哈哈……真的很抱歉,把你們的杯子用破了。」

 

  「就跟你們採購組說別在一元商店買東西,便宜沒好貨。」

 

  「嘿!預算不夠啊,不然錢你出嗎!」

 

  藍加繞過幾個爭吵的男女,抓住曆沒受傷的手便走,禮堂中沒人,裡頭的桌上仍擺放數對賣剩的腕花,時間已近午夜,凡用真花做的都有些焉了。

 

  把曆按在椅子上,藍加向外頭守夜的教職員要來醫療箱為他包紮,沒人說話,空氣泛著一種壓抑的不安,透過曆失速的脈搏傳來,震得藍加的胸口都隱隱作痛,彷彿桌上那些玫瑰的尖刺都扎著他皮肉。

 

  「……曆,你是不是想到——」

 

  「不是!跟愛抱夢沒關係!」急促的反駁更顯欲蓋彌彰,似乎發現自己說錯話,只能心虛地為自己辯解。

 

  「不、不是,你瞧,反正之後他和喬、櫻花講開了,他也有他的理由,大家都是玩滑板的人,所以……沒什麼好在意的。」

 

  藍加沒再說話,挑出碎玻璃、消毒和上藥。

 

  「真是的,你到底會不會包紮……這也太難看了吧。」

 

  曆嘟嚷,白色的繃帶從手掌一路延到手腕,弄得像重傷似的。

 

 

  「這樣就能擋住了。」

 

  藍加撿了個手工藝腕花,它用的亮片和花里胡哨緞帶特別少,大概也是不受青睞的原因,紅色的,五片豐滿的花瓣微微向外捲曲,巧妙地用鐵絲繞出正中央纖長的花柱,花藥用的是黃色的串珠,曆想要縮手,卻被藍加扣住了,他小心地把那朵紅花套在纏繞繃帶的手腕上,又笨拙地把成對的那個綁上自己右手。

 

  「曆不喜歡一個人顯眼,這樣我們就一樣了。」

 

  「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喜武屋曆的瞋怒目光沒得到回應,藍加正把買花的錢投進玻璃罐裡,硬幣於瓶底哐噹哐噹響。

 

  回到舞會後本杰明趕來慰問兩句,確定無事後才離開,曆咬著吸管,玩杯子裡的冰塊,藍加守在一旁,也不再找東西吃,只望著舞池。

 

  兩曲過去,這次奏響了前奏是慢歌的抒情華爾滋,他突然開口。

 

  「曆。我們跳舞吧。」

 

  「不好,就說我不會,剛剛多丟臉……」

 

  「可是我想跳,跟曆一起。」

 

  「…………」

 

  「Please?」

 

  舞池裡人多,視野看不出去多遠,曆盯著LED燈灑下的光,想起這色調倒是和廢棄工廠幾分相似。

 

  是,他想到愛抱夢,但之後他也沒說謊,過去是真的過去(身體不聽使喚那是另一回事),他懂滑板並非總是快樂的,競技並非總是無傷的,要說那些事情帶給他最大的領悟是什麼,也該是藍加,就算嚮往那個人面對危險的淡漠,更勝極限的意志,溝壑就是溝壑,就像人類試圖複製鳥兒,上帝的造物在飛行中怎麼扇動翅膀,他不再自我懷疑,但有時還是會想,或許想永遠待在這人身邊太過奢望了,就像方才馳河藍加站起來,彎腰行禮,隆重地做出邀舞的手勢——完完全全就是王子,害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到底想幹嘛啊?

 

  算了,刀山油鍋喜武屋曆搞不好都肯陪馳河藍加下,小小舞池又算什麼。

 

 

  噠噠噠,旋轉,噠噠噠,轉身。

 

 

  曆感受放在他身後的手開始收緊施力,下腰的前一刻,他下意識地繃緊呼吸、閉上雙眼,渾身所有可以調動的肌肉都顫抖著。

 

  「曆,看著我。」

 

  就算胸腔滯礙,聽到馳河藍加的指令,他還是反射性地睜開眼。

 

  那雙淡色的虹瞳透明到像在發光的綠松石,宛如一位神祇。

 

 

  噠噠噠,旋轉,噠噠噠,轉身,噠噠噠,下腰。

 

 

  對視間某方先移開視線可說是人類的防衛本能,但他是如此專注地看著他,他竟也移不開眼,猶如時間不再流逝,懸停在空中,真摯且永恆,能被這樣珍重目光所注視的,彷彿連世間最平平無奇的樗櫟都能破土成金絲楠木,由樹脂溫柔包裹的,最一文不值的昆蟲亦能化為琥珀。喜武屋曆忽然有種欲淚的衝動。

 

 

  噠噠噠,旋轉,噠噠噠,轉身,噠噠噠,下腰。

 

 

  第一次是闇藍、腥紅和菸味。(要 打 賭 $*$*!! 嗎?)

 

 

  噠噠噠,旋轉,噠噠噠,轉身,噠噠噠,下腰。

 

 

  第二次是溫度和聲音。(你 只 是 ^%* 前 菜 ? 完 全 —— #^*!$ 不 夠 看 啊!!)

 

 

  「Look at me.」他低語,「Just look at me, Reki.」

 

 

  噠噠噠,旋轉,噠噠噠,轉身,噠噠噠,下腰。

 

 

  第三次是疼痛。

  (LLLLLOO/♡♡♡♡////HUG/// VVVEEEE!?!?!?)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恣意而不規則的彩帶勾勒出舞池的拱頂,人造的白色冰晶紛紛揚揚,白霧般朦朧,鑽石般閃耀,落在他們頭髮、肩上便消失了,曆突然想起小時候試圖用手觸及百葉窗透進來的太陽光,神祇是躲在雲層後的,抓也抓不住。

 

  第十次是馳河藍加。握著他的手。

 

  喜武屋曆彎起嘴角,呼吸不再隨著舞蹈停滯,不用分神憋氣的他笑起來,紅色的髮梢也像沾染了快樂,迫不及待地想從髮油禁錮的囹圄掙脫而出。

 

  是藍加。

 

  是藍加。

 

  是藍加。

 

  藍加。  藍加。  藍加。  藍加。  藍加。  

 

 

  一曲舞畢,回到台下的他們迎上本杰明的欲言又止。

 

  「Bro,我們也認識很久了,就別瞞我了吧,看眼神就知道了……你們兩個在交往對吧?」   

 

  曆這才注意到,幾乎半數人都停下來注視他們,於是,臉皮薄又纖細的日本人只好拉著王子逃跑,改寫了仙度瑞拉的結局。

 

 

  回到家裡已是午夜後,老婦人招呼他們喝爐子上的熱牛奶,說自己實在腰腿不好,沒法整理藍加的房間,你們能自己處理吧。

 

  「Sleep tight,我的孩子。」婦人分別親了他們的額角,「花很美。」

 

  曆這才發現他們的腕花還沒摘。

 

  閣樓很空,沒什麼生活氣息,但牆上有那張曆看過的馳河家合照,僅有一張單人床,藍加把櫃子裡的第二份寢具拖出來,兩人猜拳決定誰先洗澡,又爭了待會誰睡地上。

 

  至少在用日語吵架上藍加是永遠爭不過的,曆觀察眼前斜斜傾著的天花板構造,是順應防止積雪的尖屋頂,還有煙囪口,簡直太像外國童話故事了。

 

  側過身,曆的眼角餘光瞥過那張照片。

 

 

  『你會覺得這裡很無聊嗎。』

  『嗯?』

  『畢竟這裡不下雪啊。』

  『其實我爸死後,我在加拿大也滑不成了。』

 

 

  人還在、山還在、板子也在,卻再也不滑了,說得如此輕巧,喜武屋曆惶惶不安,隱約感知到藍加堅持和他共舞的緣由……他有資格做到差不多的事嗎?

 

  暌違許久再次拿起滑雪板,應該很害怕吧?說到底,最開始那個教滑雪的約定是否根本太草率了?藍加啊藍加,你——

 

  聽見藍加輕聲爬下床,木地板孜啞聲讓他短暫地凝固,藍加自己似乎也被聲響嚇了一跳,腳步放得更輕,慢吞吞地在曆的身後躺下,環抱住他,像結成一個胖嘟嘟、暖呼呼的繭,曆溫馴地接受,伸手回握,摩挲藍加的指甲。

 

  「突然想到我忘記做睡前禱告了,曆。」

 

  他用英文念了三段祝禱文,鼻息噴在曆的脖子後,有點癢。

 

  「希望奶奶長命百歲,希望媽媽工作順利,最後——」祈禱的部分他用了日語,「明天一定要是能滑雪的好天氣。」

 

  「……嗯。」

 

  「對了,曆。」藍加打了個哈欠,「其實我覺得那個板子挺不錯的,漢字最酷了。」

 

  捏了對方一下表達抗議,聽著地暖運轉那一成不變的節奏,他也開始昏昏欲睡。

 

  窗台上放著兩人隨手脫下的紅腕花,襯著窗外結晶的白霧,彷彿並列在雪中盛開的扶桑,它們是那麼親切地綻放著,連在遙遠陌生的異鄉入睡都能讓人感到平穩妥貼。

 

  喜屋武曆靜靜地閉上眼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