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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與白交錯的燈光打落,光從乾淨得可以當鏡子的木質地板照入眼簾。
幾乎讓人看不見眼前的琴箏。
她要贏。
一直居在比賽排名首的她,不能接受任何才藝表演留下汙點。
她要贏,
苦練了四、五年,父母花了重金培養她學習日本箏,她不能辜負坐舞台在底下的他們。
她要贏、
她才能繼續站在高點,成為那最讓人崇拜、最特別的存在。
她要贏——
所以她必需沒有任何失誤,必需表現得更加出色。
不然一切,都要失去它的價值。
如現的她卻不能克制自己的手心不斷地流出手汗,包括跳動劇烈的心臟、以及幾乎盈滿眼眶的水霧。
即使擁有好幾次上台比賽的經驗,無法克制的慌亂讓她幾乎快要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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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不過的。
當她偶然聽見被自己邀約一起在文化祭上合奏的同班同學為了借用校內的日本箏,而獨自在音樂器材室彈奏起躺在角落許久的十七弦,
她就知道了。
一整首的"春の海"不需要看譜,連作為替手的他人也顯得不被需要。
一個人就能完成。
對此的她感到不是滋味,即便她知道對方家世特殊、即便知道對方一定有甚麼過人之處——
她還是不自覺感受到一股被背叛的感覺。
『憑甚麼嘛——』
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憤怒使她蜷起指頭,緊掐著掌心而壓出一排緋紅的牙月。
即便知道不是對方的問題...。
她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有意識地將器材室反鎖,自己回到舞台。
即便知道這樣是錯的。
但如同剛剛所說,她必須是最耀眼的存在。
即便這麼做惡劣得令人唏噓。
甚至她還擅自改了表演的曲目,改為比較現代的曲目。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這麼做在她心頭成為了一塊巨石,只差一個輕碰就會墜下深崖。
當他突然回到台上,讓台下嘩然之時,她就知道了。
所有的光彩都被對方理所當然地奪走。
所有的努力都成為泡影。
合乎節拍的和絃幾乎沒有任何破綻的接上,卻搗亂了她的主弦。
他越是表現得毫無破綻,她就越是慌亂。
即便知道這是自食惡果。
直到她眼眶裡的水霧讓她完全無法聚焦在眼前的糸譜上,在重要的音節中遲遲沒有落下接續的一音。
結束了。
眼見台上台下的人都慌亂的注目著她,甚至有些人已然開始竊竊私語。
而她的父母早已因為感到丟臉而離場。
她沒有辦法奏完,因為她的表演已經結束了。
所以她站起身,朝台下敬禮。
她一手毀掉了這場演出。
本以為會是疑惑而稀落的掌聲伴她下台,卻沒想到——
一旁偏低音的十七弦卻不願就此結束的依舊待在台上,連退場的行禮都沒有做。
有如刻意等自己下台一般,他猛然刷起琴弦,毫無猶豫的將每一個音節刷落,如流水般理所當然,清脆有力的弦音不像自己的盲目與疑惑,每一聲都飽滿著自信與不拖泥帶水,將箏與樂曲展現的淋漓盡致。
她看著他獨自將"春よ来い"完成,並迎來掌聲。
本來應該屬於" 她 "的掌聲。
意識到時她已經奔出禮堂,不甘的淚水早已透過制服毛衣浸染到裏頭的襯衫,她靠在無人的後廊,直到情緒平穩也已經是夕落時分。
沒有人尋找逃出來的她,更沒有人會留下來等她。
但提著書包的她卻看到校門口晃著她最不想見到的身影。
「妳去哪了?班上的人都在找妳。」
本想直接走過的,他卻直接開了口,用言語堵住她的去路。
『不關你的事吧?』
一字一句,本應是關心的話在少女耳中被轉換成刀刃。
為甚麼呢?讓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不就好了嗎?
為甚麼還要出現在自己眼前...?
「也不是...,因為妳突然就下台了...」
他看著少女的神色,一點也不能理解。
明明該感到憤怒的人應該是他。
『所以呢?你現在是要羞辱我嗎?!』
少女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但她能清楚感覺到自己上揚的嘴角。
可笑,簡直太可笑了。
從未見過這麼猙擰的人。
他肯定是這麼想的吧?!他一定是在取笑我的吧?!
原本稍是平復的情緒又突然的變質、轉化,
即將要暴衝、潰堤——
「不是的、我...!」
在他再一次的反駁中,終於再也無法忍受的傾瀉而出。
『少在那邊裝了!!!』
『你根本、』
『打從一開始、』
『就想這麼羞辱我的吧?!』
甚麼都覺得無所謂的他,卻一直剝奪走原本屬於她的東西。
甚麼都覺得很厲害的他,肯定是暗自取笑著毫無特色的自己。
要不是他的出現,她也不會鑄出這種失敗。
他就是讓一切崩壞的茅草。
他的一切,都使少女憎恨到了極點。
『你到底——』
「『憑甚麼踐踏我的夢想啊!』」
一句話如一把利刃,一個字一個字的在心與骨上刻下痕路。
或許再也沒有治癒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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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附在閣樓房間窗台前的桌上,靜靜的看著被路燈光暈吸引的蟲子停在玻璃上稍作休息。
桌子與地上四散著手抄樂譜,他也懶得整理。
對於明天早上還得去上課,而現在一點睡意也沒有感到些微無助。
如果能彈琴就好了吶...。
即便打定要好好學習口琴的他,偶爾還是會突然想起擺在店鋪樓上的十三弦。
頹廢的在譜堆裡翻滾了一圈後,他才拿起幾乎被他遺忘的電子通訊機,打開螢幕按鈕,默默按了撥號鍵。
『真沒想到你會記得打電話給我,還是在這種時間。難道是吃壞肚子了?』
話筒傳來背景吵雜的聲音,一直很難讓今見接受。
「...我真是那麼糟糕的人嗎?」
『...』
『你這麼沒頭沒尾的突然烙出這句話,的確是令人感到討厭。』
「...」
『不過也大概猜得出來。你惹毛人家啦?』
「嗯...大概...」
「不,我不能理解。」
他再度把頭埋進紙堆中,比起桌面、染上自己體溫的紙張對他來說更舒服些。
電話筒對面的人嘆了口氣,或許是因為移動到無人的地方的關係背景的吵雜已經不再那麼明顯。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只要有愛就可以解決一切的。』
他又不自覺說教了起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雖然也知道話筒前的人不會那麼容易聽進去。
『你不理解也沒關係。或許那種人並不適合你。』
他頓了頓,改了說詞。
『你自己想想看吧,你想繼續等也罷,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最好早點死了這條心比較好。』
『因為這對你沒什麼好處。』
『就這樣,不說啦,我要上工了。』
『掛了。』
話筒切斷的聲響盪在耳邊,他才慢慢的把話筒從耳朵旁移開,靜靜將頭埋入雙臂之間。
「...怎麼可能死心啊。」
他把手機丟到身後的床上,點開桌上的檯燈繼續在紙上作業。
就算再怎麼難堪,也應該要把整曲奏完。
不管再怎樣傷人,他也依舊會說出這句話。
既然說出口了,再怎麼糟糕的結果也勢必要自己吞下。
因為這是屬於他的執著。
就這麼一直直到早晨,亮在窗邊的燈光才顯得沒那麼張揚。
EP . 01 - II 雙人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