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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山] 共食

*與小瑜太太換糧!

*假裝再見真選組與烙陽篇之間的時間差距更大

*時間承上篇〈同行

 

    山腳下的小城,雨停了。

    灰白濃雲仍綿綿軟軟的包裹著黛色山林,壟罩天空。彷彿隨時可能改變心意,潑濕才摘下了竹笠的頭。就連隱約透露的清明日光也太過薄弱,無法保證什麼。

    但是憑著經驗,居民安心地收起傘,立起擺放貨品的架子或用以閒話家常的椅子。孩子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奔跑,肆意奔跑、玩鬧。

    於是坐在拉麵店裡的外鄉人也感受到了這份熱鬧的生氣。

    「太好了,雨終於停了。」囫圇吞下一口麵的真選組監察如此說道。盼望仍然取徑山中的主要部隊能夠順暢前進。

    「山下的雨停了。」坐在四方形小桌鄰邊的男子如此回應。「再往上,還說不準。」

    真選組監察垂下眉梢,稱得上哀怨地注視同行的旅伴夾起碟中的牛蒡絲,沉下浮油的白色濃湯。「一直都是這樣嗎?」他問。

    「這一帶向來如此。山向來如此。」浸熱的牛蒡絲被送進嘴裡,燉軟的植物纖維嚼斷的聲響悶悶的。有人掀起店門口的長帘,真選組監察瞥了一眼,視線又落回旁邊的人身上。

    「街上的人變多了。」他注視著旅伴傾斜的碗中湯面下降。「一直都是這樣嗎?」

    碗端正落在桌面。那人抬起頭,直視的目光如同炎陽化成的箭,毫無遮掩。大部分的時間兩人半真半假活著,但是現在對方用上全部的誠實,告訴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退殿。」

    這回在路上巧遇萬齊,一切順利得出奇。

    明明兩人都是榜上有名的通緝犯──山崎退大概只能算真選組的小人物,萬齊可是鬼兵隊二把手──路上沒有碰到其他人,進城前的慣行盤查寒暄幾句也就放他們過去。進了店家,為了適應昏暗的環境,萬齊打量了櫃台裡外一會兒,才摘下墨鏡。老闆娘手腳麻利收了錢,自我調侃開不甚大的窗戶只能透進些許日光,轉身料理起兩人的餐點,沒有多餘的動作。

    這是運氣?或者注定?他不特別相信陰陽命數,只不過人道運氣是有借有還,但願別挑麻煩的時候得討回去罷了。

    「退殿,不曉得你是否記得──」萬齊開了頭,沒有說完。剔透顏色的虹膜如水氣凝結,歛起了什麼,竟有幾分憂傷。「算了,忘了吧。」

    「什麼事?」熱湯下肚,胃得到安撫,他不再急著解決剩下三分之一的麵。有了餘裕感受逐漸乾燥清新的空氣,碗中切成花形的胡蘿蔔。「講嘛講嘛。」

    「深夜。好一陣子以前的事了。亮著燈的路邊小攤,專門聽人傾吐抱怨。」萬齊對上他的眼神,看不出為了什麼情緒波動,又別過頭。「魚豆腐鮮美。就是有點尷尬。」

    「聽人抱怨的尷尬?」他思緒一轉,突然也尷尬了起來。「啊,沒事,我想起來了。難怪你會不願回想,其實說起來那時候我也有錯……」

    「不能說沒有,但是那不重要。」懊惱,甚至後悔嗎?萬齊全身的疲憊再也不能隱藏,一股腦湧現。應該有人指出他琴桿裡藏的刀,為他畫上凌厲的眼神,如此便符合人們對於亡命之徒的所有想像。

    「是嗎?」

    他到底在說給萬齊聽,又或者說給自己聽?江戶──將軍坐鎮的城市,命運的轉折點──的夜那麼不請自來,順著窗戶的日光一同擴散在小小麵館。原來他也會疲憊呢。當記憶中原本撒著珠光的團浮起時伴隨黑霧,他必須坦承,跟著真選組遠走,他不是毫髮無傷。

    不確定是從哪次事件之後──排名比賽,洗腦機器人,或者最初,不存在屍體的喪禮──山崎開始意識到:對很多人來說,他好像並不真的存在啊。

    不是指物理意義上的存在。他懂得新式建築裡的數據傳導,結果顯示螢幕。穿著白大褂的行醫者輕扣著玻璃,說:你瞧,這是呼吸頻率,這是每分鐘心跳,上下飛竄的線是心肌電位變化。全部都是證明,可以用來證明你還活著。

    他想要的只是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在面對他的時候,在他沒有出席的場合,吐出來。可能帶點幽默,帶點懊惱,最重要的是蘊含友善和親暱。不熟練也沒關係。彈得出道成寺以前,可以順利演奏出任何樂曲以前,習琴的人不過是把手指緩而堅定的按上三味線的弦。

    但是有人拿起過這把琴嗎?嗨,嗨,在真選組裡面他的確是被記得的吧?誰來證明一切不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嘰哩呱啦啊。

    潛入任務他靠著偽裝和不引人注目的特點如同陰影,來去無痕。工作以外的世界,原本的優點成了揮之不去的蒼蠅,旁人遲疑的臉色或者拐錯了彎的發音換來細小,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嗡嗡聲響。我偶爾會消失,但我終究是你,你不可能逃離你自己。

    於是他不得不感慨,如果記憶和生命如此密不可分──如果,擁有記憶即是擁有生命,或者賦予生命──那麼無怪人們會為了不可以實度量的名聲爭先恐後,所有老去的徵兆中最令人哀傷的是遺忘。

然後算不上欣然或者釋然,也就只是理解的,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

直到想起來,「記憶」並非其他人獨有的資產。他也可以擁有記憶,他也可能暫時忘卻某個人。

    說起來好笑,回到住所挑揀相親要穿的衣著時,他才弄清楚胸中如同隱伏的蛇盤起,可以名之為違和感的到底是什麼。他一個有男朋友的人,去相什麼親?

    一切進展得太快。他還來不及收拾自己,拾回穴居期間不能容納進山洞的點點滴滴,就被硬生生拽往荒唐的鬧劇現場。拿上劇本,自然就不好說,其實,我沒辦法出現,因為──。況且他坦承不了他的因為。哪怕天下紅雨,副長轉了性子成了手下留情的好脾氣先生,那一句「我正在和過激攘夷分子交往」也斷斷脫不了口。

該怎麼辦?鏡子裡的鬍渣像拙劣黏上的碎髮。他在世界的縫隙之間,能拉他一把的人遠在星際流浪。

    賭吧。他下定決心。不會有人想起來。萬事屋加真選組的組合肯定又會演變成大型混亂。等到熟悉的墨綠色長風衣再次出現,整件事不過一則茶餘飯後的笑話。

    沒有人會注意到。

    但是翌日,遊雲閒懶,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微濕。喧嘩淹沒歌舞伎町,他泡在味噌湯一樣的混濁夜色,撞見河上萬齊。

    他來不及多問什麼,車窗外的霓虹閃爍退成疏林森森。萬齊一路上顯得鎮定,只是不回答他拋出的任何問題。山崎慢吞吞地回想起為什麼交換情報的人們總能輕易說出他的名字而非姓氏。人斬萬齊,人斬河上萬齊。公家配給的小型手槍藏在懷中,他始終沒有伸手。

    萬齊問他會不會介意車窗關著說話。他說不介意。戴墨鏡的人沉默了許久才完整的送出一句「退殿」,像是送出自己的胃,藏有溫暖、飽足等等美好記憶的器官。

    「即使塵埃已定,在下仍想聽你親自說分手。」

    遠處燈火流淌無聲。山崎問,為什麼,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那是他第一次有了證據,說明自己的確存在,並且存在於他未曾涉足的空間。有人記得他,萬齊的上司記得他,才收到消息轉手就拿來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戀人沒有專程為他趕回地球,卻在踏上熟悉土地的同一天直奔到他面前。

    多麼誠摯的重量。

    多麼荒謬的場景。

    等到兩人笑完,抹乾淚,重新確認對方所想像的自己和現實到底出了什麼差錯,早已是深夜。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山崎沒有多加喬裝就和情人一同出現大街上。有何不可?他們喝得不多,山崎卻感覺自己像是醉了,整個身體暖烘烘的。兩人的手碰在一起,聽到了旁人的荒唐故事就笑,像在笑他們自己。

    「我絕對不會忘記。」長了薄繭的手背碰在一起,就像兩片成熟的葉子記識彼此的血脈。他暗自發誓。「我絕對不會再忘記。」

    勺子扣上鍋壁的聲響如同戒指撞上刀,只不過有些濕。新端上來的麵碗落在離他們不遠處。看上去是弟弟的男生向坐在對面的姐姐炫耀,被擰了一把臉頰才准開動。

    山崎很突然地想起沖田隊長的姐姐,他還來不及認識就已經去世的女人。副長只向陰暗的和室裡望了一眼,隨後的鬱悶橫越了月和日。

    不知不覺中萬齊已經把麵吃完了,沉默的坐著,那沉默中飽含各種形狀的衝動,也包含渴望。

    「雲又更淡了。」

    他夾起麵條,細細咀嚼。

    「等會兒在下就不方便和你一起行動了。」

    「我不能認識的人,對吧?」

    萬齊應了一聲。

    他加快速度。不再滾燙的麵容易下嚥。身旁的人坐成一座山。

    「你常來這裡吃嗎?啊不行,這是陷阱題。你覺得這裡好吃嗎?」

    「算不上頂級料理,藉以撫慰脾胃倒也足已。」

    「那就是還不錯囉。其實我也挺喜歡的。」山崎放下筷子,萬齊收緊膝上的手。「以後我們再兩個人一起回來吃吧。」

    山腳下的小店,含蓄的日光照不出琥珀的凝固或流煙。他看上去沒有變化,心裡肯定很是訝異著。過去兩人縱使相伴,臨別前脫口而出的句子也是「如果下次見面」、「有可能春天」、「專輯發行的時候或許」。他們從未約定過以後。

    「機會很難──」

    「時間總是喬得出來的。大概不會是下個月,會不會是明年也很難說。不過只要你還在,我還在,我們有一個人記著,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不是嗎?」

    叛離世界並非那麼容易的決定。他第一次的乖張為了權力,之後的馴服始於恐懼終於崇敬。如今集體淪為幕府通緝犯,他總算看清楚,也想清楚了。真選組仍是重要到不容背棄的存在,至於那些無法透光的所在,他可以留下一方席地,放上「永久保留」的牌子。

    「在下不敢相信。」萬齊的聲音壓得很低。玻璃彈珠沉到井底。

    「時間久了你就會相信。不過也不要一整天都拿來想啊。不要被拿刀的人得手了,也不要因為事故在宇宙中炸成碎片。我還真不懂你們怎麼有辦法忍受長年在船上飛來飛去。」

    「那是秘密。」萬齊笑出來。

    「最好有什麼祕密。只是一整個房間的暈船藥吧。」

    「不是,退殿。」萬齊示意他靠近,貼在他耳朵上低語。

    「關鍵在於養樂多。」

    「什麼?」

    萬齊的表情總是淡淡的,看上去缺少了濃烈。但是現在他的模樣是真的很開心。眉眼靈動像是活潑的雀鳥。

    啊,被捉弄就算了吧。過激攘夷分子中的穩健派,暴力武裝警察中的隱形監察,不算半斤八兩,可是有緣啊。九死一生引出的細水長流,沒想到成了今天這個形狀。想要往萬齊的腳踩下去,只怕等一下心疼的是自己。

    「在下過分妄言了。下次造訪時請客,作為賠罪?」

    「請啦,都給你請好了!」

    長帘之外,仍可聽見兩人笑語連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