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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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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囂的客棧大廳,男人擱了酒碗,順著酒意讓目光晃悠悠地穿過來來往往的行人,落於低垂的夜幕之上。

  

  同桌的年輕人們停下筷子,明白長官又醉得話起當年,尷尬地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擠出了位領頭的,硬著頭皮向自家長官問道:「隊長……您說的是……?」

  

 

  「——當然是那廝啊!」

  隊長猛地拍桌,掌力逼得年輕人們趕緊扶穩了檯面;他蹙起眉頭,挑剔地打量起面前幾人,嘖嘖咋舌。

  

  「嘖……你們啊,比起他剛來的時候,差的可不止一截……」他輕嗤,用木筷揀了粒花生米丟進嘴裡,咂吧咂吧起來——領頭的青年只覺得頭皮發麻,彷彿現在長官齒槽間磨的是他本人一樣。

  

  「他啊,跟你們一樣,為了錢才參軍的。」

  男人嘟嘟囔囔著。

  

  「是個挺愛笑的小子,一開始上戰場時還硬是要帶著那把、那把什麼……嘶……」男人直愣愣瞪著前方。

  「……咳嗯,那個……劍?」被盯得坐立難安的青年瞅了眼身旁擱置的好夥伴,試探性地詢問。

  

  

  「——喔對!就是玄鐵重劍!」

  

  「他可寶貝了,說是他師父給的……還說他只會用那個——」在男人逼視下,青年勉強收住了質疑。「蠢貨嗎!戰場上誰管你用什麼!誰能站到最後才是最重要的!」

  

  「那小子一開始還不服、拗得很……要我說,你們靖端堂背脊骨還真他媽硬!」

  

  他仰頭吃了一大口酒。

  

  

  「最後呢?最後還不是乖乖把那鐵疙瘩丟了……哈,連磚頭都讓他用得成了稱手的兵器,誰能想到、那個第一次殺人吐到必須被人背回來的傢伙,能夠做到這般?」

  

  男人感慨道,又揀了塊肉送進嘴裡,抬眸就瞧見對面幾個小年輕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麼,這般作態讓他不耐煩地一抹嘴角肉沫,又拍得桌子啪啪響。

  

  「嘀嘀咕咕的……小姑娘啊?是大老爺們就抬頭挺胸!你們是下面那把自己長翅飛了是嗎?」

  

  年輕人們猛地閉嘴打直了腰板,最終在男人虎視眈眈之下,還是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可是,現在這麼和平,那個時候怎麼需要——」

  「——蠢貨!笨蛋!白痴!」

  

  不等人說完,男人便驟然打斷,恨鐵不成鋼地用筷子指著青年,隨著字句越逼越近:「警惕是軍人的本份,你是參軍不是享福,要享福你就給我他媽滾回家找奶去!那些戰場上躺平的少不了你這種!老子可不會為你收屍!」

  

  「那傢伙可是比你們明白多了!前一天還吐得跟什麼似,隔天殺起人來跟殺雞似的,穩得跟那些老手沒兩樣……!」他滔滔不絕,唾沫星子橫飛,青年不動聲色地躲閃了下。「……他連跟自己人打架都狠得跟塞外的狼一般,甭管是出拳還是出腳,甚至耍陰的——」

  

  「……當時我等啊等,仍然沒等到失誤。」

  「他只要決定出手,一定會命中他的目標。

  

  酒意上頭的男人拿住話題,便開始興致勃勃地話當年,將他口中那人使計拔除惱人部落的過程鉅細靡遺地道來,那耐心謹慎的坑殺手法敘述得青年們冷汗直冒,連隔壁桌本來當趣聞聽的食客也黑著臉食不下嚥;最後喊來小二抱怨一通,小二陪著笑同青年們勸說,這才讓男人悻悻然打住。

  

  

  「怕什麼呢,那傢伙好歹也是你們門派的,比起我這種粗人對著月兒只能說像大餅,他倒還能說出什麼嬋娟玉盤……」

  

  青年順著男人的視線望出去,確實一頭撞進了又大又圓的滿月中——塞外的天穹總是如此,彷彿踏出客棧便可登上滿是星子的夜色帷幕。

  

  「那小子長的白白淨淨的,誰知道竄的比誰都還快,才幾個年頭便頂著了房頂……當初還有人因為他進了伙房這點哄笑他是姑娘家呢!」

  「哈!還不是一邊說一邊流口水……那香味啊,愣是勾得那些饞蟲都巴不得黏在他身上被帶著走了!

  這出乎意料的行徑令青年們瞪大了眼,眼巴巴地盼著自家雷厲風行的前輩做出點大快人心之舉。

  

  男人沒好氣地吃了口酒,青年立即殷勤地斟酒滿上。

  

  「想得美呢你們,那傢伙心腸軟的,對自己人跟對外人分得明明白白、護都來不及了……後面還敢拿著這話嘲笑他的是引領他的隊長,他可從來沒幹過以下犯上的事。」

  

  男人念叨著欲仰首再飲盡一碗,卻突然瞧著碗底發了愣,半晌才大笑道:「不,那傢伙還是做了件猖狂事——」

  

  他朝青年們舉起酒碗。

  

  

  

  「把一整個連隊喝倒,這也只有他辦得到了。

  

  

  「——好啊好啊!」

  「這豈不是酒豪在世,痛快!」

  「當浮一大白……!」

  

  酒席結束,青年們享受著最後一刻的假期,在踏往軍營的歸途中談起前輩的事蹟,不免就其後續可能爭執起來:

  

  不管是回家同胞弟親人和樂團圓、

  又或者迎娶指腹為婚的美嬌娘

  抑或因那特命的傳令任務得以升官加爵……

  

  ……想來,定都是幸福美滿的。

  

  

  然而這頭說著熱烈,那邊走在前頭的身影卻逐漸放緩了腳步,直到青年們堪堪於一步之遙回神停住,才發覺周遭靜得駭人,而他們已然步入靜謐的夜幕之上。

  

  乘著清冷的月光,那頭慢悠悠地拋來了一句感嘆。

  

  

  

  

  「……人都已經死啦,爭什麼。

  

  

  

  一時之間,彷彿連時間都凝滯了。

  

  青年們愕然,可片刻後,那方才被推出來領頭的主動上前一步,抓抓頭、嘿嘿一笑問道:

  

  「那依然也是值得我們效法的前輩……隊長,你可還記得他姓甚?名甚?」

  

  

  

  男人驟然回頭,隨後啞然失笑。

  

  「哎……這我可得想下……我記得他隊長給他取了個字,喚作懷安,這名字嘛……」

  「隊長您用點力多想想啊!」

  「哎莫催!」

  

  男人與青年們的談話聲再次迴盪於歸途上。

  

  「我記得他啊,姓吳,三個字,中間字是志,就是這第三字……啥來著……」

  「志遠……?志誠……?」

  「志……志……」

  

  

  「——啊哈!我想起來了!」

  「那傢伙啊,名字——」

  

  

  

  

  

  「……到了。」

  「嗚嗚咳嗯嗚嗚嗚嗚哇嗚哇……」

  「……」

  

  巨大的陰影佔據了狹長的巷弄,籠罩於其中的孩童瑟瑟發抖、如驚慌的幼鳥嗚咽泣涕,卻沒能換得任何一絲慰藉或柔語。

  

  陰影佇立不語,片刻後忽地拔地而起,就這麼輕飄飄地躍至一旁屋頂上,隨後似鳥禽翅翼般輕拂過屋瓦,轉瞬就消失在了屋脊的另一頭。

  

  接著幾個呼吸後,巷弄的另一端就響起了雜亂的腳步及驚呼聲。

  

  「小寶——!嗚嗚我的寶兒!謝天謝地——」

  「嗚嗚嗚娘——!我怕——!」

  「沒事的沒事的,咱們回家啊,娘給你煮甜蛋羹——」

  「萬幸……爹都快被你嚇死了……」

  

  「……爹、娘,有一個、好大好黑的鳥……他救了我……」

  「好好好,咱們明天就去看你心心念念的那瓦子裡的鳥,聽說是從胡族那邊來的——」

  「說什麼胡話!你還敢帶孩子去危險的地方試試——!」

  

  

  交談聲逐漸遠去,直至徹底消失後,屋脊處那道不知何時重返的陰影才轉過身,幾個輕躍,便落入一旁的小巷弄裡。

  

  僅隔一條街道,昏暗狹窄的死巷中,歪七扭八攤著數個大漢,唯一尚保有神智的男人瞪著落地的陰影,驚恐得全身打顫,但彎折扭曲的四肢卻令他連後退都做不到。

  

  他努力仰起頭,舌身滑動著、試圖不靠脫落的下頜說出完整的話語:

  

  

  「泥……泥似……什……」

  「晃、晃郭——」

  

  ——碰!

  

  

  

  與平常一樣,吳侺在固定的時間點醒來。

  他擔起油壺,駝著背上街行販。

  

  「吳叔,老樣子……對了,聽說今早衙門前面多了好幾個鼻青臉腫的傢伙,還說是來自首的,我還真是沒見過拐孩子的人伢子洗心革面的……」

  

  男人依然沉默不語,只是舀起一瓢澈底黃油,瀝入熟客的器皿中。

  

  待接應完這一波客人,他重新扛起擔子,邁開步子,駝著背慢悠悠地前往下一個街區。

  

  

 

 

  「賣油咯——」

 

  賣油的叫賣聲一如往常沙啞低沉。

  似打著呼梢,尾音拉得極長、極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