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Paste.it

任平生

初景

 

=============================================================

 

時間:5年前,岐岭莊,冬季

初景:15歲

任平生:18歲



  捧著茶甕進入鳳凰居中的一處廳堂,初景低眉垂眼的悄悄繞過熱絡喧鬧的人群,在位置上就座;其實他是百般不願來到這種熱絡的場合,自從左眼受傷失明、加上他出走隱居曉樓,莊內的閒言閒語就莫名的多了,大約是人都對他們師兄妹之間的愛恨有所好奇吧?

 

  其實初景是不介意那些閒話,卻是怕這風言涼語讓師妹心裡難受、師兄及師傅難為,所以他盡可能地減少露面,好讓這些話題趕緊消沉下去。今天實在是因為師傅外出行醫無法赴約、師兄又忙著騰不出身,初景也只好無奈硬著頭皮來了。

 

  也罷,自己靜靜待著就好。初景這麼想到,安放好茶甕,靜坐須臾,正想安撫一下昊昊,手往懷中一摸,卻驚覺小筆猴不知何時溜了出去。

 

  任平生今日也是難得地自己師父出席了一回這樣的聚會,若不是他老人家名下有一位病人突然身體不適,否則他是盡量不出入這樣的場合的。

 

  他知道自己自從年初經歷那場變故後,完全不想管醫術以外的事情,對每一個人也都沒有好臉色,若不是當初秦師兄及時跑來勸他,否則他和自己師父現在應該連這表面的和平應該都維持不成了,自己也早會被逐出師門吧。

 

  男子坐在屋內的角落,低頭看著自己手上專門記錄自己所用藥方的手札,沒有理會人們已經要結束寒暄,準備開始辯證病例的日常。

 

  眼見眾人的寒暄都要結束了,外頭也慢慢飄起了雪來,小猴還不見蹤影,初景只好起身偷偷溜到了廳堂的外圍,不敢聲張的四處尋找。

 

  昊昊是他年初回到曉樓重新整頓準備入居時發現的,見其聰明靈巧、又與自己投緣,於是才留在了身邊,也當是排解幾分獨居曉樓的孤寂;只是頑猴畢竟豢養時日還不久,仍有幾分野性,初景擔心牠意外衝撞了別人、或是搗出亂子來,心裡焦急不已。

 

  看著自己隨身的手札小半晌,任平生突然想起自己還沒記錄下昨晚新想到的方子,隨手將書放下,掏出懷中攜帶炭筆,才回過頭,便發現桌上不知從哪冒出一隻小猴子,正拿著自己手中的冊子亂翻。

 

  「......」他怕自己伸手過去會嚇著這筆猴,但又怕對方一個沒輕重,將自己的書撕了或怎樣,一時之間也不敢妄動,只能這樣和牠對勢著。

 

  昊昊正好奇著,眼前這東西看起來跟自己主人的分明很像,怎麼會被放在這個地方呢?再一抬頭,旁邊一個人類與他大眼瞪小眼,咦?做什麼?他想搶這東西嗎?那可不行!

 

  「嗷嗷!」抱起手札,小猴一咕溜的竄下了桌面,往外頭跑了出去。

 

  「欸--」見那猴子抱著自己的東西就逃,任平生趕忙跟了出去,跑到廳堂之外,沒幾步路就看到有名草序杵在那兒,手裡正拿著自己的手札。

 

  而那筆猴似乎正在和它的主人邀功似的,吱吱叫得開心。

 

  任平生雖有不快,但還是努力壓下了胸口的怒意,盡量維持著正常的表情,走過去,對著那瀏海遮了大半張臉的男子道:「那是我的東西,可以還過來麼?」

 

  「昊昊,這不是我的……」接過昊昊偷來的東西,正苦惱著怎麼找到原主人的初景便聽見了那道隱約藏著不悅的聲音,他連忙轉了過去,還沒看清楚來人,就立刻十分歉疚的躬身:「啊!非、非常對不起!是我家昊昊太頑皮了。」

 

  被這樣慎重的道歉,任平生也不好擺什麼臉色,他稍微緩緩脾氣,淡淡的說:「沒事,東西交給我就行了。」

 

  也沒想要刁難那猴子,或是牠的主人,自己出來匆忙,也沒有帶上袍子,只想早點結束這樣的鬧劇回廳子裡,畢竟外頭還是有些冷。

 

  「當然。」初景趕緊雙手奉上了那本手札,同時目視著對方:「真的很抱歉,還讓您出來找尋……」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不太明顯的微微中斷,眼神深處竟隱約有幾分驚喜與疑慮、交雜不定。

 

  任平生接過自己的冊子,低頭翻閱,檢查內文有沒有被破壞,並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異狀。

 

  「嗯。」

 

  一直到他重新抬頭準備離開,才看到男孩又驚又疑的目光。這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這回是直接板起臉來,道:「還有什麼事嗎?」

 

  縮瑟了一下肩膀,初景咬咬下唇,鼓起勇氣來問道:「那個、如果認錯的話很抱歉……請問、請問是平生哥哥嗎?」話都還沒說完,他已經紅了耳根,滿懷不安的絞著雙手手指。

 

  已經時隔那麼多年、自己又成了這模樣,對方還會記得嗎?還認得出來嗎?……唉,還是算了吧!

 

  「對、對不起,打擾了,請不用放在心上!」沒等對方回應,初景慌張的一鞠躬,轉身就要離去。

 

  聽到那熟悉卻又陌生的稱呼時,任平生整個人都僵了一下。雖然他腦中一團混亂,也根本還不確定這個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但他還是下意識的攔住了對方。

 

  「你認識我?」瞇著眼打量面前年紀輕的草序,不知為何遮了大半邊的臉,只露出右眼在外,神色是很慌張。

 

  「是、是在很小的時候了……對不起,請別在意。」果然不記得了吧?初景知道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顫抖,自從開始做噩夢,他就有了這種怕生的毛病,即使對方明明不是陌生人,但太多年不見,似乎跟童年時的印象也大相逕庭了。

 

  這麼一想,他忍不住關心起對方,是否這些年來也遭遇了什麼呢?

 

  很小的時候......

 

  任平生臉色微變,「你是初景?」

 

  這樣的念頭一出現,他似乎很快就從對方身上看到很多小時後的影子,只是他記憶中的初景雖然有點內向害羞,但遠遠不至於是一個連話都說不好的人。任平生看到男孩被頭髮掩蓋的面孔,心裡一緊。

 

  「你的臉......」話還沒說完,他就想撥開對方的劉海。雖然不明顯,可是仔細一看還是能看出來那裡有點淺色的痕跡。

 

  剛因為對方認出自己而鬆了口氣,初景便不得不匆忙抬手遮掩住左臉,他瀏海下的敷料仍未完全退去,怕是相當怪異,因此不想讓任平生瞧見。

 

  「出了一點意外,不太好看。」他歉意的隔開了對方的手,勉強笑笑:「太好了,平生哥哥還記得初景,許久不見了。」

 

  任平生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遇到初景的時候,也是在飄過雪的冬日,那時他的眼睛還很明亮、很清澈,還會主動來摀熱自己的手,還主動幫自己對師父撒嬌。原先說好改日再見,這一別卻過了十年;如今這些美好卻被毀了大半,初景出了意外,自己遭逢變故,他和師父的關係也即將走到盡頭。

 

  腦海中瞬間閃過很多東西,最後任平生卻只能吶吶說了一句:「是很久不見。」

 

  兩人一時無語,尷尬的沉默片刻後,初景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趕緊解下了自己披著的斗篷遞了過去:「抱歉,都是昊昊不好,讓平生哥哥著急了吧?外面可冷得很,請快披上。」

 

  「不,你自己穿著吧,我不冷。」任平生拒絕了初景的好意,即使自己的手早就已經凍的發紅,他也不想讓對方受寒。

 

  在這幾年初景應該受過很嚴重的傷,不管怎麼說都比自己還要更不能被冷到才是。

 

  他阻止了對方的動作,抓著斗篷的外沿,重新替初景繫上。

 

  「我們進去裡面談談?」

 

  「好。」初景笑著點點頭,任平生的這個小小舉動,讓他確知自己以前認識的那位親切小哥哥還是在的,只是被深藏在冷硬的外表之下。

 

  然而截然不同的性情,仍讓初景隱約感到不安。

 

  任平生領著他走回自己原本待著的角落,恰巧一張小茶几對座兩張椅子;放下手上的冊子,兩人一同就坐。

 

  在這短短的路程上,任平生想到最初明明是自己跟對方約好了要去找他玩,卻不料除了找不著初景所住的地方,更是再也沒遇到他這個人。

 

  沈默半晌,任平生淡淡的看著他問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初景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問這個,支吾其詞好半晌,才低聲道:「製藥時候的一點意外,已經是過去事了,哥哥不用擔心。」

 

  他心裡卻是有點奇怪,這事的謠言早就甚囂塵上,即使一開始不知道、見了這傷應該也能猜出來謠言中的那人就是自己才對,但任平生似乎毫無所悉,莫非……他很少待在岐岭莊?或是與師門不睦?

 

  「意外?」任平生原本想問會是怎樣的意外才會使他傷了顏部,不過轉念一想還是忍下來了,「那你的眼睛......?」

 

  「嗯……左眼,看不見了。」初景也沒隱瞞,雖然有些落寞,但還是淡淡地笑了笑:「有點難判斷距離感,不過我正在努力練習。」

 

  「......」任平生努力壓下胸口中的怒意,衣袖下的拳頭緊握,沉著臉撇過頭,看著前方一群在討論醫藥的人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怕自己一開口會是斥責的話語,對著那個讓意外產生的人,對著初景,甚至是對著初景的師父。

 

  怎麼這麼不小心呢?怎麼不懂得保護好自己?還有你的師父,以前不是很緊張你?怎麼會讓這種事發生?當年那個小男孩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應該要可以從喪親之痛走出來了,但又發生這樣的事情,讓那雙清澈的眼睛受到傷害。

 

  要是自己當初沒有失言就好了。

 

  要是當初他再努力一些,拉下臉來四處去問人,找到初景的話,應該就有機會好好保護他了吧?

 

  自己又做錯事了,母親的事、初景的事、師父的事。

 

  彷彿察覺到了任平生的情緒變化,初景伸出手去,隔著衣袖按在對方緊握的拳頭上,漾起清朗的笑容:「不要緊的,我沒事噢!」

 

  任平生淡淡地掃了他一下,負氣道,「瞎了一隻眼睛還沒事?」

 

  「習慣了就沒事了。」初景依然微笑著說。

 

  「......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皺著眉頭,心理覺得酸澀,抽出自己的手,隔著烏黑的頭髮,輕輕放在初景的左臉旁。

 

  「讓我看一看。」

 

  「一年多以前了。」初景有些遲疑,他不是很願意讓對方見到那樣的傷痕:「不好看的,平生哥哥別看吧?」

 

  任平生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到口的話還是沒說出來,見初景沒有直接反彈,便直接撩開那一層劉海,映入眼簾的模樣還是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此時初景的傷痕還相當清晰,紅斑如同恣意潑灑的硃砂墨跡般燒灼在左眼周圍,其實當時就連額髮也被燒斷,只不過現在早已重新長出,恰恰能覆蓋住左臉。

 

  「不好意思……很難看。」見到對方的眼神,初景急忙一縮,退身抽離任平生的觸碰。

 

  見對方慌忙避開自己,任平生積壓已久的脾氣忍不住發作出來,他一拳捶在桌子上,咬牙切齒道:

 

  「是誰害你發生這種事的?不要跟我說是意外,怎麼樣的意外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任平生這一下引來了廳堂中央許多人的注意,初景心神一慌,幾乎是如坐針氈的跳了起來,惶惶不安地交握著雙手,低聲說道:「我、我們到別的地方談好嗎?」

 

  「......好,我們換個地方。」他看到初景這麼驚慌,心裡是越發難受。

 

  可能害他變成這副模樣的人也在現場,也可能對方只是單純的不想被外人說三道四。初景畢竟還是跟自己不同,他任平生以前不在乎外人是怎麼看自己,現在更是不會怕別人說了什麼。

 

  他們收拾了各自的東西,離開廳堂。

 

  不知對方所想,初景與他來到另一處空著的房內,正好找著了杯子,將手裡的那甕涼茶倒了杯給任平生,笑到:「這是我煮的涼茶,平生哥哥嚐嚐看。」雖然現在是雪天,但這帖茶的功效是祛寒活血,此時飲用正得宜。

 

  「多謝。」任平生端起茶杯。

 

  冬日喝進口中的涼茶,感受往往會比之前的還要更冰冷一些;喝了幾口後,他至少覺得自己的大腦清醒了點,冷靜下來後,雖然脾氣不比先前暴躁,但他想知道的事情還不至於就這麼快忘了。

 

  「是好茶。」他讚了一聲,將杯子放置桌面上,卻不再言語,等著初景開口說話。

 

  初景懷裡捧著涼茶甕沒放下,垂眼靜靜思索了一會,才緩慢的開口:「哥哥,有些事情……不是任何人的錯,但如果要去追究,會造成更多傷害,所以……」

 

  他溫柔的一笑,抬起眼來:「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任平生吐了一氣,緊繃的臉色垮了下來,他有些疲憊的揉揉自己眉心,「以前沒覺得你這麼傻,這幾年到底......」

 

  緩了幾秒,空氣中突然冒出一句:「對不起。」

 

  初景愕然回看著他,不解的問:「哥哥為何要道歉?」

 

  任平生疲憊地把臉埋在雙手中,輕輕按壓了一下眼周的穴位,似在醒神,也似不適,低聲說道,「當初說了要去找你,但我沒辦到。」

 

  他沒有消沉太久,很快地放下手,神色又恢復原本正常的模樣,重新清了清嗓子:「你現在住在哪兒?」

 

  「曉樓,是我爹娘原本研製藥物的居所。」初景回答著,卻不免流露些許擔憂的凝望著任平生,在他看來,與童年時相比,任平生表現出來的情緒變化似乎過於消沉了。

 

  「嗯,等會兒帶我走一遭吧,保險起見。」任平生淡淡笑了笑。

 

  「好。」初景乖巧的點頭答應,隨後一陣沉默,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便又給對方斟滿了茶。

 

  遲疑許久,他才終於問出口:「……哥哥呢?這些年來還好嗎?」

 

  任平生看著杯中盪著波紋的涼茶,沈吟半晌。

 

  「過去幾年挺好的,直到今年年初——我娘過世了。」

 

  他沒有任何過度的情緒波動,只是淡淡地陳述一件事實,面色如常,和上一刻在為初景遭受的意外發火時,是完全兩種面目。

 

  「啊……!」初景吃了一驚,受到震撼般的呆然許久,一時無語。

 

  見狀,任平生哧哧笑了出聲。

 

  「這麼意外做什麼,我阿媽的身子本來就耗損的厲害,再說都過了這麼久,這樣......也是正常的。」

 

  沉寂片刻,初景的眼眶裡卻是滾下了斗大的淚珠,他緊咬著唇沒說話,抬手抹去,淚水卻是止不住,就連看不見的左眼也同樣。

 

  「喂......」任平生臉色一僵,看到自己一句話就讓男孩哭出來,實在是有說不出的慌張。

 

  他還寧願對方是被自己罵哭的。

 

  任平生像是被火燒到般的離開位置,走到初景身邊,躊躇一會兒,輕輕拍了他的肩膀,「別哭了......」

 

  初景一聲不吭的拉住了任平生的手,眼淚依然掉個沒停。

 

  他在這短短時間裡想了很多,想到幼時為了母親而學醫的任平生、想到他如今武裝在外的冷漠,還有學醫數年卻救不了最想救的那個人的絕望與遺憾,想到他仍然無意間會流露的溫柔……初景就覺得胸口被針扎似的心痛。

 

  而他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不,世間大概沒有話語能夠安慰此刻的對方了吧。

 

  他什麼忙也幫不了,也只能為對方哭泣了。

 

  「我都沒哭了,你哭什麼呢?」任平生半是無奈半是好笑的讓他抓著自己一隻手,另一隻手直接扯著衣袖,替初景抹去斷了線的淚珠。

 

  「替你哭啊……」初景啜咽的說,淚水這才稍稍有些平息。

 

  此時鳳凰居裡的聚會似乎到了一個段落,三三兩兩的人們已經走了出來,甚至有些年輕一輩經過了這間房外,好奇的探究幾眼,偶爾傳來竊竊私語,諸如『退出者』、『師兄妹歧戀』……云云。

 

  初景很快抹了抹臉,收拾好自己,木著表情低下頭,他不想再給師門增添更多的流言蜚語了。

 

  「平生哥哥要去曉樓嗎?」他壓抑著情緒,淡淡的問。

 

  聽到外頭沒停過的流言蜚語讓初景突然又緊張了起來,任平生淡淡的應了一聲,退了一步放開自己的小弟,反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在窗台上。

 

  瞬間瓷杯碎成好幾片,裏頭的茶水也撒出來,嚇得外面的人不再說話,趕緊快步離開。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人落荒而逃,才回頭對初景笑笑:

 

  「沒什麼好哭的,作為醫者,這種事不是會很常見嗎?」

 

  雖然嘴上是這麼說,但任平生的內心大概從此再也難看透這類的生死之別。

 

  知道初景不想在外頭讓人非議,他將桌上的手札收好,道:「我們走吧。」

 

  初景卻是讓任平生砸杯子的舉動給嚇得縮了縮肩膀,也不敢再說什麼,唯唯諾諾的點頭:「……好、好。」然後抱著茶甕往外走。

 

  見狀,任平生知道自己還是嚇到男孩了,只是他實在不想忍受那些會使自己在乎的人受傷的風言風語,手段是激烈了一點,不過他也不想節制。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藉此發洩心頭那消不下去的無名火。

 

  跟著初景繞出鳳凰居,任平生跟在初景身後,靜靜地打量周遭的景色,直到附近出現的人影越來越少,環境越來越幽靜。

 

  隨著人煙逐漸稀少,初景的神態也放鬆了許多,小猴竄出來在他肩膀上打轉,甚至好奇的睜著圓眼上下打量任平生。

 

  練武之人的步伐輕快,卻仍是費了點時間,兩人沿途無語的走出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初景才終於指著對面山坡上的竹林說:「就在那後面了。」

 

  「很不錯的地方。」看著周圍的景致,雖然這地方偏遠了些,但至少少有人煙,大抵是初景為求安靜而選的居所。

 

  那遍布半座山的竹林看上去是很靜謐,任平生恍惚間還以為自己回到家鄉去了--那地方也是到處都長著竹子,四處都是竹製品;越想越覺得胸悶,好在穿過竹林後,他看到的是木頭搭建而成的居所,這讓他鬆了一口氣。

 

  回到了曉樓,初景看起來更加自在自若了,他腳步輕盈地上前將任平生迎入其中,笑著介紹:「我爹娘以前都在這兒研究新藥方,很清靜又沒人打擾,外面這排是山茱萸、那邊有藥田和棚架、後面還有桂花樹……我還種了菊,不過這會兒讓雪給埋了……池塘下有隻老龜,從我爹娘那時候就養著了,現在可大了呢……」

 

  他吱吱喳喳一路進屋,彷彿有說不完的瑣事。

 

  主宅四面透光通風,只有幾片紙門竹簾作為遮擋,領著任平生踏上前廊,初景拎來坐墊安著,笑說:「平生哥哥你隨意,我去燒點茶湯、熱幾片烘餅暖暖身。」

 

  「好。」

 

  任平生對於初景突然的轉變有些訝異,但也沒表示什麼。看來對方還是找到了屬於自己一套的生活方式,只要避開了外頭的彎彎繞繞,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獨自坐在屋內,撐著頭打量裡頭的擺設。一切都很簡潔、乾淨,家具不多,看得出平時應該都是初景自己一人在家中,少有客人的樣子。

 

  灶房裡早就有先前試作的餅食,再煮了壺桂圓薑茶,沒花多久時間,初景很快端了出來,任平生是他搬來曉樓後除了師兄妹以外的第一個客人,他心裡說實在有些高興。

 

  「這是芝麻核棗酥,哥哥幫我試試口味。」初景興致勃勃地說。

 

  他從師妹那裡學了不少手藝,回到曉樓獨居後,百無聊賴下便開始研究將藥材融入糕餅茶點中,一做倒是做出了興趣,只可惜一直沒什麼能分享的對象。

 

  「芝麻核棗?」任平生拿了一塊起來看看,「沒見過這樣的零嘴,這是你做的?」

 

  不等,初景回答,他先嘗了一口。酥脆的口感加了一些碎核仁和紅棗在裡頭,味道有些酸甜,不過不會膩口,是很特別的點心。

 

  「如何?」初景緊張的問。

 

  他雖然這陣子做了不少茶點,但品嚐過的人也只有自己和師兄妹們,加上師妹口味刁得很,因此實在不太肯定自己的手藝如何。

 

  「不錯。」任平生很快的就將手上的核棗酥吃光,他稍微感受了一下口中的滋味,「其實以往我會在核桃酥上灑點粗鹽粒做點醒味。」

 

  這種餅乾類型的零嘴唯一的缺點就是吃多了,嘴裡的麵糊味會太重,若多了點別的味覺刺激,感覺會好上一些。

 

  他看著這核棗酥的作法應該和常見的核桃酥差不多,故而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鹽粒提味嗎?好主意,謝謝平生哥哥。」初景臉色一喜,取了桌上隨意擺放著的紙筆仔細記下。

 

  「不過沒想到你居然也會下廚。」

 

  現在想想,兩人雖然在兒時就隨意以兄弟自居,不過實際上對彼此的了解仍然停留在十年前,說白了就是其實還是有點陌生。

 

  好在初景的性子並沒有改變太多。

 

  初景靦腆一笑:「從前師傅只會熬粥,我們師兄弟得自己搞定,後來師妹來了,她家裡是開飯館的,小小年紀可厲害著,我都是向她學的。」

 

  「聽起來平生哥哥也會做糕點?」

 

  「比較會煮菜。」任平生搖頭,「小時候要負責照顧其他小孩,有點研究。看來之後我們還能一塊討論一些廚藝心得了。」

 

  「做菜我不過是自己吃的,稱不上廚藝一詞……還需要向哥哥多多討教。」初景顯得有些羞澀的說。

 

  「倒是哥哥現在的居處在哪呢?」他問。

 

  任平生再次拿了一塊核棗酥,笑道:「行啊,之後我們可以找機會一同下廚。」

 

  咬下一口餅乾,他緩緩報出一段路名,那地方卻不在岐岭莊附近的區域,因為初景微微露出困惑的神色,任平生才簡單的解釋一下:

 

  「我搬出師父的宅子了,目前正在山谷外的鎮子盤了一間屋子住。」

 

  初景恍然,莫怪乎任平生未曾聽說關於自己師兄妹三人的流言,原來根本就已經不住在岐岭谷內。

 

  對於任平生怎麼會搬出去,初景不疑有他,只是有些迷茫的喃喃道:「在岐岭谷外嗎?我還沒有出過谷呢……」

 

  這會兒換任平生驚訝了,「你還沒出谷過嗎?」

 

  停了半晌,他緩緩地說道:「其實不論醫術如何,多出去看看才好增長見聞,外頭也有許多不錯的藥草。」

 

  「唔、師傅說我的武學還不足,要我再多練練……」初景紅著耳根子,十分不好意思的說:「她說江湖險惡,我這樣傻乎乎的,起碼要多點防身之力才准出去行醫。」

 

  啊......這也是個問題。

 

  「咳、我想,就算你武學在怎麼高超,會被欺負還是不會改變吧,不如先學學何謂人心險惡?」任平生笑著說。

 

  「啊?這也能學嗎?」初景一愣,茫然而天真的問。

 

  見對方天真如此,他不禁失笑:「自然可以。」

 

  「人和人相交,起初會在一起也不過是因為有所圖,不管是一個『利』字,或是錢財人色。具個例子,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我瞧你一直讀書太無聊了,又想說多了一個人同我玩的話,我師父就不會把錯全怪在我身上--所以才這麼堅持著要把你拉去玩雪。」任平生毫無保留的把當初自己心裡打的小算盤全暴露出來,好讓對方見識何謂江湖險惡。

 

  「我知道噢!所以後來才會跟著哥哥去找師父,向他說是我需要哥哥你陪我玩的。」沒想到初景卻是毫無疑慮的點點頭,滿臉困惑:「這樣,就算險惡嗎?」

 

  在他看來,但凡人或任何生靈,有自己的考量都是天經地義,無關善惡,不過是生存本能罷了。

 

  「這樣的企圖心無傷大雅。」任平生糾正他,「換個角度想,若對方找你出去,目的和我一樣是想讓你當代罪羔羊,但是他讓你擔上的罪是很嚴重的事情......例如奪命害財?那你該怎麼辦。」

 

  「唔……那還真是頭疼了……」初景說著,低頭沉思片刻,神色黯然:「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他了?」

 

  他將自己代入任平生所言的情況中思索得太認真,腦海竟不由得閃過了自己曾作的噩夢,臉色頓時一陣蒼白。

 

  原本只是隨口說說,不料面前的男孩居然像是真有遇到什麼困難似的,面色改變。任平生見狀馬上嚴厲地詢問:

 

  「誰?你還發生什麼事?」

 

  「沒有、沒有!」初景慌張的搖著雙手,急忙澄清:「是我想得太入神了,覺得有些可怕。」

 

  「分明是你不想說吧。」任平生沉著一張臉,但也知道逼問無濟於事,便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面色重新難看起來。

 

  「真、真的沒有……」緊握著雙手微微打顫,初景憂愁的垂下眼:「對不起……」

 

  平生哥哥一定生氣了,可是他怎麼好意思說是自己作噩夢呢?況且噩夢在他受傷之後就沒有再現過,自己只不過是被過去的恐懼所驚嚇,這更是難以啟齒了。

 

  「沒有便沒有吧......你......不用跟我道歉,是我口氣太差了。」任平生伸手拍了拍初景的肩膀,「抱歉。」

 

  總之不論如何,他還是希望自己這個弟弟能平安度過他自個的人生,即使曾經歷過不幸,但至少自己之後還能照拂他一二。

 

  沉默須臾,逐漸遏止住顫抖,初景才搖搖頭,試著重新展露笑容:「不會,我知道哥哥是擔心我,是初景太沒用了。」

 

  忽然想起一事,他苦笑:「師傅要我一天說幾次『對不起』就把梧桐棲戲操練幾回,看來今天得辛苦了。」說完,他還吐了吐舌。

 

  「你師父倒也是深知你的性子。」看到初景稍微釋懷了些,任平生才跟著勾起嘴角,揉了揉初景的腦袋,「沒用沒關係,我這不是可以幫你嗎。」

 

  初景卻還是搖頭,想了想,審慎地說:「搬到曉樓,一個原因是我不想再讓師兄師妹還有師傅困擾,另一個原因則是我不想讓自己繼續在師傅和師兄的庇護下生活。」

 

  低頭看著自己眼前那杯已冷的茶湯,初景面露眷戀:「回到這裡總會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我在池塘邊自己玩著玩著就摔了跤,弄得滿臉血,那時候爹娘就告訴過我『沒有跌倒過的人生不算人生,可是要學會自己爬起來』……」

 

  雖然只相處了短短五年,爹娘的一字一句他都牢牢記在心頭。

 

  「這樣嗎......」任平生收回手,撐著頭看著已經十五歲的男孩,半刻後才說話,「有心獨立、想讓自己成長是很好,但也別忘了若真的有你自己應付不來的事情,還有你師門或我可以幫忙啊。」

 

  雖然他還是有些擔心,不知道在自己少接觸莊內消息的幾年,初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聽男孩之前的語氣,似乎當初事情鬧蠻大的,看來自己有機會得去打聽打聽。

 

  「嗯、謝謝哥哥。」初景微紅著臉點頭,羞澀的笑:「那哥哥也別忘了這裡還有初景在,雖然沒有太多能力,但是曉樓隨時歡迎哥哥來。」

 

  重逢以來,任平生所隱隱表現出的那股陰冷決然,讓初景莫名的感到擔憂不已,好似一回頭對方就會做出什麼難以彌補的事情。

 

  「當然。」

 

  反觀初景的擔憂,任平生卻笑得一派溫和,臉上的神情讓人越來越難捉摸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初景看著越發不安,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暗自尋思後,忽然起身說:「哥哥請稍等。」

 

  到裡邊間的藥櫃內翻找片刻,他取兩條串了紅色結繩、還散發濃郁沉香的木塊出來,遞送給了任平生。

 

  他有些疑惑地接過,「這是......?」

 

  「這是我之前偶然發現的水沉香木,因為氣味很好,就切了幾塊做成掛飾,哥哥拿兩塊吧!能安神助眠。」水沉香價值連城,初景卻毫不避諱的拿了出來還如實以告。

 

  這兩條本是他先做來打算給師兄師妹的,但反正木塊還有剩餘,回頭再做便是了。

 

  「水沉香木可不便宜,我拿一塊就行了,多的也用不著。」

 

  有些意外於這居然是如此有價值的東西,他是曾經在書上看過這東西的效用,卻不曾親眼見過;不過任平生沒有訝異太久,也沒有和初景客氣,直接收了一塊掛飾,又把另一塊放到桌上,推了回去。

 

  「另一塊也讓哥哥拿著。」初景忙又推過去,並且一臉認真的說:「給將來的嫂子。」

 

  「嫂......」任平生失笑,「這種事還沒影呢,你不如留給將來的弟妹。」

 

  「當然是哥哥優先啊!」初景理所當然的說。

 

  「好吧,就算有這麼一天,也該讓你親自交給你嫂子。」任平生不想再碰那木牌,倒是替自己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理由。

 

  「可惜我今日出門沒料到會遇見你,身上除了一本書,什麼好東西都沒有,來日在帶著我那兒的好東西來看你。」

 

  「能見到哥哥我就很高興了,不用帶著什麼來。」初景溫暖一笑,看看任平生打定主意不取另一只掛飾,他也只好收起:「……那好吧!哥哥可千萬別忘了要讓我見嫂子噢!」反正他的目的也算達成了,於是頑皮地眨眨眼。

 

  難得見他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任平生臉上笑得開心,手上卻不含糊的搓了搓初景的腦袋瓜子,「打哪兒學的,居然會打趣自己哥哥了。」

  把對方的頭髮揉亂後,他滿意地收回手,又道:「我總不能在你這白吃白喝的,還拿了這麼貴重的禮物。」

 

  總之之後我帶什麼來,你就乖乖收著吧。這話任平生在口中轉了一圈,沒有說出來,就怕之後初景還要跟他推託,多說無益,反正這主意是打定了。

 

  就這樣吧,明日再來一趟。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