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嶽嶺曾有一祝氏族,以女為重,據傳擅巫術蠱毒,
過往朝代幾經滅逐,卻從未根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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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國興起前,祝氏藉社稷紛亂,一舉遷至中原,
以蠱術助戰地方兵馬,立足暗處。
祝氏隨爭鬥而起,亦隨爭鬥而息,
太平勢定後,安分匿跡,此後百年間未聞其名。
直至百年征役起兵,
祝氏如零星四起的兵劍火光,從各地村鎮悄悄冒頭。
鳳凰國百年來戰火不斷,未見終結之時,
而國力也日漸削薄衰落,
於此期間,祝氏在蠻夷及中原軍之間來回周旋,
雖蠱毒之術用途極廣,卻因其手段陰狠而為人不齒。
宋家軍敗,百年征役臨近休止,
祝氏靠著戰爭發家致富,
很快又在中原東部擁有一片天地,
然囂張氣焰方升不久,
便被心懷不滿的仇家一角一角地滅熄,
最終僅存祝南辛一脈,在殘風中凋萎。
祝南辛與其夫隱姓埋名,
找了個小鎮落腳,預備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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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爹娘的殷殷期盼下出生,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氣血康健。
爹爹入贅母家,故她跟著娘親姓祝,取名為「憫」。
「祝憫。」
「多好的一個名字啊,你會替咱祝家帶來興旺。」
爹爹曾和她說,娘親費好大一番勁,才盼到她的到來。孕期時這也躲、那也避,生怕一點差池,就會害她少隻手、缺條腿……可見娘親對她是愛得入骨深髓。
然而,與娘親期盼相左的,是她每況愈下的孱弱身軀。
明明出生時如此健康,但在祝憫有記憶以來,自己總是臥於床榻,臉上爛瘡破了又破,身上瘀青只增不減,加上時不時劇疼的胃腹,和嘴裡消散不去的腥味……
她不應是個健康的孩子嗎?為什麼身子從未見好?
她是不是辜負了娘親的期盼?
每個因疼痛而失眠的夜裡,她都愧疚自責,明明爹娘對她照護有佳,沒有一日不守在床側,藥湯也是一碗一碗的給——爹娘還說那藥湯珍貴,不得浪費分毫,所以即便那湯味道又稠又臭,祝憫依舊鼻子一捏、咬牙吞下,每晚皆然。
「待你好全,娘帶憫兒看花看魚。」
「今兒外頭的天好藍呀,鳥兒在枝上唱歌,憫兒可有聽見?」
「憫兒乖乖,好好養病,身子好了就能去外頭玩耍、奔跑,和其他孩子一樣……」
爹娘待她極好,無時無刻都在她身邊,一邊安撫著疼痛難耐的她,一邊和她說著房外精彩的事兒、與她做了許多令人期待的約定。
雖然總是只能躺在床上,但祝憫知道爹娘愛她、看重她,因此內心受親情所填滿的富足感,完美撫淡了外在的傷痛。
祝憫想好起來。
她的意志樂觀堅定。
等到她身子痊癒的那日,她要牽著爹娘的手,走在陽光灑落的庭院步道,賞花看鳥,望著白日青空,直到日光曬得她瞇眼低頭。
§
祝憫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日好像是她生辰。
八歲,要不就是七歲。
半夢半醒間,爹娘來到了她的床畔,
摸摸她的頭,悄聲開口:
「憫兒,你過得幸福嗎?」
幸福。她迷濛回答。
「你喜歡你的生活嗎?」
喜歡。她輕輕回應。
「那麼現在,」
「你可以開始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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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戛然而止。
自生辰那日開始,祝憫的房間被換去了宅邸最深處的庫房,裡頭擺放著一缸一缸的黑甕,陰冷潮濕,幾乎不能見光。
祝憫不知道她要怨什麼,小小的腦袋瓜無法運轉,但身體還是好痛,而且好冷。
她對著門外哭了好久,可是爹娘都沒有回應過。
她被安置在角落,沒有床褥,只有一條與人同高的粗布和腳鏈。原先一天兩餐的日常,變成一天一餐清粥,剩的不管再怎麼求也不會給。
本來每日晚上都會到祝憫房裡,和她說故事談天的爹娘,現在最靠近她的時刻,只有每天供餐時,站在庫房門外遞進碗盤。
唯一不變的,就是每晚一次的藥湯。
那也是祝憫唯一還能感覺到溫暖的時刻。
無論藥湯有多難嚥口,只要燙熱的湯水下肚,她便會覺得安心。
祝憫說服著自己,她可能做錯了什麼,所以被處罰進了庫房,可這一碗碗藥湯都是給她補身體的——爹娘還是愛她,只是她哪裡不乖,所以被放了進來,或許一下便好,一下便沒事了。
終於,在她竭盡全力哭喊後的某日,事情起了變化。
那天端進來的藥湯與先前的顏色不太相同。
持續喝了快十年的藥,總是泛著深綠黃色,像是腐朽青苔,噁心又濃稠;但那天的藥湯,湯水黑如烏木,卻浮著深紅色的泡沫,比起原本的藥湯還要古怪詭異。
她沒有喝,第一次拒絕了藥湯。
不知是否早已預料,沒多久爹娘推開房門走入,淡弱月光從門外洩進,照得祝憫眼睛直瞇低頭。
他們見到藥湯完好如初被擱在地上,也不惱火,只是冷著臉,掐起祝憫的嘴,硬將湯水灌進,任她如何哀嚎哭叫也不停手。
" 爹娘還愛我的。 "
支撐她至今的信念徹底破滅了。
破碎的碗片散落一地,祝憫摀著發痛的雙頰,口腔仍留有難以言喻的血腥味,抬臉瞠望俯視著自己的父母。
她讀不出他們眼裡的話語,而母親很快便開口,用平淡的語氣推翻她生活至今的所有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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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氏藏冊】
取百蟲於皿,任之相殘,餘一者,即蠱。
皿若為生物,
氣血不全者,且受蠱噬,
氣血健康者,或能容蠱。
蠱者,怨氣愈重,邪力愈甚。
人蠱者,……
§

祝憫。
祝氏器皿。
母親說,「憫」是她的名,亦是她的命。
祝氏落魄已久,是時候恢復往日榮光,
而祝憫便是最重要的媒介(人蠱)。
她所在的房間不是什麼庫房,是煉蠱房。
身邊一甕甕的,都是待煉成蠱的毒蟲,
也是晚上被她飲盡腹中的藥湯。
§
每夜必飲的湯水,是母親耗費無數蠱蟲所煉製的烈毒。一般人飲下或煎熬而亡、或當場暴斃,但她是父母精心培養而誕生的孩子,自當有力承受。
飲下蠱毒後,若能無事,身為器皿的身體就可吸收原本蠱蟲的能量,進而用人成蠱,煉成毒軀。然而氣血十足的軀殼仍會受蠱戕害,身上一片又一片、怎麼也無法好全的爛瘡傷疤,因毒引起的翻騰腹痛、損氣嘔血,都是顯而易見的代價之一。
倘若人蠱僅是以毒煉人,用其投毒,那也過於大材小用。
煉製人蠱需要耗上十數年時間,除了飲蠱毒,也須積怨憎。
無論幽閉打罵、暴力殘罰,只要能使人(蠱器)增加恨意而不致死亡,什麼方式都可用上。蠱師會在人怨意積聚成疾,模樣目眥盡裂、最為猙獰之時,將其勒斃,使人陷入假死狀態,吊住魂魄,即可煉就人蠱。
人蠱可如傀儡操控、飛天遁地,亦可像金蠶蠱一般富家強族、如白蛇蠱一般斷人祖脈。
人蠱是世代蠱師最惡劣卻有效的手段。
「娘辛辛苦苦,生下了健全的憫兒,憫兒當給娘一些回報。」
母親說著話,聲調就像往日睡前給她唱搖籃曲那樣,輕輕起伏。
祝憫知道母親在跟她解釋什麼,可是她一時間聽不明白,或不願意明白。
她出生以來能依靠的只有爹娘,但父母背叛了她的信任。
自始自終,祝憫都是一個人。
從來就沒有什麼養病藥湯、沒有病癒後的藍天綠地、也沒有可親可敬的爹娘。
父母是指著她來煉蠱的。
自出生以來,祝憫的命就定了。
他們以毒餵養她,以希望承托她,小心翼翼地呵護與寵愛,是為了將她捧到高處、再重重摔下。
「祝憫。」
「多好的一個名字啊,你會替咱祝家帶來興旺。」
一開始,祝憫的命就定了。
她的出生就是為了讓祝家重享榮華。
年幼的、撕心裂肺的慟號被隱沒在祝宅深處,無人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