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天南┆君少蘭,主線殘篇01.《栩栩,似真》
草珠晨露沿緣傾之,遂而落地。
夜雨落下一宿眠,魚肚白染上天際幾分色,南夏京師儒風盛行,不似北夏宣寧清寺塔鐘林立,則處處青檐雅閣,庭院深深幾許清然,朱門大院沿城郊而圈地自富,街市交雜。
長街幽僻,星子微稀下人煙罕至,萬家店門依舊掩戶燈熄,籠著晝夜間昏晦,連雞犬皆還不至吠鳴時,一陣馬蹄躁聲擾了晨幽,朦朧下幾縷燈,颯然而近,官燈燃燃恰似薄暮黃,伴著木輪喀啦響徹急駛而過,馬車驅使竹簾晃蕩,風來輕折起一角簾帷,流瀉一絲焚香,晦明間中透得一樁人影,形剪似墨。
那人端懷著一眸碧色,隔上重簾,窺視著萬戶侯家。
景色飄飛碎成憶中風華萬景,晨鐘倏地自遠山而來,馬車駛過阡陌,馬伕一拽韁繩止住前行路,落在一處人家後院。
青瓦白垣,偏門巧落,官燈掛綴。
「此回,沒人罷?」靜落馬車間嗓音幽幽。
馬伕一躍落地,手腳麻利,應人所問環視周遭,靜得靜,死得死,亮則亮,由官府修整石磚路連點兒殘葉也無,怕是塵灰也給拈得淨罷,遂而應聲:「回公子,沒人。」
音甫落,頓時竹簾遭人撩起,伴著嗓添了點僥幸:「那便好。」
紫衣自簾帷中踏足而下,白履步步,眸底釀玉似的碧色還與此左顧右盼,見了天地冷寂長街無人,君少蘭三步併兩便來至偏門前,悄然側耳貼上門板,鼻息間是早時雨染濕地丁點兒門扇添了點草露霉味,靜,還道靜,門府內一片寂然。
金繡衣袂執著扇朝後揚手,車伕一眼會意,遂是一步躍上馬提韁時目送人推門入戶。
「恭迎少爺回府。」悠然軟調齊聲回響在偌大府院上下。
而君少蘭他,掩門前似是聽見了,車伕一嗓笑意乘馬蹄而過。
翌日,君府縱然白晝也燈盞通天,定安府街弄巷尾皆知──
君府的少主回府了。
※※※
——婦人之仁的崽子。
厲聲猶然在耳,秋時的風颯然入耳。
君家清院閨閣交錯,廊通八方,假山憑垣聳然和著流水潺湲,僕侍穿梭著庸碌府院上下沒一處得閒,唯獨書閣前,連個灑掃侍者也不得見,方寸石磚院,紫衣孓然跪落於央上,秋陽暖照,暖了石磚半寸熠熠生光,卻寒了那人硃砂眉眼下的碧色。
君少蘭始終未曾動上半分,儘管日陽換位刺得他眼生疼,閃著殘暈虹光。
跟前書閣雕花門扇掩得實,靜謐地好似無人,僅餘窗紙上燭火搖曳,明滅了一剪墨影端落,翠眸晾著眼凝上閣中人提筆、靜默、翻冊,離去再回,再不知多時日耀照頂,薄唇終是免不了抿起,齒與齒相咬,片刻定了心思才顫著腿起身,踉蹌前卻連唇也給咬了。
咬得綻了血花,血珠一抿便逝。
左腕上銀鐲在烈日當空時耀光,隨主打理紫重衫時一湛閃爍,尚還有那幾枚銀戒掛輝相映,紫衣金繡重新理整,步出院時已於往常無意,他端著身子,眉宇見人時正色,頷首時溫雅,提步衣袂揚落時風華,行過池塘魚躍處,穿過廊道亭臺閣,君少蘭無處不與家僕擦身而過,甚至是在遇上院前賞花琴奏的君夫人,溫雅依舊婉順地喊了聲──
娘。
白履伴著金繡紋未曾停歇,在辰時至午初跪罰上那一遭,也止不住步伐頻繁響徹時的殷切,一往行至府院深處,越發人稀,殘葉生灰,水塘凝了一片綠意,綠藻枯萍交錯,連牆垣旁石臼上的竹筒流水已未再流動半分,他端望著幾步遠的月拱門。
院落築成時牆垣上頭提著金字匾,如今已濛上一層灰,辨不得,識不清了。
君少蘭步前佇在天圓處前,終於在此處歇了腳,驟然一停,倦意頓時湧生,試圖匿在重衫下的雙膝再也止不住跪罰時摧殘,一時脫力腳軟瞬煞,卻讓翠眸瞥見那本杳無人煙的冷院中一樁淡色,少婦身著夏裳輕衣憑欄而倚,枯枝殘花落上滿院地前,落盡凝止的翠綠荷塘中。
便是那麼一瞬,一眼,紫衣本屈起的雙膝打直了,依憑在垣上撐持身子的手收了。
但,他頷首時卻笑了。
——娘。
抬手攬袍他一腳跨過天圓處,青絲垂髫覆面於側,西風來時零落,硃砂眉眼下未曾離去閨閣中少婦的一顰一態,即便少婦其實於這幾步間未曾動過,便恰似畫中伊人不為人間只為一眼前景,一切靜謐地恍若這一處冷院如畫,就似那剪不合時的夏裙衣裳,院中靜水間殘荷一色。
不該落得的美。
「姨娘。」溫嗓劃破歲月靜好,領來人息。
君少蘭踏入閣中依舊未見少婦回首,直至他出言提到,雕花木櫺前倚坐之人才恍若注入靈息似地回眸,半晌傾笑,翠眸見著了笑,甫是一步步來至人身側,惹來了彼方人熱切招呼:「哎,蘭兒難得回來,來、坐著歇息。」
入他耳中,字句啞著乾涸滄桑,合該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軟嗓。
少婦噙著和藹幾步間便欲拽著君少蘭就此落座一旁櫺前椅上,卻遭紫衣抽手落了個巧給先行摁在席上,但婦人倒也不遑多讓,隨手提壺斟茶予人,熟稔地一點也不如方才憑欄失神時,茶盞便如此妥貼地送入君少蘭掌中。
茶香淡薄,涼茶置於手不著半寸溫度,僅於人端杯來時一抹餘溫殘存。
「姨娘客氣,孩兒是來探探您的,可非來歇息的,您且坐。」立於人前,他雙手捧杯格外將掌給攏於盞緣側,凝著少婦對於他的落語格外暖心地淌笑,方舉杯將茶水飲下大半,爾後給人安心似地瞧瞧杯中剩茶。
他倆相視一笑,無語。
西風來時削骨面寒,清閨雅閣今時重燃薪火,木炭於鐵盆中劈啪作響星火暖色,紫衣捧了暖手小爐子一把塞入正端坐在妝奩前的少婦掌中,玲瓏地打響素手上的青玉鐲,銅鏡上映落了紅顏歷經歲月,風霜濛了她的眸色,卻拭不走柳眉間婉柔與一分傲色,更擒不走她端坐倚憑間的娉婷,端見便是景。
「今日也讓孩兒替您梳妝,如何?」
君少蘭立於後輕攬著人臂膀,指節輕落於秀肩上彎身同人落入鏡上,銅鏡濛霧不清,但相入映的雙影眉眼間覷來,歛眼下的顰舉皆落得那分神似,他倆對鏡相望,直至少婦側首云鬢拂落他頸側,算是含笑得了人頷首,紫衣方款款一站,重新而立時自袖間拾出木簪琉璃蘇。
端詳著人青絲如瀑,然,鬢髮已白,染上風霜的一剪背姿,他揀了把角木梳細巧地捧上一把軟髮替人理上,小木疏隨人巧力扣上三千細絲,來回婆娑,柔得好似得梳上一世久,而少婦但觀著那孩子斂眸專注神色,頓時笑靨如花,惹得君少蘭掌中攏好的青絲差些給散了,啟唇正欲問上何事如此開懷,便得了少婦一番話落得輕:「要是瑭兒還活著,大抵還蘭兒差不多大了些,便不知可有蘭兒這等手巧,可惜——」
那是一嗓,歎息,連撲簌秋風臨窗也化不走的,惋惜。
「瑭兒命不好。」
落得巧了,木梳打止了,紫衣金繡下的愣怔掩在人身後,從來沒人瞧見。
葉顫然落地,府院午時正刻鐘打得響,落入云澗間,角梳擱落於鏡匣上,他把手將一髮秀麗編織成辮,挽上青絲盤髮而上,少婦始終在孩兒拈著髮云時傾落笑意,便如這得了愛子孝心是如何令人心悅,翠眸也在窺視鏡前人笑來時頷首,薄唇勾勒著一彎笑。
最後落上了簪與千髮垂髫間,綰起儷色。
黑檀木簪,琉璃碎珠成簾,雕花菡萏玉色映光入霞,栩栩,似真。
「姨娘,瑭兒啊命好,有您這位娘。」
──栩栩,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