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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brary】安價故事




你從趴姿中驚醒,差點摔到地上。

四周一片漆黑,你揉了揉眼睛,撈過櫃檯上的手機看。現在是半夜十二點,電量剩餘15%,危在旦夕。

暑假期間,大學生的你回到鄉下小鎮,閒來無事便到圖書館擔任志工。這是偏僻地方少有的公共建設,你沒打工的日子都會來這裡幫忙,賺時數也順便吹吹冷氣。

圖書館館長是居民公認的大好人。你記得意識還清醒時,館長請你今天幫忙閉館,還把鑰匙放到你的手機旁……

嗯?鑰匙呢?而且這片黑暗是怎麼回事?你坐在櫃檯前的椅子上,用手背擦了擦嘴邊的口水,顯得很迷惘。

「呀啊——」

慢半拍地,你發出一聲拔高的尖叫,聲音在圖書館內迴盪,比平時聽來又多了幾分高亢。

然而,整個空間依舊靜悄悄的、保持沉穩低調的黑暗,沒有因為你的尖叫而有任何改變。

憑藉手機手電筒的光線,你摸索到牆邊打開電燈開關。

不幸的是,啪擦聲清脆,隨著你的動作反覆響起,但電燈紋絲不動,沒有要亮起的意思。

「啥小啊、停電喔?」

又撥了幾次,你決定接受燈沒亮起的事實。拿著手機往旁邊照一圈,除了你剛剛趴著睡著的櫃檯外,服務台區域還有一塊大佈告欄、一排倚牆陳設的櫃子、一台書車。

「超扯,扯爆了……」你抓抓頭髮,一邊覺得荒謬,一邊打電話給朋友,打算告訴他這個離奇的狀況。

 

『喂?』在電話接通的瞬間,巨幅雜音、尖銳刺耳的從聽筒衝出來,那是某種變調詭異的雜訊聲,重擊耳膜。

你爆出一句髒話,手機不小心砸到地上。

 

摸著耳朵把手機撿起,手電筒還是亮著的,訊號、網路顯示也正常,你便硬著頭皮再打一次電話。

不論你打給誰、播什麼號碼,手機只會回覆給你倉狂囂張的高頻聲響,像是在恥笑你,或者發出挑戰。

 

櫃檯上有一支室內電話(你實在不太想再拿起來播號)、兩台電腦,分別作為借還書的窗口。

你試著壓壓看開機鍵,同樣沒有反應,證實不是電燈壞掉,而是跳電或停電了?

除此之外,桌上還有筆筒、一個屬於你的文件夾,裡面夾著志工簽到表、幾本藝文營的宣傳手冊。

 

館長和鎮長合作,每次暑假都會舉辦三天的藝文營,歡迎國中小的學員參加,鼓勵閱讀風氣。活動和課程都在圖書館三樓的自修教室進行,鄉下人口不多,每年人數落在二、三十人左右。

這時,你看到一張樓層平面圖。原本貼在樓梯旁,但因年代久遠而掉落,你一直忘記要貼回去。

 

既然手機電量所剩無幾,燈又沒辦法打開,你首要想做的就是照到其他可替代的照明方案。

你把燈打向服務台後方的櫃子,沒有門的櫃子裡放滿了各式各樣的資料夾和文件檔案,以及一些待整理的書目。

這時,你發現在最底層有一個手電筒。你將它拿來使用,白色光照出的範圍比手機再大一些。

 

光線比剛才充足,你決定順便看看櫃子裡的文件,說不定會有對於這種窘境的緊急應變指南(你只是在自我安慰)。

這些檔案包括像是政府公文的收發整理、館內書目清單、讀者資料……等,都是平常你不會想接觸的資料。

你在裡面找到一份企劃案,有關圖書館遷址的事宜。館內老舊、沒有裝設電梯,對一些朋友而言,上下樓都很困難,目前圖書館正搬遷到原本打算做為美術館,卻停滯不前的『蚊子館』。

 

你仔細回想:今天也是如此,舊圖書館的東西陸續遷到新址,會造訪的居民自然就變少了。

 

閒著沒事做、托著下巴,不知不覺睡意襲來——

噢、你突然想到,意識消失前好像有道黑影掠過?

你不確定的把目光轉移到桌上的文件夾,裡面依然只夾著你的簽……不對,仔細一看,雖然和你的很相似,但是文件夾被調換過了,裡面夾的是另一個人的簽到表

 

從七月到八月的簽到表都夾在裡面。

年份和日期和現在對不上,你在腦袋回想許久,對上面的人名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個簽到表顯得很不對勁。你反射性地摸摸自己的口袋,只是來當志工,所以你穿戴輕便,除了手機、零錢(中午買便當花得差不多了)跟家裡鑰匙外,沒有攜帶其他物品。

你抬頭看了眼佈告欄,上面的內容倒是沒變。有許多館長的剪報:當上好人好事代表、藝文展廣獲好評等報導,還有他與歷年學員的合照,再者,就是今年的宣傳海報與遷址公告。

順勢檢查同在服務台的書車,今天來圖書館的人不多,書車上的歸還書本寥寥無幾,多半是孩子的繪本。

 

發呆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你來到藝文展示區

那邊所展覽的,是今年攝影獎的參賽作品,你停在第一名得主前:那是張拍攝廣袤稻田的相片,一片稻穗延展而生,明晃惹眼,你幾乎能想像他們在風中搖曳——

攝影者是你的暗戀對象。

 

正因為那個女孩在這裡工讀,你才會想來當志工,殊不知她都在辦公室忙碌,你根本見不到她幾面。

 

想到這裡你就生氣。

 

馬的,當志工還會遇到這種事?

你拿出手機打算翻拍那張照片,才想起電量正在垂死掙扎,連忙回到櫃檯要找充電器。

 

經過樓梯時,你發現通往樓下的門是關閉的,而且無法開啟,你不禁納悶自己是什麼時候鎖上的?鑰匙呢?

回到櫃檯,你一樣在櫃子找到備用的充電線,滿心喜悅的把手機插上去,然後,看著電量掉到零強制關機。

……乾,就沒電齁。

 

你揉揉頭髮,看到櫃子的水杯,到飲水機打算盛水。

 

然而,飲水機的電子開關在停電下,怎麼也無法出水,你頓時火冒三丈,抬起腳就是一頓猛踢。

「操,現在是能幹嘛啊?」

你終於忍無可忍,來到大門前。

 

那扇玻璃門緊閉,外面還有下降的鐵捲門阻絕視線。

「馬的!鎖屁鎖喔!」
 
你到櫃子挑了最厚的那本六法全書,一股腦地往門上砸,強化玻璃動也不動,絲毫沒起到舒壓的作用。

於是你又跑去搬電腦主機,好啊,不是都沒電嗎,不是三小東西都沒路用嗎,攏去系系欸吼啊!

「碰!」

 

電腦主機被你猛的砸向玻璃門,先是一台,再次第二台,你彷彿看到玻璃門頑強地向你露出微笑。

 

你喘著粗氣,拿手電筒照,玻璃門只有些許擦傷,倒是電腦的CPU晶片線路全噴出來了,可謂四分五裂。

 

做完一系列的動作,你向後癱坐在地上。

 

你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但那股惱火絲毫沒減緩。

「哥哥,你在做什麼?」

一把清脆稚嫩的嗓音傳來,你以為你聽錯,愣愣地拿燈往旁邊照,只見不知打哪來的小男孩正定定地往你看。

 

「我在試著離開這裡啊!」

你用理直氣壯的語氣回答,手指著那扇毫髮無傷的玻璃門,顯然沒有太大的說服力,「然後你怎麼在這裡!」

一個大學生跟小毛孩被關在圖書館裡?

 

……怎麼想都不合邏輯。

我一直在這裡。」看起來約十多歲的男孩慢慢眨眨眼睛,伸手直指後面漫畫區的方向,「不可以嗎?」

 

他的語氣不像質問,而是單純的困惑。

 

「……那你知道要怎麼離開嗎?」

你頓時語塞,換了個更迫切的問題問道。

少年盯著你瞧,你感覺他很像反射弧繞了地球好幾圈,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答覆你的話語:「我試試看。」

怎麼試?

你話都還沒說出口,只見他緩步向前,身體穿透了玻璃門,來到與鐵捲門之間的狹窄空間,然後又退回你身旁。

「……那個門,出不去。」少年神情委屈。

 

那副景象讓你大吃一驚。

他從玻璃門穿出去了,毫無疑問的穿出去了。你用手摸了摸門,雖然是透明的,但正常人不可能能辦到。

 

所以這傢伙是……!

不,你需要冷靜冷靜。你決定到廁所洗把臉。

 

打開水龍頭,你將手電筒放在洗手台上,用清涼的水緩解這種不適,隨後拉起衣服擦拭自己的臉。

停電好險沒停水啊。

 

你還在這麼想,正要拿起手電筒。赫然發現燈光照射出的水,正從透明無色便逐漸加深,最後,轉趨為深紅色澤。

從廁所隔間裡傳出細微的哭泣、嗚咽,你聽不太清楚,只是下意識地想回頭離開。少年正無聲無息地站在你後頭。

 

「你你你幹嘛啊!?是不會講話喔!」

 

「你要吃嗎?」他朝你伸手,攤開,掌心躺著以透明包裝紙包裹的黃色糖果,臉上毫無表情,「很好吃。」

「……為什麼你要給我糖?」你一臉莫名其妙。

 

少年停頓了數秒,「你感覺很害怕。」

 

少年聽話的模樣讓你有些不捨。你想到他剛才幫你找離開的方法,現在想安撫你害怕的情緒。

不論他是「什麼」,似乎是你被關在這裡後,所遇到比較善良的存在?你想著,一面伸手緊抱眼前的他。 

你能碰到少年。

 

儘管他能穿透玻璃門,你確實抱住他了。只是他觸碰起來沒有半點人的體溫,而像在擁抱稀薄冰冷的霧氣。

「哥哥不喜歡吃糖嗎?」

你聽見他透明如冰的聲音,「那要不要去看漫畫?」

 

「吃太多糖會蛀牙。」從擁抱的動作,轉而將兩手搭在他肩膀上,語重心長。

「太多糖?」

少年先是覆誦一次,眼裡流轉著悠然的光,將手捏緊成拳頭:「不會蛀牙,我只有一顆糖,一顆而已。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
『對不起……啊——』

脆弱的悲鳴自廁所裡更加清晰。原本你只聽到低聲啜泣,而現在,那些訴說、呻吟,都足以被腦中的語言區處理。

你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在蹙眉。他神情緊繃、抿直唇瓣,很像是在隱忍些什麼,整個人微微顫抖。
 
「做錯事情的人,就要被懲罰嗎?」

 

「什麼?」

 

不知道是你的錯覺與否,少年的臉色比剛才又更加蒼白,彷彿等等手電筒的光束就會穿透而過。

「好人可以得到獎勵,壞人就要被懲罰。」少年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目光不再與你交會,「好跟壞是誰決定的?」

 

你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久久無法回答。這是什麼申論題?還是批判思考課上的小組討論作業?

「好壞沒有人能做出絕對的判斷,重要的是自己問心無愧,不傷害他人、給予他人尊重。」手在褲子上摩擦,瀝乾水分。你發現少年抬起頭來看你,眼神專注,可能正在努力聽明白。

最後,你抬手輕揉他的髮絲,「……至少現在對我來說,你只有一顆糖果,還願意把糖果給我、安慰我,是個溫柔的好孩子。」

 

從廁所傳出的哭聲逐漸減弱、消弭,回復到最一開始不擾人的幽微。雖然依然存在,至少不那麼壓迫。

少年露出一抹微笑,嘴角上揚的方式不太自然,他似乎已經用盡全力了,「謝謝你,哥哥,我會努力當個好孩子。

這也不是需要特別努力的事情……

 

你覺得有點難表達想法,長吁一口氣。
 
想到廁所出來、正對的牆壁上有面時鐘,你拿手電筒去照,好奇從剛才到現在過了多少時間——

 

指針停擺在十二時十分,沒有動靜。

閉眼、揉眼,又看了幾次,時鐘真的沒有動彈。

 

三小啊,這鐘是插電線的嗎,停電就不會動了嗎。你邊在心裡吐槽,邊產生一個念頭:是不是得想辦法出去?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好吧,總得知道要怎麼喊他吧。

少年沒有回答你,而是掉頭離開。

 

「等一下、你去哪啊?」他的反應讓你措手不及,握緊手電筒跟在後面。那道身影穿過閱覽區,來到漫畫櫃旁。

我想叫這個名字。

 

他打開其中一本漫畫書,翻到寫有出版資訊的那面,歪歪斜斜的奇異筆字跡,寫著『程又林』。

 

「什麼意思?你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又林?細細咀嚼一遍,這比簽到表的人名要多點熟悉感,可你絞盡腦汁,還是沒有任何對應的人像。

少年沒有答話,把漫畫擺回架上,並按照第一卷到最後一捲的順序排好,對你拋出反問,「哥哥,你的名字呢?」

 

「陳徐坤。」

 

你一邊回答,一邊拿起架上的漫畫書看,圖書館的藏書多半由居民捐贈,特別是漫畫區,很多都曾屬於某個人的童年。你找到曾住在家裡的那本,把名字攤開給少年看。

「我是大學生,來這邊當志工的。」

 

「……你也是夏令營的大哥哥嗎?」少年以試探性的口吻詢問。你把光源投注在手中的書,沒看著他的表情。

 

「夏令……喔,不是,我不負責那個。」

 

自覺和孩子處不來,你並沒有參與過營隊事宜。在這麼回答完後,少年便沒有再發問,空間剩下些許的翻頁聲。

 

「這邊以前有其他人來過嗎?」

 

你把書放回架子、半彎下身,才能與少年對視,「你剛剛說『也是』,所以有別的大哥哥囉?」

今年的藝文營比較早結束,在七月初舉辦,聽說往年都落在七月尾聲、或八月伊始。這是你第一次當圖書館志工,

 

只記得那幾天的自修教室很熱鬧,有和你年紀相仿的隊輔。

 

學員們的課程從寫作、繪畫、書法、勞作、手語、唱歌……應有盡有,你試著回想少年是否也在其中,但記憶薄弱。

 

「還有大姊姊。」

 

「喔——你參加過藝文……夏令營嗎?」你和他的說法不太一樣,讓你斟酌了會,選擇配合他的用語。

少年點點頭回應,模樣乖巧。

 

你思及那本被替換的簽到表,接續發問,「那你對『丁書宇』這個名字有印象嗎?夏令營有沒有叫書宇哥哥的人?」

 

這回,少年明顯遲疑了,眼波左右擺盪。

 

垂在兩側的手抓著褲縫,「他們會有別的名字。」

「飛鼠、貓頭鷹、海豚、鯨魚……」

 

動物的名詞緩緩流出,像是在唱兒歌,你一開始還很不明所以,後來恍然大悟的用手摀住臉,覺得很頭痛。
他們是幼兒頻道的哥哥姊姊嗎?應該不用取這種代號吧?越想越慶幸自己沒有去,你可不想被這樣稱呼。
 
你拉起他侷促的手,把少年帶到服務台。

 

拿過簽到表,利用手電筒讓『丁書宇』三個字在他眼前明亮,你再度嘗試,「怎麼樣?記得嗎?嗯?」

剔透清澈的眼睛注視著那張紙,少年用空著的手摩娑過筆劃,目光浮沉著不確定性,「感覺……很溫暖。

「很溫暖?」

少年握緊你牽住他的手,「嗯,和哥哥的手一樣。」

 

「你……很冷嗎?」

「不會,我不會冷。」

老覺得他在說反話,你走到櫃檯旁、平常的座位,拿起披在椅背上的薄外套給少年套上,一如預期的過大。

 

「冷的時候誠實說會比較好喔。」

 

「……習慣就不會冷了。」

 

他拉了拉外套,低著頭的視線往你的手飄,若有所思,你讀懂了他的意思,再次牽起少年的手。

 

「夏令營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開心的、難過的、生氣的、喜歡的……什麼事情都可以,說說看吧。」

「很好玩,我很喜歡……寫詩。」少年回覆的很慢、音量微弱,你幾乎覺得要被牆上指針走動的聲音蓋過。

 

「……大家說寫字很無聊,但是,我很喜歡,我只會做這件事,飛鼠跟貓頭鷹都說我做的很好。

 

寫詩?

 

你隱約記得,藝文營裡,小學員們的成果會集結成冊,變成一本以影像紀錄的作品集,收藏在二樓書庫。

 

不過你從來沒去找來看就是了。

少年緊拽著你的手。你有點讀不懂他的情緒,他的語氣聽起來一點也沒有孩子急於分享的雀躍,只是怯懦。

 

你看著少年。

不論他是什麼,是不是人,現在你握著他的手,看上去像是孤單冰冷地在這裡待了許久。

可以的話,你想帶他離開這裡。

「我們去找怎麼出去吧?」你抬高語尾,想模仿那些夏令營的大哥哥大姊姊,添點友善的氛圍。

 

正感覺自己太幼稚,少年倒是很捧場的微笑:「好。」

 

一樓不可行,或許其他樓層會有逃生裝置。

你盤算著,地下一樓門鎖緊閉,可以先到二樓看看情況。

你牽著少年走上樓梯,樓梯間的緊急照明燈有亮,但是相當微弱,而且是與正常狀況不符的淡紅光澤

 

來到二樓,也是一片漆黑。

你看著樓梯旁牆面的配置圖,突然覺得不對勁。

 

側身,手電筒映向身旁——

 

手早喪失牽著誰的實感,過大的外套袖口隨穿著者消失,貼在你握空的拳頭上,其餘部分則直接垂落地面。

「……又林?」

你拿燈到處照,什麼也沒有,沒有少年的蹤跡。

 

什麼時候消失的?踏上二樓的瞬間?樓梯間?

「程又林!你在哪!?」

你完全摸不著頭緒,陀螺似的在原地打轉、迴旋。外套攤在地面,光四散蔓延,而你怎麼也找不到少年。

 

恐懼作祟、冰冷躁動。

一種極度的恐慌在心中膨脹、擴散、透過血液在全身上下蔓延開來,與營隊的夜間教育、過去所看見的恐怖片截然不同,你無法明確說出一個存在憑空從身邊消失是什麼感受。

手電筒不合時宜的閃動幾下,你的手瑟瑟發抖,險些拿不穩。你無意識的退後、步伐踉蹌,在撞上牆面的同時,遠離依然在地上癱軟的外套,彷彿那是來自世界、來自一切的惡意。

你被吞食、咀嚼、殘破不堪。

 

「程又林!回話!程又林!」

你開始尖叫。

 

高聲尖叫。

這和你最一開始的尖叫又有所不同。你期待得到回應,期待有什麼打破這片黑暗、打破你的恐懼。

 

但這些都沒有到來,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反覆尖聲大喊著少年的姓名,而你所得到的,是徒勞無功。
 
最終,你只是腳步虛浮的跌坐在地。

 

逃走吧,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是佔據你心裡所有的念想。

想起平面圖寫的避難用具,步伐蹣跚走向標示處。窗戶旁,你看到緩降機的支架與配件、消防栓箱和一個滅火器。
 
手顫巍巍地打開窗戶,外面是不尋常的漆黑。那不像是夜色沉寂,更像是有誰拿了黑幕將圖書館籠罩。

你看不見半點燈火,只能利用手電筒,將緩降機的支撐架固定妥當,然後手忙腳亂地拿出外箱裡的配備。

掛上掛勾、鎖緊扣環,把輪盤向外丟。接著,你只要套好安全帶,就能利用緩降機從這裡出去。

 

➢ 進入 Bad End 路線

風冰涼刺骨,從外頭湧入,直撲雙頰。

 

手一鬆,安全吊帶順勢滑落腳邊。

 

晚風似乎稍微減緩了焦慮,讓你被壓抑的理智回籠。恐懼重新潛伏到黑暗中,不知何時會再度一擁而上。

你想到又林,想到圖書館內的種種異象。

 

一走了之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嗎?

 

或者說,當你垂降離窗,真的能離開嗎?

 

你陷入下一波的憂慮。

 

雙手摀臉,背脊早已被冷汗沾濕,衣服貼服在身上的觸感,就好像慌亂仍揮之不去的依附著你,難以掙脫。

你決定了。

 

站在窗邊,凝視那片純黑。

先不離開,先留下來。

 

吐氣,你惡狠狠地咬上自己的嘴唇,咬到鮮血淋漓,任那鐵鏽味爬滿口腔,讓膽怯不再有空隙。

 

平復情緒後,你打算先到書庫去找找有關少年的紀錄。例如藝文營的作品集,或許就能找到他的資訊。

二樓主要分為兩個大區塊,中文書庫和兒童閱覽室的入口相對而望。在書庫的玻璃牆上貼有告示:

 

 

你穿梭在一排排鐵書架中,來到藝文營的整理區。

架上陳設從99年度(第一屆)一直到去年107年度(第九屆)的作品集;隨著每年學員人數不一,書籍也厚薄有別。而今年是藝文營的第十週年紀念,聽說正在趕工製作成果。

 

你首先翻開105年度的作品集,目錄如下(其他幾年度的似乎差異不大,都是固定的格式):

序言
學生作品
新詩
作文
書法
平面圖像
立體勞作
影像紀錄
心情小語
製作團隊

 

『我只會做這件事。』
『飛鼠跟貓頭鷹都說我做的很好。』

腦中浮現少年的聲音。

 

像冰塊一樣,隨時會消融的音色。

於是你將作品集翻到新詩的部分,頁數寥寥無幾,可能對這個年紀而言的孩子,寫詩並不是太有趣的事情。

你很快就找到少年的詩篇。

  《少年抬頭仰望》 程又林

  我想念的是
  太陽綻放光明
  風自由地跑過
  白雲高掛在天空上

  我想念的是
  媽媽像太陽溫暖的雙手
  爸爸像風迅速的動作
  妹妹像白雲單純的笑容

 

  今年只有雨季
  而我想念的 
  是你們

 

「感覺……很溫暖。」曾經緊握住你手的少年,突然消失了。

你沒能在新詩裡找到其他少年的創作。

 

接著,你翻到心情小語的部分。

心情小語包含了小學員們對於這次夏令營的心得,也有活動課程的講師送給這些孩子們的期許及感觸。另外,你也看到輔導員們在營隊整體的收穫、想對彼此或學員說的話。

少年只有一句簡單的:「玩得很開心,學到很多。」

 

大概是所有小學員中比例最少的。

 

 

於是你大概把輔導員的區塊看過:

 

 

105年度 第七屆夏日藝文營 — 追夢 作品集
製作團隊

出版:****鎮立圖書館

策畫:徐易行 館長

編輯排版:周海恩、楊辰

美術設計:孫庭渝

影像、校對:丁書宇

 

將紙頁徑直翻到最後,總算不是暱稱,而是真實姓名。

 

裡面,你唯一熟悉的字詞就是『丁書宇』,那個出現在簽到表上的人名;這代表著,他存在於過去。

你沒拿穩,書一時栽到地上。

 

當你彎腰拾撿,模糊、充滿雜訊的聲音翻湧出沒。

 

『放心,不會有事的……』
『好孩子。你表現得很好。』

「什麼聲音?出來啊!」

 

你肩膀打顫,很沒底氣的朝四周喊,聲音立刻減退不見,而你怯怯地撿起書來,輕拍去上面的灰塵。

 

你將作品集翻回中間的影像紀錄。

和心情小語的狀況類似,少年有出沒的照片寥寥無幾,多半是在某個活動、課程的大合照一隅,抑或是單人照。

 

少年眺望窗外,遺世獨立,實在讓你很難把其和「玩得很開心,學到很多。」連結在一起。

倒是感覺,他在期待太陽、風、白雲的造訪。

 

少數幾張少年與他人的合照,看上去像小組遊戲的環節,一起表演戲劇、玩拼圖等。其中,你找到他與輔導員的合影。

四個輔導員站在後頭,有些伸手搭在前面小學員的肩膀上。少年罕而露出微笑,含蓄、靦腆,手緊張的捏著衣角。

 

一個將鴨舌帽反戴、穿著寬版白色T恤與牛仔長褲的青年,單膝跪在少年身旁,笑容燦爛明亮。

 

『窸窸窣窣』

怪誕,不自然的聲響再度作祟。

 

鵝黃色光澤像是遮色片,從你眼前閃過,你幾乎要以為有誰在對你做反向遮蔽的測驗。

『又林,告訴我。』
『……不、不行……』
『——你不相信我嗎?』

從書和書架的縫隙中,你看見一抹白色快速下降,有點近似於某個人影從站姿到蹲下,你無法判別。

 

「操,三小啊。」

 

你瞇起眼睛,明明沒有光亮,一切卻強制性地播映給你看。簡直是場煩人的電影,你在心裡評價。

先將書塞回架子,握緊手電筒,你繞過一個個書櫃,慢慢靠近聲音的來向。然而,當你將手電筒往前照亮——

沒有聲音、沒有色彩。一無所有。

 

你踱步向前,來到與藝文營斜對角的位置點上。假想你是那抹白色身影,而剛剛短促的影像間發生了什麼,比從預告片猜劇情還困難。你吐槽。

由於你是從書架放置書後,殘留的空隙所見,沒有辦法很明確地描繪出整體輪廓,只能憑藉自己的想像。

 

如果那確實是個人——

可能他亟欲向前抓住、拉住什麼,結果可能並不成功,以至於他快速向前,有可能撲倒在地。

 

會這樣想,是因為你如法炮製,然後在模擬前傾時煞車不及,整個人正面向下趴倒了。當然,你有用手撐住。

然而,鑑於這一系列的動作,原本握在你手裡的手電筒飛了出去。『碰』的撞上了什麼,居然自己熄滅了。

 

「……不是,不會摔壞了吧,沒那麼衰吧……」你簡直哭笑不得。

用手撐起身體,身處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

 

你也許該去撿起手電筒,也許該繼續向前。

 

可是你突然覺得好累,無以名狀的疲憊感,頓時積累在你身上,從模糊的形象,到具體的實感,鉛塊一般。

睡意陸陸續續爬上你的背脊,你原本已快要站起,手掌一滑,整個人又倒回圖書館的地毯……

 

好冷。仔細一想,你的外套還留在樓梯那裡。

 

現在不是八月嗎?

 

怎麼會冷的,不應該會冷的……

亂七八糟的想法開始簇擁、推擠起腦容量。

 

侵占你的思緒、入住你的神經。

 

……不能睡著!

 

你從渾渾噩噩之中驚覺,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你手摸在地上、匍匐向前,打算找回丟掉的手電筒。

然後你碰到了什麼。

那個東西的觸感很柔軟,和地毯或手電筒的質感都截然不同。你的手僵在原處,在視覺無用武之地的黑暗中——

你小心翼翼的想收回,手卻被握住。

 

『……找到你啦?』

 

明快開朗的女聲響起,如銀鈴般聲線獨特。

那個觸感,是人的手。

屬於女性的笑聲散佈在四面八方,除了知覺到手被捉住以外,你無從判斷包圍你的究竟只是聲音,或者其他。

 

『我們找了你好久。』
『怎麼可以自己亂跑呢?』
『來,快點跟我們回去吧。』

女聲不斷抽高、拔入天際。

 

隨著言語層出不窮,就像是把吉他弦的旋鈕慢慢鎖緊,撥動出的聲音愈加高昂,甚至到了刺耳的境界。

 

當你以為音高繃緊到最高峰——

 

音高陡然下沉,是嘶啞沉悶的男低音。

『要聽話——對吧?』

 

面對層出不窮的男女聲,你閉上雙眼、反覆地深呼吸,強迫自己趕緊冷靜下來,不要被聲音影響。

 

似乎是來自一男一女的聲線?

當你慢慢克制住驚慌感,捉在手上的力度反而退去。是場驟降後急逝的雨,留下你額邊滲出的冷汗。

 

最後,聲音總算回歸虛無。

『啪滋、』

 

你猶豫地睜眼,滾到牆角的手電筒亮起,對你伸以白色亮光的援手。你長吐一口氣,站起、走去撿回。

 

重新拿回手電筒,你用以查看四周,發現阻隔書庫和走道、玻璃與木質各佔一半的牆面上,玻璃的部分爬滿霧氣。

 

而霧氣中,是像用手指所畫的字體扭曲——

救救我

 

看著埋在霧氣中的線條,你認為這或許是誰想傳遞給你的訊息。大起膽子靠近,用手在上面仿造寫下:

「你是誰」

 

極其細小的滋滋聲隨著筆畫勾勒而生。

 

大片玻璃兀自碎裂,在你面前。

你匆忙向後退開。玻璃碎裂的方向,是從走道向書庫內而來,有誰從外頭重捶才導致的軌跡。

 

所幸你閃避及時,玻璃碎片僅只是從你的衣服擦過,沒有造成太大傷害。你繞過腳邊的殘渣,從破口向外看。

很多腳步聲由遠至近、又從近往遠,在你面前經過,伴隨著嘻嘻哈哈的笑鬧聲,跟模糊不清的說話聲。

拿手電筒的光束來回打在走道兩側,你沿著光線的足跡四處張望,除了聲音外,全然沒有打碎玻璃的人影。

而座落書庫對面的兒童閱覽室為實心牆,用油漆粉刷成淡黃色,你無法從所在位置,看到兒童閱覽室內的情形。

 

想查找的資訊告一段落,你打算去兒童閱覽室。

 

為了以防萬一,你從架子上挑了本體積十足、痛恨程度名列前茅的統計學導論,當作刺探敵情的武器。

閱覽室的門虛掩著,你在心裡默數三秒後,握住門把、伸手拉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書拋擲進去——

關門,你敢打賭:經過這次圖書館志工的經歷,在丟書上肯定得心應手,就是要把兩本統計學導論拋飛也沒問題。

 

數秒過去,被你扔進書的兒童閱覽室毫無動靜,你將門揭開一條縫隙:

有別於停電、死氣沉沉的圖書館,暖橙色的光流瀉而出;吊燈從天花板垂降,透過五顏六色、倒三角形的燈罩,發散明亮

那本統計學書頁向下、躺在木頭地板。

 

儘管難以解釋,為何只有此處有照明,你決定大起膽子,打開門直衝而入,嘴邊同時說著:「打擾囉——」

兒童閱覽室採加高式的木頭地板,入口有留一處空地和鞋櫃,你依往昔的習慣脫鞋後,踩入被光眷顧的空間。

白色書櫃延著米色牆面陳設,簡約溫馨;較矮的粉、水藍色櫃子,跟符合孩子尺寸的木桌木椅比肩排列;除此之外,還有幾張鬆軟、半圓形的沙發椅;一大盒放在閱覽室角落的玩具箱。

 

你看見了一個身影。

他盤坐在玩具箱旁邊的地板上、手裡捧著書,神情專注。在他身旁還有幾本疊放整齊、井然有序的繪本。

遠遠看過去,你總覺得那就是又林。那個突然消失、像冰也像霧的少年,安安靜靜,對你那聲『打擾囉』置若罔聞。

 

你提起腳步,輕聲接近。讓他聚精會神的書也同樣是繪本,封面為深海藍色,一隻鯨魚潛伏在最底處,從牠身旁飄出的音符形成標題——《孤獨的鯨魚在唱歌》。

距離極近,依然沒有被理會。他旁邊擺了三本繪本,疊放整齊,你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標題,寫著《飛鼠不會飛》。

當你湊近,想去看書的內頁時,他突然抬頭

 

圓滾滾的臉有些嬰兒肥、紅撲撲的,短髮柔順服貼,一雙眼睛靈動明亮,嘴邊揚起的笑容燦爛,毫無防備。

一時楞神,近看才赫然發現,眼前的孩子好像是又林、也好像不是。比你印象中,那個十歲初頭的少年小上一號,可能是低年級的小學生、甚至還只是幼稚園,氣質大相逕庭。

 

你自覺和男孩對上眼,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身旁喬個位置坐,略顯尷尬的抓了抓頭髮,「呃、繪本好看嗎?」

一秒……
兩秒……
三秒……

始終未得到回應,你再度把目光放回男孩身上。

 

他保持抬頭,緊盯遠處。你順著視線看去,在牆上找到一個圓角木質的方形掛鐘,造型特別,比一般的時鐘多鑿出屬於星期和日期的空間,顯示為週日,距離六點還有五分鐘。

這時鐘……?

還思索著,身旁的男孩迅速起身來,腳步搖搖晃晃、可是表情開朗雀躍的向著門口跑去,你想追上,腳卻固著原處。

 

『今天看了什麼書啊?』
『……喔?鯨魚的故事啊,聽起來很棒耶!』
『下次,等爸爸有空的時候,我們再——』

 

吊燈瞬間熄滅。

門在你眼前沉重關閉,你的腳總算可以動彈。

 

你匆忙打開,剛才進入兒童閱覽室而暫時關閉的手電筒,發現腳邊是被推倒的玩具箱,和散亂的繪本。

分針往前一格,顯示距離六點還有四分鐘。

 

面對現況,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上三樓看看。你有一種預感,或許三樓能找到一切問題的解答。

當你走到兒童閱覽室的門口,發現門並沒有上鎖,很輕易的就能向外推開;你再度拿手電筒往時鐘照——

分針挪動腳步,距離六點剩下三分鐘,時針和秒針卻只是僵在原位,在靜候你的動作般。

 

於是你將門關上,直接爬上樓梯、跑往三樓。

是與其他樓層無異的漆黑。

照慣例地,你在樓梯邊的牆壁上找到該樓層的平面圖。這裡的自修教室就是作為藝文營使用的場地。

 

你覺得,也許丟書會是有助於探索新領域的好選擇,所以當你來到三樓後,優先想去的地方就是西文書庫。

出乎你意料的是,這裡的書幾乎都被清空了;你頓時想起服務台的那份企劃案——圖書館即將遷址,有些書籍已遷移至新館陳列,平時較乏人問津的西文書庫,便是調動的首選。

在幾排書架上來回繞、瀏覽,只留下一些厚重的研究論文。巧的是,這些論文的研究者不外乎都是「YANG,CHENG」。

 

大略翻了翻這些研究論文,全英文的內容讓你一度陷入頭疼,但尚可判斷出大略的內容。

主題涉獵多元,圍繞著政治、心理、傳播三個領域做不同面向的研究討論,誠如電視可信度之於閱聽人的政治參與影響、歷代統治者之性格研究、競選廣告訊息的效果性研究……等。

讓你驚訝的地方在於,這位名為程陽的研究者,似乎和館長似乎是舊識,在幾乎每本論文的致謝辭,都會提及「感謝妻子林晴芸無怨無悔的奉獻,與摯友徐易行的大力相助」。

 

此外,程陽也擔任過本鎮鎮長。他的最新一本研究論文,止於102年度,就是他將從政經歷作為發想而生。

他高度重視傳播媒介對於政治的影響力,而「紙本閱讀」也是他慎重對待的環節,根據論文的序言表示,鎮內藝文營的創始,正是他任期內積極推動的活動之一。

 

瀏覽完西文書庫,你決定去辦公室看看,目前圖書館還是停電的狀態,你記得辦公室有配電箱,說不定能看看問題。

畢竟是下班時間,辦公室的鐵門已上鎖。

你好像聽館長說過,備份鑰匙放在某處,不過你當時沒有認真聽進去,從未想過有天會有需求用到。

 

再下來是兩間自修室。

兩間的門都是虛掩的,並沒有鎖上。

第一自修室較早裝潢完成,常借給公家機關等舉辦講習、研討會;第二自修室是平時學生偏好的溫書環境,也是作為藝文營使用的主要活動空間,在門口旁的牆面,還貼有宣傳海報。

 

你選擇先進入第二自修室查看。

『他只是個孩子,這跟他沒有關係!』
『他那麼信任你,你卻毀了他的人生……?』
『混帳,說話啊!?』

『——自私自利的殺人兇手!』

日光燈無一不打著暗紅色光澤,該是暖色系,卻使整間自修室盈滿森冷寒意;牆壁上的音箱間斷傳出聲響,混合了雜訊的重低音,只能判斷出都是出自同一個人所說的話。

 

從窗外射入夕橙色。

一個逆光人影在天花板上吊。

 

不同形狀同樣的血紅色掌印,以窗邊為起始點,向著你所在的門口迅速蔓延、攀爬、覆蓋了所有牆面。

隨著燈管閃爍的每一次紅光,參差不齊的掌印數目就愈發增加,直到你觸目可及的世界都被深紅包圍。

上吊的人影扭動、痛苦、劇烈掙扎。

 

恐懼的因子在你體內瑟瑟發抖。

你並不是不害怕,也的確想要奪門而出,但在此刻,你控制住那些排山倒海的情緒,強使自己冷靜下來。

上吊的人影從漆黑、轉為被雜訊覆蓋,像是某個畫面被強迫中斷,無法繼續在你眼前播映。

最終,扭曲而消失不見。

 

『咳——咳咳咳——』

劇烈、近乎肝腸寸斷的咳嗽與乾嘔聲,在自修室內中四處響起,夾雜著瀕臨極限的呻吟、嗚咽、求饒。

『對不起、嗚……請原諒我……啊!』
『……我會聽話的,對不起,對不呃、』

你無法忍受那席捲耳膜而來的壓力,慢慢把耳朵掩上,但就跟層出不窮的血色掌印一樣,聲音持續上演。

 

『沒事的。這不是你的錯。』

 

流入你耳畔的,是一把溫潤的青年嗓音。

 

壓抑著、不捨著,飽含著諸多情感。

『又林,對不起。』
 
風暴肆虐停歇。

 

日光燈依舊打著暗紅光澤。

血色手印退隱,你重新看見牆壁原始的模樣:是大片白牆,貼滿過去藝文營學員的照片或作品。

除了有黑板外,自修室裡擺有整齊排列的木長桌和木椅,有四行、五列,二十張桌子,每張可以容納兩人

 



人影剛才是利用自修室內的風扇上吊。你走到下方的座位去觀察,桌椅和其他的座位並沒有差異。


但是可以明顯看出,你看見人影的吊扇,跟教室後方另一臺造型不同,比較新穎,可能發生過什麼而做出替換。

 

牆上的照片、作品紛雜,從第一屆到今年藝文營的都有,作品主要以繪畫居多;而照片沒有標示日期,你只能憑藉作品集的印象,大概辨識出哪裡是105年度的區塊。

 

攝影師很善於抓孩子的表情,相片水平可說是最生動的一屆,從學員們自然活潑的笑容,就能感受到愉快。

每一年裝飾的照片有限,又林只出現在合照中。

 

但你找到了他所畫的圖,是以水彩完成的。

畫紙被淺藍與淡金區隔出海陸,一道彩虹橋銜接二者,走在上面的少年笑容燦爛,和躍出海面的海豚擊掌。

貓頭鷹在海濱的樹林打盹,飛鼠高飛於蔚藍晴空;少年和你說他只會寫詩,但你從他的畫感受到純粹的童心。

 

每張圖畫的右上角,都有淡淡的鉛筆字跡,例如又林的畫寫著:105 8-10;105你猜測是該屆藝文營的年度。

其他屆也有孩子的作品被標記8-10。

 

你大概瀏覽過所有的畫,發現這組數字有規律:從1開始,前面最大是8,後面最大為10。

 

距離藝文營結束已有一段時間,但在靠近入口那側的黑板,邊上還有用黃色粉筆書寫成的小規則:

※ 請大家從靠近門的第一行開始坐!
※ 當個愛乾淨的學員,垃圾自己帶走
※ 要裝水、上廁所,告訴大哥哥、大姊姊
※ 上課專心聽,下課開心玩

 

看完黑板,你決定看看課桌椅的情況。

 

每張長木桌都搭配兩張椅子,讓兩人共享。

共同的抽屜裡,有些被塞紙團、空飲料瓶等垃圾,桌面則被美工刀或筆刻繪出圖文;這些桌椅,據說原本就是從校舍汰換來重新利用的,圖書館遷址後,會直接更換成新的陳設。

自修室裡暗紅搖曳的燈光讓你愈發暈眩、不適,連帶檢查桌椅的動作也遲緩、敷衍起來。

 

你有個靈感。

又林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安靜、寡言,幾乎沒出現在照片中。如果說圖畫上的標記,跟座位有關聯的話……

來到教室最後一排、最內側的座位。

 

你用手電筒檢視了那張桌子,抽屜沒有像其他張桌子一樣被亂塞垃圾。而在桌面上,浮著用立可白塗抹的字痕。

『飛鼠』


在尚稱整齊的字詞上,畫了個圖案,你覺得看起來很像是一頂鴨舌帽。木桌邊緣、靠近座椅的那側,有一些細碎、密密麻麻的痕跡,你猜測是有人拿美工刀一一刻劃成的。

檢視完座位,你來到隔壁的第一自修室。

和第二自修室大不同,牆面保持乾淨。

裡面的座位,是沒有抽屜的長型工作桌與鐵椅;前方有塊白板,投影布幕呈下拉的狀態,整體陳設與隔壁相對。


在白板前方、座位之間的走道,有額外擺一張小桌子,用來放置投影機。由於這裡沒有暗紅色的日光燈輔助照明,你用手電筒大致看過,位置數似乎比第二自修室要少一些。


你來到小桌子旁邊,伸手摸索、壓下投影機的開關,等了一分鐘左右,突然發現好像哪裡不對勁。

「……幹,就沒電——」

才想著自己是犯蠢了,照理不該亮起的投影機,突然亮起與隔壁相似的暗紅光澤。不合邏輯的是,當光打上布幕,一個圖形陡然在眼前閃爍,左右晃動,彷彿在海上遇浪的船隻——


圖示出現幾秒後,就消失無蹤,連帶著投影機也回歸斷電,不論你怎麼壓開關,都無法再看到那抹光線。

難道是幻覺?你揉揉太陽穴,感覺頭痛起來。

你靠近投影布幕去看,順勢踩踏上白板前的講台。木頭質地,走起來相當穩固,你來回走了幾遍沒發現異狀。

不過,當手電筒的燈往地面照時,你發現講台和牆壁的縫隙間,好像有什麼掉在裡頭。你彎身去看,像是個吊墜。

為了拿出吊墜,你決定要先把講台推開。

憑你一個人的力量,只能略略挪開到能拿出吊墜的寬度;講台可能鮮少被移動,裡面全積滿灰塵與髒汙。

銀製的圓型墜飾,正面是樣式復古的花紋,背面則有英文草寫的刻紋『YANG , CHENG』。

你摸索到一條縫隙,察覺吊墜可以被打開。

那是個精巧的懷錶,時針靜止在5點57分的位置;除了鐘錶外,裡面還放著一張小照片。

看起來是一家人的合照。

男人身穿西裝筆挺、掛著一副細框眼鏡,神情自信;身旁依偎的女人長髮及腰,模樣溫柔婉約;他們一起彎身,摟抱住站在前邊、笑容燦爛陽光的男孩。

年幼的男孩,和你在兒童閱覽室看見的極為相似。

你決定先把桌子調查完,再將吊墜帶走。

沒有抽屜的長型工作桌,調查起來相當迅速,你隨意走了一圈,覺得並沒有太多值得留意的事情。

可是當你走到最後一排時,你聽見了聲音。

『你為什麼都不聽話,要一個人躲在這裡?』
『大家都在隔壁練習手語歌啊,快點過來吧!』
『你再這樣使性子,姊姊要生氣囉!』

『——又林!』

那是相當尖銳的女聲。刻意捏出的柔軟嗓音,在空蕩蕩的自修室裡,以回音的形式播送、強化,變得矯揉造作。

語速逐步加快,直至最後的喊聲,那已然不是好聲好氣的叫喚,而是積累許久的執怨滿溢爆發。

不知從哪傳出的說話聲。

清脆、高亢、好辨識的聲線……

似乎在哪裡聽過?

繞了自修室一圈,你回到前面的講桌查看。

講桌上散亂著各式各樣的宣導手冊,和活動DM,由於這裡平時就經常借給外來的機關當作開會場所,也時常舉辦各式各樣的講座,相關的簡章都遺留在講桌,無人整理。

館長在鎮內的名聲很好,有部分也是因為他很樂於跟不同演講者合作,讓圖書館成為類似藝文中心的存在指標。

你大概翻過,有像是『悲?喜?讀懂孩子的真實面貌』、『關於情感,與青少年的迷惘』這種演講式內容題綱,也有如聽語障協會、育幼院的介紹手冊,或是消防、警政安全宣導等。

壓在最上面的是『談性與愛,杜絕不對等傷害』的小手冊,跟用磁鐵貼在白板上的大海報內容相去無幾。

這可能是最近舉辦的一場講習,除了海報外,還有些防治性騷擾的字卡、圖示仍留在白板上,沒有取下。

既然目光移轉到白板,你順勢做了些檢查。將貼著的海報、字卡取下,用手電筒來回查看有無遺漏的資訊。

不過,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於是你把本來貼好的東西再次貼回原處……也可能不是原處,你實在記不起來。

在第一自修室的調查告一段落,你將吊墜收放到褲子兜袋,打算前往其他地方;三樓除了上鎖的辦公室外,你都進去看過大致情形了,於是你下樓,重新回到二樓。

吊墜內的懷錶停在5點57分的位置,跟兒童閱覽室不約而同,這讓你感到有些奇怪,決定再過去看看。

你推開兒童閱覽室的門,手電筒首先照向牆面的時鐘,依然停在你離開時的位置,你便進入裡頭。

閱覽室內的擺設和原本如出一轍:需要換鞋踩踏的木質地面、倚牆設置的書櫃,與矮木桌椅相偕陳列的矮櫃,幾張沙發倚。

玩具箱被推倒、致使內容物散落一地,繪本在地面凌亂不堪,這些也與你最後離開前的景致相同。

脫鞋、踏入兒童閱覽室,你來到記憶中男孩所坐的位置,周邊剛好就是翻倒的玩具箱與繪本四散。

你盤腿而坐,拿手電筒去照繪本。

封面印著的書名分別是「飛鼠不會飛」、「孤獨的鯨魚在唱歌」、「早安!貓頭鷹先生」和「海豚的心願」。

這四本離你的距離相差無幾,都是傾身、伸手就能構到的距離,你打算拿來看看。

稍作前傾,你將『飛鼠不會飛』的繪本撈到眼前。

這是由日本作家描繪的故事,主角是一隻森林裡的小飛鼠;裡面文字較多、沒有注音,圖片則像是以色鉛筆繪製成的,色澤較淡且柔和,整體而言很像是給大人讀的繪本。

故事講述小飛鼠一直很自豪於能夠張開飛膜、在樹林間滑翔的本領,也因此得到許多登山客的喜歡。

有一天,小飛鼠遇到從高山峻嶺而來的老鷹,老鷹對於小飛鼠的能力嗤之以鼻,告訴他:「你這樣才不是飛行呢!要像我們一樣,展開雄偉的翅膀,在高空中盤旋,那才叫作飛!」

小飛鼠感到很不服氣,日復一日的,他不斷練習飛行,可是不管怎麼做,都沒有辦法飛得更遠。

看著晴朗廣袤的天空,小飛鼠嚎啕大哭。

較為年長的飛鼠長老聽見了,過來安慰他。

長老說,每種鳥都飛的不一樣遠、不一樣高,不是又高又遠才叫做飛;只要自己開開心心,那就是飛行了。

小飛鼠聽得迷迷糊糊。

後來,他還是持之以恆的練習,每次滑翔都越來越遠;長大的他,已經不會再因為老鷹的話流淚了。

 

『每個人都一定有不太會做的事情。』

『沒關係,只要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就行了。』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變得更好。』

 

『所以又林啊,不用著急。』

『現在的你,就很棒囉。』

 

滴水落到紙頁上。

你嚇了好大一跳,往天花板看,明明沒有在漏水,卻在繪本的最後一頁上滴出幾圈皺褶的圓形。

更甚者是,你伸手去摸,已經乾涸。

覺得有些雞皮疙瘩,你用手電筒看了看現在的時鐘——感覺你花了很多時間讀完繪本,分針卻只前進了一格。

現在時間停擺在558分。

你接下來決定讀『海豚的心願』。

和另外幾本不同,海豚的繪本相對較薄,每一頁都只有很簡單的圖畫與文字描述,讀起來很容易的故事。

海豚夢想跟人類成為朋友。

但是他的家人、朋友都告訴他,人類是傷害大海的壞人,總是把很多垃圾丟進海洋裡,讓大家沒有地方可以生活。

年幼的小海豚很好奇人類到底是怎麼樣的,偷偷的靠近海邊,發現有一大群小孩,正在努力的淨灘。

原來,人類也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想辦法要珍惜環境;小海豚把這件事情帶回去告訴族人們。

後來,海灘恢復乾淨,海豚和人類也重回友好。

你抽了抽嘴角,翻到後面,發現這是跟政府合作出刊的繪本。怪不得教育色彩挺重的,你想著。

長吐一口氣,你將書放回原位。

時鐘已來到5點59分。

 

『……對,像你說的。』
『我的確什麼都知道,但……』

『你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嗎。』
『我們總是希望是自己多想,我也、』

 

陌生的女聲在四周響起。

你嚇的把書丟出去,那聲音立即停止。雖然你沒聽清楚後半部分,但那個說話聲和先前所聞的女聲大相逕庭。
更加冷靜、沉著、理性,欠缺溫度。

剛才太匆促把書扔出去的緣故,海豚繪本以向下攤開的狀態,擱置在較遠處;你抓了抓頭髮,上前去撿回來。

可能是當志工的習慣使然,你把散落四處的繪本一一拾起,按照男孩放置的方式,將四本書疊在一塊。

接著,你開始將玩具放回箱子裡。

玩具種類繁多,但都或多或少有些缺陷,例如機翼折斷的小飛機、破洞洩氣的皮球、裂開的塑膠水桶和鏟子。

平時玩具箱都被塞在角落,才沒人留意到嗎?

「這也太危險了……呃、」

你才想著,腳邊就踢到讓你有些不適的人偶。

那是一男一女的芭比娃娃。

女娃娃穿著造工精緻的襯衫和格子裙,但襯衫的釦子被完全解開;雖然對象是娃娃,你還是禮貌性的別開視線。

男娃娃顯得慘不忍睹。

你沒能找到他缺失的兩隻手臂,脖子則被綑緊一圈圈紅線,難以解開;奇怪的是,娃娃沒有穿著褲子、雙腿赤裸。

你還在想要拿這兩個娃娃怎麼辦。

古典樂在兒童閱覽室內倏地蔓延開來,你拿手電筒去照,發現時鐘已來到6點整,而牆上有播音喇叭。

什麼啊、難道要播閉館通知嗎?

在心裡吐槽著,你發現自己渾身僵硬,只能眼睜睜看著門扉闔上,那場景似曾相識到不可思議。

幹、早知道就先拿什麼去擋門了。

 

『叔叔、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

一個搖擺不定的影像騰空出現。

在兒童閱覽室的門前,那個人形就像是收訊不良的畫面,黑白且閃爍不定,只有哭喊的聲音格外清晰。


那是個少年。

看起來很像你在一樓遇見的又林。

人影的脖子上似乎被纏繞著什麼,從你的距離你看得不太清楚;和男娃娃一樣,赤裸著兩條腿,看上去瘦骨嶙峋。
腿上,有一條條傷痕。

 

『叔叔,我錯了,放我出去好不好?嗚……』

『我會聽話的,我會當個好孩子——』

 

少年一次又一次的槌打著門。

直到最後,他用雙手手掌緊抓住自己的脖子,本就羼弱纖細的身體慢慢滑落,癱倒在脫放鞋子的那塊空地。

 

然後,你發現自己可以移動了。

少年的影像消失無蹤。

從播音喇叭傳出的古典樂開始慢慢增大,本來平和的旋律像是在威嚇你似的。

惱人的交響樂相當阻礙思路,尤其是逐漸加大的音量裡,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哭喊聲,和廁所傳出的相近。

你感到很煩躁,想給這個播音喇叭一點教訓,例如砸爆它(扔東西可是你的專長),於是你在腳邊摸索。

收拾好的玩具箱、堆疊起來的繪本都在觸手可及之處。你要拿什麼書來丟向播音喇叭呢?

小孩子才做選擇呢,你可是把電腦主機拋去砸大門,身心健全、四肢發達的健康男大生,這點重量才不什麼。

你把手電筒放在鞋櫃上照明,左手拎起整個玩具箱,右手是四本繪本。一、二、三——一鼓作氣全砸過去。

因為東西太多的緣故,自然沒能全部命中牆上的播音喇叭,你聽到一聲巨響,隨後那惱人的交響樂便停止了。

手電筒能照亮的範圍有限,你看到繪本砸到喇叭後攤開、掉落,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裡面飛了出來

現在,所有曾被你收拾好的東西都因為當作投擲武器,而散亂在地上。你先是拿回手電筒,看了眼時鐘。

依然停擺在六點鐘,沒有再前進。

你消了消氣,伸手要開門,發現木門的門把無法被轉動。換句話說,你被困在兒童閱覽室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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