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景(新編版)》wof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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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B SIDE】
運氣也太差了吧,茂夫想。
他們愣愣地看著被牆淹沒的海。或者說,該是海的方向。水泥向天際蔓生,機械運轉的轟鳴在牆的另一端發出悶響。被這大片的灰一襯,原先就黯淡的天空更顯得渺小而寒酸。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而已。茂夫不擅長罵髒話,但他現在希望自己學會些字眼來發洩。
事情一早就很不順利。當他好不容易穿越通勤車潮,踉踉蹌蹌趕到約定的地點時,師父顯然已等待多時。許久不見,對方比記憶中來得矮小,在寒意仍死纏爛打的初春,蜷縮在那套客戶所送的大衣裡,指頭藏在起了毛球的過長袖口,不時搓著冷掉的咖啡試著取暖。在那些一如往昔的細節當中,茂夫感到胸口一陣溫柔的傷感湧上。大學離鄉後忙碌的四年,他們僅憑著過節時短暫的幾通電話與賀卡,勉強躋身在社會定義的「保持聯繫」的關係裡。上一通電話他順口提到了有事得回鄉一趟,話筒那端對方一派悠哉地提議「你不是前陣子剛考上駕照嗎?難得回來一趟,順便出門練練車吧。」──又是那樣讓他又愛又恨的邀約,從小到大每一次都難以拒絕。茂夫順著話答應下來後,才後知後覺地感慨,如今好像愈來愈能識破他不坦率的藉口。
「抱歉,在這裡等很冷吧。」
「還好啦我也才剛到,而且不能讓負責開車的人等吧。等一下就看你表現囉。」被凍紅的鼻尖比他眼神的飄移誠實多了,茂夫很難無視方才對方貌似不耐的徘徊,想起以往師父對遲到客戶的抱怨,更加焦慮了起來。
他們一路向南。考上駕照後茂夫曾獨自練過幾次車,卻是第一次載人上路。儘管他已事先挑選過相對平順的路走,然而意識到鄰座的存在,仍忍不住緊張,方向盤在手中頓時觸感黏膩。他只希望自己別搞砸了。
「我們這是要去哪呀?」
「有個海邊,之前我們……」
「啊小心,你開得太靠近中線了噢。」
「好。」
「還有小心對向來車啊。」
茂夫專心於前方的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樣的對話,或者該說這稱得上對話嗎?後方逼近的卡車與惱人的喇叭聲,使他被迫將注意力拉回此刻。
駛離市區,筆直的公路上車流漸漸少了,不知不覺海岸線的灰幽幽於遠方伸展開來。撇除陌生路段偶爾引發的不安外,茂夫是喜歡駕駛的。儘管爸爸的車並不屬於他,往來練習中培養出的默契,仍像忠實的老友,默默帶給他平靜。車子如身體的延伸般穩定的前進,如此具體踏實的肯定是他的日常裡難以體驗的。他為此感激。
他將車窗搖下,寒冷的風灌入車內凝滯的時間,發出空洞的聲響。茂夫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開始,身旁似乎過分安靜了。他轉過頭,師父靠在窗上發出穩定的鼻息,風淺淺地刮過瀏海,仍未驚擾睡眠一絲一毫。褪去總是看慣的營業用笑容,在規律的車身搖晃裡,對方看起來比原先還要疲倦與衰老。
目的地到了。順著長長的階梯走下來,盡頭便是那堵絕對的牆,阻隔開了海,與施工告示一同久候他們的光臨。
「這……」茂夫在內心大喊,當初搜尋時可沒提到什麼工程啊!
「哇啊,這邊原本是長這樣嗎?…欸你也太沮喪了吧,表情好嚇人。」
「抱歉,本來想說來和師父來看看海的。」
「別一直道歉啦。」
他們一前一後的沿著沉默的防波堤走,在另一側隱隱運轉的單調聲響裡,徒勞地試著找到入口。記憶中的海呢?失去了原先想分享的風景,他頓時不知怎麼將斷裂的時間接回。在分隔兩地的這些年中,他有很多的話想對師父講:無論是大學生活如你預言的充滿無謂的忙碌,抑或是那些故作親切的教授中,沒一個像你,種種一閃而過的瑣碎念頭停在喉間,然而也僅是停著。回到這裡,他又像是當年盯著背影拙於表達的孩子,等候著對方的轉身;只是這次,在前頭的是他。
這條路簡直沒有終點,無盡的牆綿延,他們走了一陣便悻悻然折返。回到停車處,兩人倚著車身草草把涼掉的便當吃完。茂夫站在一旁的坡道上遠眺,越過來時的公路,一座眼熟的燈塔被遺棄似的落在對岸。這我認得,他心想,那個夏日的傍晚天未暗,少年的他遠遠看著燈塔在柔軟的暖色中亮起。過往的天空很高,海水冰涼,指間的沙子溫熱如夢。當時也沒什麼快樂不快樂,但在那過於短暫的暑假裡,他們待在一起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
「嘿,你在看什麼?」冬末的風依舊強勁,他聽到後方的師父在風聲中模糊地喊著,「我們走吧,天黑之前還能去別的地方晃晃。」
「這座燈塔,」茂夫指著遠方白色的影子,「師父認得嗎?」
「沒有印象耶,怎麼了嗎?」
「沒事……你先回去吧。」
倒車時他一個分心,不小心擦撞掉了保險桿上的漆。一路上兩人沒有再多說什麼。茂夫伸手扭開了廣播,歡快清亮的歌聲頓時飛馳在路上,青春、戀愛、老是被翻來覆去歌頌的閃亮,以這時節而言有些過熱。他對流行歌曲一向陌生,卻在眼角餘光裡,捕捉到師父熟稔地跟著旋律打著節拍,嘴型默默哼唱。已經是大叔的年紀,與這歌也太不相配了吧,他內心暗笑,卻將這畫面記在了心底。
彷彿嫌今日太長了一般,再次上路不到半小時,廣播節目都還未進到下一輪廣告,車子不知怎地便開始自顧自減速,兩旁的風景漸漸慢了下來。然後像是終於下定決心,將他們棄置於路旁。
「等等、你該不會沒有加滿油吧。」
「……」
茂夫有種被老友背叛的受傷感,世界就是不肯讓這天好好收尾。他自暴自棄地將一切交給師父處理,對方倒也沒有多嘮叨,熟門熟路問起車子的保險公司,連絡上道路救援的窗口。
「他們過來還要一個小時左右,我們下車走走吧。」
萬幸的是腳程可達的距離裡,零星坐落著幾家小店。一家路邊的拉麵攤正好適合避寒,師父自然地接過菜單,為兩人點了慣例的口味。難得的出遊莫非就要這樣結束了嗎?茂夫不甘心地想,到頭來兩人還是無法並肩。大概也難有下一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