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上》
師父的體力慢慢恢復,已經能夠離開房裡,曬曬外面的太陽,巡視一下學習的壇生們。雖然還是需要人攙扶著,但相較於過去數月不能起身,已是不小的進展。
容淵向師父師叔們說,他的工作完成也不該繼續叨擾,望能早日歸返岐岭谷。他們也沒多留人,儘管一旁的我身上每一處都在無聲的大喊要容淵多留一會兒。
我平靜的說,我送容公子回去,順道再謝過藥席一回。
回程我的話少了許多,不搭話的話,容淵也不怎麼說話,他便靜靜的看著一路上沿途的景色。我心裡不斷的在琢磨是否該向容淵表述我的心意,雖說不求他的回應,我怕我不說出來,怕是此生都不會有機會再說。
那天快要回到岐岭谷時,天色已經開始昏暗。我們決定在附近的鎮子住過一宿,翌日再返回谷內。
在客棧大堂吃過飯之後,我大著膽子問容淵要不要出去走走。天曉得我哪來的勇氣邀他,我與這也不熟,一片窮鄉僻壤的不知有何好走,只得跟他胡說一些飯後想散散心之類的話,可他欣然答應。
「清霜姑娘,我有些唐突的話,不知能不能同你說說。」所幸傍晚還有些店家尚未收攤,我們在鎮裡漫無目的的散步時,在我準備開口之前,他突然先問道。
「何來唐突一說,容公子且說吧。」我硬生生吞下自己梗在喉頭的話,打了個手勢要他接著說。
「這幾日趕路一直找不到一個好時機促膝長談,但我覺得有些話,不知為何就特別想跟你聊聊。」他的表情很認真,我沒看過他那樣子,搞得我也有些緊張了
「清霜姑娘,你有過心悅的人嗎?」他看著我露出靦腆的笑容,我瞬間腦袋一片空白,哎難不成......
「這......容公子怎麼突然說起這個?」我回神連忙反問,不敢讓他察覺了我的心緒。
「抱歉,果然話說的唐突了吧?」他柔聲問道,又繼續說下去「我想說的是,清霜姑娘有如我的知己,我想這事跟你討論,也許勝過我一個人胡思亂想。」
我一臉茫然,怎麼感覺容淵接下來要說的話,並不會是我想聽的。
「我的同門中,也有個像你一樣氣質出眾的師姐,她很美,對誰都很溫柔,雖說她有個天生的缺陷,就是口不能語。但她教了我很多,無論是醫術,抑或是醫者的仁慈。」他的目光飄遠,自顧自的說著,「我想守護師姐一輩子,尤其她的年齡漸增,我害怕接下來的她更不願意與我在一起。」
我的心沉了下來,臉上的微笑僵住,手指不自覺的絞緊衣角,但容淵沒有發現,繼續說著。
「離開岐岭與師姐的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清霜姑娘有話就說的個性讓我很是欽佩,我想如果回去就與師姐表明我的心意,不知道她會不會接受。」容淵側過頭來向我一笑,他的笑容很燦爛,但已經化不開我涼透的心底。
「容公子這麼好的一個人,我想你師姐肯定不會討厭你。」我僵硬的笑著,早已無心繼續話題,只得說些客氣的場面話,但容淵聽見我的話之後,看起來卻是十分高興。
「真的嗎?那太好了,我明日回谷立刻去找師姐。希望清霜姑娘也能早日尋到心悅之人,共守一生。」他總是淡薄的雙眼,此刻燃燒著熾熱的情感。
那熱情足夠使他看不見我的眼底寒涼。
《下》
那晚我一夜無眠,在床上輾轉反側,惹得被子同我的頭髮絞成一團亂。雖想哭卻哭不出來,心底有氣,但也不知道該氣誰,該氣容淵嗎?可他又做錯了什麼呢;氣他的師姐嗎?那怎麼成,我連她是個什麼人都沒見過,況且本就是他們相識在先,我才是那個多餘、突如其來的人。
到現在才理解到真正的愛戀哪是話本裡寫的那樣容易簡單,我的愛戀之情還未開始便迎來了結束。過去數個月所堆疊起的好感與欣賞,只因他的一席話便盡數崩毀,所有他那些溫柔與笑意,都只是我的誤解與遐思。
我悲哀的想著那些我珍惜在心底的回憶,越想心底便越冷。
我夜半挑燈為師父抄藥師經的時候,他給我披上了外衣,端來了熱湯,要我別太晚就寢,若是我也倒下那就不好了。
每次擺開棋盤,當他快要輸的時候就會露出靦腆的微笑,求我讓他幾步,那個帶點難堪又害羞的笑容,我特別喜歡,他一笑別說什麼棋局,我的一切都能讓給你。
還有我使出洞湖遊帶著他登上無我峰看雪的時候,那兒最高處有座小亭子,坐在裡面能夠居高臨下看遍整座熙山,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他說我捉著他的手特別涼,用他溫暖的手捂著我的,笑著告訴我女孩子手冷該吃些什麼調理,我記不清他到底說了那些,只記得他的手很好看,並且特別暖和。
原來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嗎?
曲清霜,你還不懂嗎?容淵的溫柔不是只給你一個人的。
我又回憶起他曾跟我提過他的師門裡有不少師姐妹,些許是從小就在女孩兒堆裡長大的關係,所以照顧人來也跟著特別細心,當時我還有幾分醋意,所以轉眼就將這話拋諸腦後。
原來這話才是最重要的啊,我後知後覺的想著,憋了整晚的眼淚終於滑落頰旁。
我總算理解,即使是喜歡一個人這樣看似一切憑心的事情,也不可以失去理智。這幾個月夠我喜歡上一個人,卻不足以真正的認識他,在放任自己的感情無邊無際的蔓延之後,又硬生生剝離了那巨大的戀慕,才迎來了心中空洞留下的痛楚。
怎麼就不聽師父的話呢?我用被子掩著臉抽泣著,不敢哭得太大聲,生怕隔壁間的容淵會聽到。我回去之後要用什麼顏面來面對師父,從小到大我的傷心事兒沒一件瞞的過他,他總能精準地察覺我有沒有哭過,又是為了什麼事情而沮喪,在他的眼下我該怎麼藏心事,我又藏的住嗎?
如果師父發現了肯定會失望的,萬一他好不容易好轉的病情又惡化了該如何是好──不行,我不能讓師父知道。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淚,試圖清空腦中絕望的思緒,開始一步步謀劃接下來我還能走下去的步數。
窗縫漸漸透出一絲微光,我揉了揉無眠而酸澀的雙眼,心中已有了個底。反正是睡不著了,索性爬下床梳頭更衣,我一看到銅鏡裡的自己便覺有些哭笑不得,這樣子給容淵看到,他大概又會關心我怎麼了,但如今他再多一句微不足道的關切,都只是再一次提醒我天真的一廂情願有多愚蠢。
所以容淵下樓來客棧大堂找我前,我在客棧後院練了半個時辰的劍,氣色多少紅潤了些。他沒察覺到我掩藏住的異狀,但我發現他今天似乎心情特別好,一邊咬著饅頭一邊含糊不清的哼著歌,我從來沒見過這副樣子。
「要回去了,心情很好嗎?」我輕聲問道,他抬眼看我,一臉幸福。
「可不是嗎?而且清霜姑娘,我昨天夢到師姐跟我一起賞花作詩,我想這是個好兆頭吧。」他又露出那種靦腆帶點羞澀的笑容,我心裡猛的一顫,忍不住吸了口氣好來按捺住胸口那陣悶疼。
我們倆一起走的最後一段路,容淵騎著馬走在前面,一路哼著小曲兒沒有停過,而我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握著韁繩的手總不自覺的握緊,直到指甲深陷手心而痛得回神才再放開,不斷循環。
他在谷口停下,轉過頭微笑著告訴我送到此處就行,我微微頷首,沒有執意送他入谷。當我準備調轉方向離開時,忽地聽見身後傳來容淵一聲驚喜的呼喊──
「師姐,怎麼還驚動您出來等我了!」
我來不及阻止自己,就下意識的轉頭,看到一個墨黑長髮及腰,外表溫婉的美麗女子握住容淵的手,而容淵的臉上也出現我從來沒有看過的、他真正對心儀之人才會露出的笑容。
是的,我才是那個多出來的人。我轉回頭,使力夾緊馬腹,牠不失我所望的揚塵飛馬而去。
如果我不追求男女情愛,那我所剩下唯一的目標也就只有棄世靜心,修真求道,那我這幾年所求的大道又是什麼呢,昨晚我思索這個問題思考了很久。我只能想起師父的叮囑,唯除情去欲,方能明心見道;獨有心地清淨,尚可返樸歸真,證道成仙。
我估摸著自己就算回去熙山,也只是觸景傷情,況且我還不知道拿什麼臉面對師父──反正天南城乃淨清重地,尋處生活的道觀不會太難,那便不回去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