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曇
重瓣粉色的櫻自枝梢飄散。
往地面紛飛時,映照晴春的暖陽閃爍起雪結晶般剔透的柔光。
櫻雪綿密地堆積,在少女黑色皮靴旁的草地、小振袖包覆的窄肩,與柔軟蓬鬆的褐髮上。
小巧的鼻頭被花瓣搔弄,時不時敏感地抽動。
她坐在樹下的石椅,傾頹著完全鬆懈的背脊,沉沉地閉著眼、細小的鼻息規律地吸吐,微微起伏的縞紋胸襟前,繡著亮眼的九重花白。
遍路盛開豪壯櫻叢的花徑,當輕風搖曳便斑駁地自金黃的暖陽中灑落殘瓣。
來往的行人自一旁朱紅的拱橋上走下,偶爾拂起的風撩動少女紺色的袴襬,露出靴上交叉緊繫的黑繩。
一頂雅致油紙傘在櫻花飄散的瞬息間悄然出現。
紅色傘影輕旋著螺紋,翩然地停靠在少女的頭頂上。不一會,傘面綴滿殘櫻。
俱利伽羅擰了下眉,睜開惺忪的眼皮,赫然發現頭頂覆上一層紅影,先是愣了愣,立刻警戒地彈起。
夾雜幾朵完整花形的落櫻,從肩上如珠露般滾滾抖落。
「下雨了,撐一會傘吧?」
紅傘外傳來了聲音,一名比她年長的短髮女性隨即探出頭,俱利伽羅一眼掃過那張淨白的臉,端正深邃的五官、黑色髮絲上綴著紅瓣金蕊交織的華麗花簪,從赤紫的矢紋袖下露出持傘的白皙手臂,簡直像陶瓷人偶一樣精緻。
見人的視線投來,潤澤如蜜的柔軟薄唇揚起弧度,朝她露出靦腆的甜美淺笑。
「──好漂亮……」俱利伽羅下意識地低喃,將胸口的無名騷動織結成語言。
女子一聽,略顯意外地睜大了眼,隨即垂下眉毛不好意思地微笑,令俱利伽羅當場回過神,自覺露出醜態而不甘心地癟起嘴。
「抱歉了。」沉穩的聲音突然帶著些許的愧疚向她道歉,俱利伽羅不解地皺起眉,只想驅趕這莫名其妙的女子,頭才剛抬起,一陣甜膩醉人的氣息便撲鼻而來。
她根本來不及反應,眼前甚至無法聚焦看清迫近的東西,只感覺到嘴唇被無比柔軟的什麼觸碰。
彼此的髮絲輕觸相疊,從煽情交纏著芳液的雙唇中,傳來少女好聞的味道。
「唔──!」意識到竟然被對方吻了,俱利伽羅褐膚上的燥紅從脖子瞬間沸騰到耳根,好不容易從驚嚇中回神,用力推開對方激動地大斥:「妳、妳做什麼!」
被推開的女性輕旋肩上的傘,剛才那股典雅莊重的氣質在俱利伽羅眼中煙消雲散,只覺從那隻瞇起的眼瞳裡隱隱窺見妖異般的金色光芒。
「果然有非常強大的靈力,不愧是受到龍神庇護的孩子。」彷彿早有預謀,如自己的預料中的低聲讚許,粉嫩的舌尖撩人地勾過唇角。
「妳怎麼會知道……喂,報上名來,否則就將妳斬了。」俱利伽羅斷然拿起擺在一旁的深色劍袋,擺出迎擊的架勢,對方嫵媚的模樣卻又讓她的胸口躁動不已,不適應那股無名騷動而避開視線。
迷幻人視覺的紅傘持續旋轉著,只聽見她反問,「覺得我是妖怪嗎?除妖師小姐。」
「……看來多說無益。」
女子那抹笑容依舊,卻不願多說半個字,簡直是把她耍著玩。俱利伽羅暗自羞恥自己竟有一瞬間被那個模樣迷惑,察覺女子是非人的存在便不再遲疑,抽出劍袋裡的武器──才往前跨出一步,腳步卻異常虛浮,身體像是被剪斷吊線的木偶,兩腿一軟、咚地一聲倒在地上。
俱利伽羅看著女子一步步朝她走近,動彈不得的她卻只能轉動眼球瞪向上方的人,勉強地擠出質問:「妳、做了……什麼……」
「偷走了。」女子蹲了下來,平靜地說道:「妳身上大量的靈力都被我拿走了,以人類來說可能會稱作『折壽十年』,不好好休養一陣子的話,說不定之後會連舉刀的力氣都沒有。」
「…………………什……」
女子取下一朵纏在俱利伽羅髮間含苞待放的櫻花,輕巧地舉到唇前,意有所指地以花代人再次親下一吻,「謝謝招待,要記得多休息哦。」
像是對小孩子說話那樣柔和的嗓音使古怪的熱意再次洶湧上俱利伽羅的腦門,她只覺得自己被嘲諷了一番,一時惱羞得說不出半個字,甚至沒發現自己再次漲得滿臉通紅的表情。
女子起身端莊地鞠了個躬,低垂眼瞼的須臾間,她的髮梢將臉上表情隱去,才悄聲喃語:「還有,謝謝妳……覺得我很漂亮。」
根本顧及不了對方說了些什麼,俱利伽羅只是一個勁地拼命想爬起身,卻換來一身狼狽不堪的塵土。
「喂、等等!給我站住……可惡、站住!」
好不容易掙扎、支著手上的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俱利伽羅伸手撲上前抓住對方的衣襬。
手揮了個空。
同時,正臉滑稽地迎面撞上硬物。
「喔、哇啊!」全然不同的男聲傳來,俱利伽羅抬頭一看,哪還有什麼女子,在她眼前的是熟識的軍官友人‧鶴丸國永。
「好久不見,還真是被妳嚇了一大跳,這是給我的驚喜嗎?」
一身潔白威風軍裝的鶴丸朝她打了招呼,少女愣了愣,赫然擺出兇惡的表情,抽出刀架住對方的脖子。
「混帳東西,現出原形!」
「哇!哇!這個就太刺激了,伽羅小姑娘妳先冷靜點……偷懶睡午覺做了惡夢嗎?」
「誰偷懶……嘖,夢嗎……」一語點醒了俱利伽羅,她雖然有些遲疑,但仍將高舉的刀刃在左右行人的議論逐漸擴散之前收入刀鞘、捆回劍袋中。
冷靜下來之後,她轉頭顧盼周圍,櫻花已然凋零、徒留禿盡的枝椏。
那場夢──假設那是夢的話──發生在半個多月前,俱利伽羅在櫻花哭泣般不停飄散的樹下猛地睜眼醒來,拍落滿身的殘瓣,確實感覺到身體變得相當虛弱。
沒有任何能夠追查的線索,再說眼下與現代化和洋玩意兒迅速交融的時代,人們早已拋開對神靈那套沉悶又毫無證據的景仰,瘋狂崇拜起眼見為憑的科學理論,所以恐怕少有人會將她的遭遇當真。
擁有一身與眾人迥異的膚色和所謂「龍神的庇護」,使俱利加羅從小就飽受人群異樣的眼光,逐漸變得封閉沉默,盡量不與其他人扯上關係。
少數能平心與他相處,而且願意相信她所言的,大概就屬眼前正偷閒的軍官。
「說來聽聽吧?妳這半個月來心不在焉,就算有任務也無法好好執行了吧?」
「你這傢伙沒資格說。」
雖然身著華服,但持刀的俱利伽羅卻和軍官鶴丸國永同樣有著軍人的身分。即使外在社會已經不再對鬼神抱持敬畏,千百年來的靈異也不會就此消失。
被稱之為「怪異」的現象仍在民間頻頻顯現,無解謎團帶來的災難使人心侷促不安,而俱利伽羅所屬的「怪異對策分隊」便是為此而成立。
她已經忘記自己是從多久之前被招攬進軍隊,由於女性加上軍人的身分太過醒目,為了避免麻煩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特意穿著制服行動。
「伽羅小姑娘?」
「不了。」俱利伽羅一臉嫌惡地用刀將頻頻湊近想討個熱鬧的鶴丸頂開:「用不著你多事。」
鶴丸或許是個願意分擔她煩惱的夥伴,可惜俱利伽羅卻不是會輕易吐露心思的人,從過去便沒有與任何人拉近關係的打算。
而她也沒有任何能夠討論現況的隊友──當今的「怪異對策分隊」實際成員,只有俱利伽羅自己一人。
起初或許是加入了一些根本沒有任何靈力的除魔師後裔加入,但派不上用場也拿不出實力,甚至根本不相信怪異的存在,因此很快就被身為隊長的俱利伽羅拋下,最終成為僅剩她一人的分隊。
「好吧好吧,還是老樣子這麼難以親近……待在同一個區域巡邏,太過乏味的日子說不定是做惡夢的主因。最近城廓周圍興建完成,開了不少家西洋味的店舖,去逛逛如何?」
「……」俱利伽羅完全不感興趣,只是無語地瞇起眼,以嚴峻的眼神斥責軍官的怠惰,沉默的氛圍逼得鶴丸丟下一句破綻百出的「啊、快看!那裡有一顆毛豆麻糬在飛」就趕忙逃離現場──雖然俱利伽羅仍乖乖地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平靜地確認天上沒有毛豆麻糬,才目送鶴丸以滑稽的方式逃亡,俱利伽羅轉念一想,那附近確實是個新開發的區域,去巡邏調查也算是工作之一,至於自己無解的事乾脆拋到腦後,等蒐集到新情報再說。
雖說被吸取了大量靈力、少了十年的壽命,但俱利伽羅自己卻感覺不出來,眼下當然也沒有其他人能夠請教。
她從小便是自己一人的一族、自己一人的分隊;一個人戰鬥,即便死去也會是一個人。直到現在還能安然生活、在女子學校上課,即使舉目無親也能過著與平凡人無二的生活,完全是多虧了龍神附體而擁有強大靈力,被政府視為重要的資產豢養著。
「……如果真的早十年死去……」
「──就會錯過好吃的糰子喔!」
還以為自己的嘀咕被聽見,俱利伽羅猛地抬頭。
只見一名菓子鋪的和裝看板娘正在店門外招攬客人,手上端著試吃的糰子商品,向路過的人露出燦爛的笑容推銷:「每日限定、猶豫的話馬上就會錯過好吃的糰子喔!」
大概是看板娘的和服與西式荷葉邊圍裙的模樣相當新穎,或是因為那笑容太過甜美,因此手上的試吃品還沒發完,店裡就已經塞滿了客人,甚至捧場地排起一串人龍。
黑髮女子右臉上覆著眼罩,卻絲毫不掩她吸引人的好看容貌。明明只在夢中見過,俱利伽羅此刻卻清晰無比地記得那個人優雅淺笑的美麗模樣,使胸口騷動不已。
但她趕緊回過神,那個傢伙可是騙走人十年壽命,必須捉拿、調查清楚的對象。
女子發現盤子上還剩一串試吃的糰子,便抬頭張望、想發給路人,一個人影恰巧出現在她正前方。
還沒看清楚來人,蜜般柔美色調的金眸瞇成彎月,笑盈盈地推薦:「來、本店招待,請嚐嚐我們特製的糰……哇!是除魔師小姐呀?」
俱利伽羅這下肯定那絕對不是她的夢,因為這個罪魁禍首完全沒有隱藏的意思,一臉見到熟人般地開口就稱她「除魔師小姐」。
到底是多大的膽子,區區一隻妖怪竟敢在奪人壽命之後還大喇喇地混入人類中,真不曉得這隻妖怪是怎麼想的?
「好嚇人的表情吶,要吃吃看我們的糰子嗎?」女子無辜地揮揮手上的小糰子串。
俱利伽羅的思緒混亂,完全不懂女子為什麼根本不怕身為除魔師的她?或者說,這麼冷靜的態度難不成是早有什麼計謀能夠隨時反擊?
「吶──」
「……住手,別用糰子戳我的臉。」
「唔、那要吃嗎?」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