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伊卡博德如常地沒睡卻難得地沒有守在船桅,而是靠著圍欄靜靜吹風享受無人打擾的寧靜,他總是自願輪夜班,隔天還能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偷懶,雖然以船上的忙碌程度他也得在午前起來,但體力上還能應付並不覺得特別厭煩,週而復始他早已習慣了。
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眠的人,先不說如影隨形的惡夢,即使多年來在船上的生活是該習慣吵鬧,然而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會驚擾他。對伊卡博德來說睡眠是件很麻煩卻必須要做的事。
由於昨晚睡的比較晚,意識恢復時已經是接近下午的事了。所以理所當然的,在這夜半十分,根本沒有半絲睡意。「啊啊、去甲板上走走吧。」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百般無聊的伸了個懶腰,連一往穿在身上的黑外套也沒穿,踏著輕盈的腳步走上甲板。
踏上甲板就看到同樣沒睡的黑髮少年,「啊嘞?你還沒睡啊。」他的招呼很少是制式的早安晚安,伸手向人揮了揮,也不管黑髮少年有無回應,他就逕自走到少年的身旁,「這個時間不睡覺,小心長不高啊!」他倚靠著欄杆,笑嘻嘻的。
他側首望向走上甲板的男性,視線又拉回海面,並不打算回應對方,也許這樣就能把人趕走了吧。知道他是船匠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似乎跟廚子關係不錯吧,他沒有回應只是盯著對方。即便被打斷夜晚的安靜有些不悅,也是如常的沒有表情,白天偽裝了太多笑臉這時他已經懶得再和人談笑風生。
是說,以他的年紀來說早就長不高了,但他並沒有告訴男人,畢竟他長了副娃兒臉確實經常讓人誤會。
「怎麼,說聲Hi也好啊。」科瓦奇攤手表無奈,但他的語氣聽來不是很介意。反正這甲板又不是少年一個人的,會走到少年的身邊也不過是看他一個人肯定很無聊的,是吧?又或者,單純只是科瓦奇自己很無聊,才上前搭話。
望著滿天的星斗,今天的天氣還真是不錯,海風吹的很涼爽…然而少年一直保持沉默啊。科瓦奇實在不太擅長應付太安靜的場合,因而偷偷瞥了少年幾眼,隨而開口,「你在不高興啥嘛?」看著面無表情的少年,完全不認為是自己打擾了對方的清閒。
「什麼?」他疑惑將視線抽開看著對方,突如其來的問句讓他愣著反應不過來,他以為這個時間大家都該睡了,除了失眠睡不著或是像他這樣的守夜者才會在甲板上閒晃,有些意外對方會注意到他,或許是隨便找個人聊天吧。他們並沒有太多交集,真要說、也只在自己興起開的聚賭和偶爾他上來修繕船桅時見過。
「總是看你愁眉苦臉的,嘴翹的老高。你媽是沒有教你怎麼笑嘛?」科瓦奇半開玩笑的說,偶爾見到少年都是這張臉,然而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值得不高興的事。尤其現在夜深人靜,海風吹的舒服,儘管有煩惱也能被洗刷乾淨吧。
「……我媽不會笑。」他皺起眉頭看著男人,細數過往他竟只能依稀從他最雉嫩的時期打撈出母親的微笑,那時他才剛學會說話,咿咿呀呀地經常逗樂母親,往後的記憶中的媽媽臉上總是痛苦和淚水,要說他的母親不會笑其實也不算謊話。或許他是不習慣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免得招惹麻煩,伊卡博德已經想不起來多久沒有開懷大笑或痛哭失聲了,那些情緒被降解到最低最小,細微得看不見方能夠無視。
「是喔?這有這麼困難嘛?還真要人教啊。」科瓦奇不以為意的攤開雙手,但似乎真帶著疑惑,「我是不知道你媽怎麼樣,不過你是怎麼了?」科瓦奇就這麼靠著欄杆蹲下,用手撐住臉頰,反正他現在閒的很,有的是時間跟人抬槓。
「什麼怎麼了?」他對男人的主動攀談和問句感到困惑,眉頭緊皺成一團──他想得到什麼?為什麼能夠這麼一副自在的模樣呢,他不過就是個普通的船員,不想和任何人有牽連,這太麻煩了,他並沒有預設自己會在這艘船待上很長的時間,更不打算和誰深交。
「就那個啊,對什麼東西不滿啊!」他向前伸直了手向人詢問原因,但那仍然笑嘞嘞的樣子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有心想問,「這匹酒不好喝嘛、賭博輸了大把嘛、還是船桅上不舒適?」他一連幾個猜測,但只顯得本人幼稚的不行。
科瓦奇對眼前的人不甚了解,只能提出幾個也許是他會有的困擾。
「沒有對什麼不滿。」他反手撐起自己坐上了欄桿,晃著雙腿似乎不怕摔落,是說現下他真沒有能夠說上煩惱的事,只是單純的情緒波瀾極小,「酒不難喝、上面是唯一清靜的地方,賭博……比起來,看人被作弄時的表情更有趣。」灰藍色的瞳孔瞇了起來,那似乎是抹笑容。大概是他也沒什麼要緊事,乾脆和對方聊起了天。
「…你的興趣真是惡劣,不過我也喜歡呢。」嘻嘻一笑,不過總覺得在這船上比起捉弄人,他比較常被人捉弄哩。不過他也不討厭,反正無傷大雅。
聽到這答案時科瓦奇更加的不解了,「那你怎麼總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啊?」偏了偏腦袋,正想要猜測其他的可能時,突然指向對方,「喔!這樣笑起來朝氣多了。」雖然只有一點點。
「看人家驚慌失措不是很好玩嗎。」他順著對方的話說道,但那不是問句,聽到後面那句話又收起笑容並皺起眉,「沒什麼事情值得開心吧?整天笑得跟笨蛋一樣,就真的是快樂了嗎?」最後那句話並不是和對方說,他只是別過視線望著大海宛如自言自語一般,打從一開始他就拒絕了幸福的可能。
「…笑的像個笨蛋?笑會給你像笨的感覺啊。」科瓦奇撇了撇腦袋…這麼說來,在對方眼裡自己也許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吧…雖然他也承認自己不是什麼聰明人。「開心什麼的哪需要理由,笑起來,自然就開心啦。」他不覺得這是什麼特別的技能,從小就是這麼成長,即便真沒什麼好笑,還是給人心靜的感覺哩。
「是這樣嗎。」他沒有肯定亦沒有否認對方的話,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發自內心的開懷大笑了,他直勾勾盯著對方綠色的瞳孔,他不知道怎麼反駁對方的語論,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就是算笑得再開心,失去的時候也會哭吧。」
「那就等失去了再說吧!就算會哭,頂多也是大哭個一場,不會馬上沒事,但總會沒事的。」他笑嘻嘻的說著。這話倒不全然出於他的想法,就這方面來說他也受過影響。瞧,儘管失去過、哭過、現在還不是過的好好的呢。「哭完之後就笑吧,將那些不快通通洗刷掉。」他站起身子,靠住了他旁邊的欄杆,感覺彼此距離靠近了一些,仰起頭對天空笑了幾聲。
「你這個笨蛋。」他斜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有些過去是怎麼樣也拋不開的,雖然他很羨慕這樣無憂無慮的人,煩惱的時候就哭,快樂的時候就笑。「你經常忘記某些事吧?我是沒辨法忘記的。」他沒有和其他人說過這件事,或許算是他的祕密吧,不過這個蠢得可以的人,居然就讓他放下了戒心,他仰望著滿天星斗輕聲說道。
「這樣也要說我笨蛋,本大爺現在可是很認真的欸!」科瓦奇忍不住哀號了聲,然而因為自己音量而摀住了嘴…現在大半夜的,他可不希望等等有人抄著武器上來嫌吵。直到只剩下船身劃開海的聲音,才拿開了手,對他露出了苦笑。
「沒辦法忘記…什麼意思啊。」他確實是個容易忘東忘西的人,先不說要懷疑對方為什麼知道,科瓦奇顯然對對方的話起了興趣。
男人的反應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微抬眸與人對上視線,唇角的笑容在這一刻卻不那麼真實了,「你記得你三歲時都發生過什麼嗎?」他沒有主動解釋他會這麼問的原因,也沒有說明三歲時他發生了什麼。
「…怎麼可能記得啊。」科瓦奇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三歲小孩在幹嘛他一點概念也沒有,最開始的記憶大概始於看老爺子修船,但他連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都不記得。想起剛剛伊卡所說的話,「難不成你記得啊?」科瓦奇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
「記得啊。」伊卡博德的表情好像那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沒有停頓又接著說道,「我記得父親就是那個時候壞掉的。喂、一個人會壞掉應該都是有原因的吧?」他不知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也不在乎禮節,海風吹得他頭疼不想多做思考,就憑自己與對方打過的幾次照面,應該隔天就忘了這些對話吧,所以更肆無忌彈了。
「壞掉?」科瓦奇不是很理解,於是將視線移開了原本叫不出名字的滿天星斗,看向一旁那說的輕鬆的伊卡博德,「我怎麼知道,本大爺又沒壞掉過。」他聳了聳肩,幾乎不帶思考。「是怎麼了嗎?不過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可真猛欸!」這話有些不合時宜,但他可真想說。
「整天喝酒,沒錢了就揍人,這算是、壞掉嗎?」他是真的不懂「正常人」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但疼痛是真實的,如果父親是壞掉的話,他有一天也會步上後塵吧,「都是些唯不足道的小事。」輕得彷佛像是要遮掩語氣裡的失落,甚至無法確定是自言自語或和對方說話。
「…沒錢就揍人挺讓人火大的,隨便去偷去搶也有錢拿,搞錯方向了吧。」科瓦奇說的理所當然,假如沒錢就要揍人,那世界上的人口可能早少了一半吧。「壞掉…壞掉啊、只能說不是好人吧?」他摸了摸下巴,關於人的事實在太難以思考,於是皺緊了眉頭撇著嘴…這表情真不適合他。
他沒有提起自己的母親下場如何,反正無父無母也過了這麼多年嘛,除了強制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以外,他的父母好像什麼都沒做了。他抬眼看著男人,星光映在他眼中像是狡猾的光芒,輕鬆就將話題帶了開來,「我也不是好人喔。」
「哈、咱們都在賊船上,誰是好人啊。」說到這他笑了笑,由他口中說的一切都如此的理所當然。也許是因為夜晚沒有光線、他沒特別去注意伊卡臉上是什麼表情,只是從一旁的木桶抄了兩顆蘋果,丟了一個給對方,「要說自己是好人,我還真沒那個臉哩。」他隨口說道,咬了一口。
接住對方拋來的蘋果在身上擦了擦才咬下,他專注吃著手中的水果沒有在意對方,直到嚥下後才開口,那半開玩笑的語氣很難惹人生氣,「你看起來也不像啊,真羨慕你能這麼開心。」說罷又咬了口,隨後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便沈默咀嚼著蘋果。這裡比他以前待過的地方都好上太多了,他沒有說的是,所有的善意終歸都包藏著惡,那才是最傷人的,雖然現在的他已經不會被傷害了。
「所以就說啦,哪有這麼困難!?」不自覺又放大了音量,老天!他不知道說第幾次了,手也跟著揮舞著,表現的有點激動。而他為什麼又在這時候沉默了?「連讓自己開心也不會,是有沒有這麼可憐啊!」比起對話,更像多了呢喃。
「小聲點。」他皺著眉提醒對方,之如果吵醒了誰那還真是不幸,之於對方大呼小叫其實沒什麼感覺,卻是故意扮起了無辜,扁著嘴一副委屈的模樣,連語氣都是那樣可憐兮兮,前後反差之大,「我沒這麼覺得嘛。」
「啊、本大爺知道啦!」他信口回應,不過瞧他的樣子沒什麼誠意,就他這可憐的記憶力,肯定不到半刻又故態復萌。看少年扁著嘴做可憐狀…啊?剛剛太兇了嗎?他乾咳一聲,撇了撇嘴。
「總之,沒那麼難,你就試著…這樣嘛。」把蘋果力在欄杆上頭,確定不會掉到海底後面對對方,兩隻手扯著臉頰,是個很滑稽的笑臉,「免得你臉上的肌肉都翹嘴到僵硬啦!」
該說這傢伙是徹底的笨蛋還是故意搞笑,看著那硬扯出來的笑臉撇撇嘴忍不住吐槽:「這麼醜的笑臉看了也不會開心吧。」只差沒有翻個白眼直說對方腦子有問題了。
愣了一下才把手給放下,「不會開心啊…我還以為很有用哩。」不過那語氣聽來也不像失望…小時候當帕普不開心的時候,這樣總是能逗笑他呀。「啊啊、你至少也試著笑一笑嘛。」伸手推了一下後頭的欄杆走向對方,那大掌在少年面前故做捏捏的動作,「…還是要我幫你嘛。」他不懷好意的笑著。
對方手掌朝自己伸來時下意識地往後傾,礙於後方就是大海他無路可躲,只硬扯了一個不真心的笑容,「滿意了吧?」說罷,推了推對方要人離他遠一點。
莫名的給伊卡推了一把,但他力氣不大,科瓦奇後退了幾步後穩住腳,隨而抓了抓下巴,表情略帶不解,「嘖、沒那麼好看…是我的錯覺嘛…」科瓦奇偏著腦袋…似乎哪裡不對勁,但是又說不上來…「嘛!你就自己抓感覺吧!這真沒這麼難的。」說罷抬手摸了摸伊卡的頭,雖然隔著手套多了點不真實的感覺。
難得沒有回嘴,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有肢體上的親密接觸了,雖然隔著手套但仍能夠感覺到溫暖,柔得他差點以為自己又要解決肉體上的欲求,只好隨便應了聲嗯,良久才開口,「……什麼錯覺?」
「…說不上來…不過感覺……不太真實?」他很認真的想去斟酌自己用詞,不過他實在不擅長思考這種事情…甚至連自己為何如此形容都不甚清楚…也許就真只是直覺。他收回手,拍拍自己一向不太靈光的腦門,「所以才說是錯覺吧,沒事沒事。」他向人晃了晃手,露出了個苦笑,回到方才的位置又繼續咬起了那僥倖沒落到海中的蘋果。
這個男人的直覺還真是準得恐怖啊。他忍不住在心裡感嘆,不過對方都說沒事了他也沒打算解釋,咬了口蘋果細細咀嚼,話說這大半夜的跑上甲板,他連對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還真有些荒謬,「名字?」
啊啊,被對方這麼提醒才想起自己似乎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記得一起賭博過,還有幾次上去船桅修繕時,對方總是在那兒…儘管記憶力差,人臉他應該還不會搞錯,「科瓦奇,船匠。那你呢?」
「伊卡博德。」他就是個小船員,比起船匠這樣重要的工作他還真是可有可無,當然並沒有把後話說出來,照著人的個性肯定又要碎碎念一番了,「如果能像你一樣健忘就好了。」
他是真的羨慕這個人可以無憂無慮,伊卡博德從來不害怕未來,對他來說、無論未來多麼沒有希望,過去才是最黑暗的。
「啊,是這樣嘛?不過我覺得能有像你這麼強的記憶力也很厲害啊!學東西一定學很快吧!」說到這話題又不禁像小孩子一般,對伊卡博德投注羨慕的目光,「像這樣忘東忘西的可不好受啊…」他長嘆了口氣…上次他還把那記事用的本子弄丟了,因此被大副訓了一頓哩。
「就是、過目不忘吧?不過沒有人解釋還是不懂意思啊。」如果不懂文字的意思就只是符號而已,何況他沒受過正式教育,要說他是文盲也不為過,「你沒試著記起來嗎?」他斜睨著男人好像在說這麼簡單的事也辦不到也太傻了點吧。
「當然有試過啊!但哪有你說的那麼容易呀!」他基本上也不算受過正規教育,許多東西都是由接觸過的人斷斷續續的傳授,然後重覆一次、兩次、十次、數十次…說不準還沒辦法記住,「啊啊、越想越羨慕啊!」他伸手拍著後頭的欄杆,不由得哀了一聲,要是這種能力能分他一半就好了!
「你真的是——笨的無可救藥。」他忍不住想往後仰,又意識到後方就是大海猛地直起身,索性從圍欄上跳了下來,像他這個樣子的話,就連難過的事情也都記得啊,那麼這傢伙可能就不會這麼樂天了吧,記住痛苦的事情是種生物本能,以利之後回避受傷的可能。
「好啦好啦、隨便你怎麼說吧。」科瓦奇妥協的嚷著,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說笨,像他那友人還直接叫他笨蛋奇哩。看人跳下了欄杆,「怎麼了,要去睡了?還是要回船桅上。」他將啃完的蘋果隨意的往後頭的大海一扔。他沒帶錶的習慣,但這個時間他是早該睡了。
「不、反正睡不著,倒是你不睡沒問題?」他指的當然是明天早上的勞力活,他還可以趁機在船桅上偷懶打個盹,平時看著人都忙著東奔西跑的,是說船上真的有那麼多地方要修嗎?
「那就睡覺有人來敲門嘍。」他攤手一笑…不過也只能這樣,誰讓他一睡就像死人一樣、很難醒。或許他該改改那被人吵醒就滿臉不爽的臭脾氣,想到這就覺得被分配到單人房還真是謝天謝地。
他沒任何掩飾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但沒給人失去那總精力過剩的感覺,「那,本大爺要去睡了。你也早點想睡啊。」說著有些不明所以的話,他向人擺了擺手就往船艙去。
「晚安。」他回應道,雖然分配了房間,但除非下雨或刮大風等氣候不好的情況,他挺少回去睡覺的,他的室友除了初次見面之外也沒跟自己同處太久過。似乎是想到什麼他彎起唇角輕輕對這個傻得可以的男人的背影說道:「願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