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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流年、貳  《那孩子抄書》

 

  紙鎮壓上宣紙,染上字字墨跡,一傾款款秀字。

  人言,字如其人。

  初見他之人,單瞧那輕薄樣兒定認了莽夫豎子,識他之人,更無不覺渾蛋,直至見著他蘸墨運筆,抄寫成書,捺點撇勾行雲流水。

  那款字無礙更成了謎。

  鮮少人料得,一手好字下究竟埋藏了什,又埋葬了怎得一段故事。

※※※

  巖洞內昏晦,油盞燃著繩芯亮晃上一絲黃暈,揚散沁涼潮濕氣息。

  寧謐僅餘一翦,墨影忽飄忽明地落上石壁。

  書冊驟然飛出,細響劃破空氣打碎了原先沉寂,爾後啪咚一把打上石壁上頭唰地滑落,書頁濡皺凹折於石地上,書封靛藍黏頁白宣上落得二字「詩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

  木凳斜翹著僅餘後木條撐地,席坐在上的少年雙腿翹在案邊,抖腿搖著凳子一晃一晃,嘴上愣還嘟夾著蘸了墨的毛筆,嗓音澈澈吟詩之調,竟透著不悅嗤笑輕佻:「…淑女,…!」音未落盡,砰然一響自巖洞上石門傳來,近而撼動少年四方。

  「咦、啊、…啊啊…」伴著少年哀號地欲阻止一切,然,才拈起墨筆欲起身,椅凳仍不聽使喚偏了中心,爾後便又是咚地悶響,少年一屁股栽倒在那冰冷菱峭石地上頭兒:「……唉唷喂呀…嘶、疼疼疼…。」

  消瘦背脊骨,扎上一咎馬尾地腦子紮實與地面相親相愛。

  吃痛地瞇起眸子,半晌兜了個圈兒眨巴著圓澄澄琥珀瞳子,正恰巧一眨眼對上石門前一剪高聳人形,逆著明媚春光頓時尚瞧不清幾分,卻也瞧盡那魁梧身段,隨那人趨步上去,肩胛厚實,鬢髮不羈散落,一把落腮鬍刺落著添了幾分削骨面容。

  見清來人,少年八成是心裡有數,兀自悄然啊了一聲輕歎。

  這回兒少年連滾帶爬,連本來還執在手地毛筆也扔在地,尚不及正起身子,倏地後頸領間遭人一把揪了過去,小蘿蔔腿兩腳騰空晃了晃,貌似做好更多準備地闔上眼,耳旁瞬然便如雷貫耳一聲嗓門:「席、…席珺!」

  遭人這一吼席君珀脖頸縮了縮,良久才敢睜開眉目。

  「是、是是,耳朵好著呢寨主您別忒大嗓子。」

  眼下毛頭小子眨著一汪明如珀玉雙眸,咕嚕睜著老圓直凝而來,席老寨主怎得便是萬般無奈又氣又惱又可笑,見小毛頭嘗試扭著身子欲掙脫,這回兒他一把揪得更緊了些張嘴便道。

  「你呀的兔崽子!囑你讀冊抄字,瞧案上的冊子哪兒去嗄?」目光伶俐早瞧得他那千交代萬囑咐的書簡冷冰孤伶地啪躺在岩洞一隅,爾後眼觀他家那兒小渾球,額間青筋瞬爆血氣一湧:「混小子!吃熊心豹子膽啊連書冊都敢扔!」果不其然吼聲雷戾。

  少年再度緊瞇起眸子,直至彼方稍歇慍色珀色微抬自眼瞼縫中偷窺一探。

  中年男人橫眉豎目面容,咫尺間連噴張地怒氣都拂至面龐,不過就多虧他是席君珀啟唇澈音,大言不懺:「念那個兒有什好的?跟個娘們似地!」此刻欲加理直氣壯,雙腿懸空也得將胸前往前一挺。

  「嘖!死崽子你這嘴巴!遲早曝屍荒野,屍骨無存。」

  「屍骨無存也好過悶在這洞裡悶死好!哼!」

  「說什……!」

  「人家陳伯家小蘿蔔頭整比咱小三載,耍棍兒的功夫都比咱厲害啦!」

  「尹舅姥姥她侄兒孰非天天獵個兩三竹雞回寨裡?」

  「再關在這兒習字就要死人了啊寨主——」連炮珠似地劈哩啪啦一連串,尚還不忘了裝可憐,席君珀小腦殼子尚正打著如何說服寨主放生他,啟唇不及言磅得一響:「唉唷…、」腦子頂扎實地挨了一拳。

  疼感自天靈蓋隨五官一竄直下,瞬然痠疼了眼口鼻,少年抿上薄唇依舊忍不及悶吭了聲。

   「成天言死來死去渾小子,一生沒見過如此口無遮攔的廝!」

  耳旁一靜,石岤內涼感瞬起,火光熠熠搖曳忽明忽滅間。

  見小夥子縮著似食了酸果子樣兒,橫癟著嘴,便是疼著了也不吭半聲,席老寨主不由眉眼半挑,瞧那蘿蔔頭半吊在空中要死不活愣像個兒曬魚干,著實令人一歎。

    席君珀忽地感到腳ㄚ子觸了結實,遭人放回地上,珀光埋怨地往上瞥了眼跟前人囔著便是一聲:「…咱都要被寨裡大夥們鬧笑話了。」嘟囔著嘴上碎碎念,倒是頭也不回朝巖洞一隅步去,彎身拾起了那翻折在地的書冊。

       抬手拍去宣紙上沾染得塵灰,少年嫌棄地揣在懷爾後將方才翻倒的木凳一同立正。

       霜為歲月染,痕為紅塵渡,一鏤一刻在面容,眸光流淌無盡滄桑。

       入眼少年背姿纖挑,一身藍褸,青絲高繫紅錦繩,日月更迭春去冬來,年覆一年,孩提已成少年,每回闖禍鬧事拎在手責難地蘿蔔頭,早已非當年一把便揪得輕鬆的重量,他已老,而他會長,一眺花樣年華。

  終是,該來地總會來。

 

      「寨主,字早抄妥了,詩三百一字不漏。」

       驀然一回神,他見著一眸珀色直凝而來,逐為狹長地眉目,同兒時樣貌已是相差大半。

       少年俯身在案旁,執墨運筆之勢行雲流水,點捺橫豎撇筆筆穩雅,不疾不徐,在密麻地宣紙邊角上頭落款一字,珺。

      「永字八法,什都沒少您老人家可滿意麼?」席君珀兀自地說著難掩依舊透露著不滿,捧起木案上厚紙疊遞往彼方幾步之遙,以極低限度地運用紙張,字字卓然,挑鉤側筆如竹節長而瘦,轉而有骨,仍不足名家之筆,卻節段分明過目印象之深。

        「抄著抄著都能倒背三十回了,念這兒便能娶妻生子渡一生麼?哼。」

  席老寨主方接上硬塞進懷中的紙疊,入耳便是一響冷哼。

  蒼茫眸色很是細察地一一掃視過宣紙,渾厚運筆得每一字,詩經上每一片景致穿透墨跡栩栩,爾後眸光集聚上紙角一隅,然,八成是受不住跟前小毛頭,席老寨主愣是不搭理彼方埋怨,轉身趨步一旁置放竹編椅。

  少年愣也跟著盤腿一打坐,絲毫毋介懷一地塵土泥沙,抬手擱在膝上撐著腮幫子,唇角斜歪著翹,忿忿不平臉色倒肆無忌憚一覽無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寨主不覺是笑話。」忍不住澈音又率先一語。

  「大男人地,求什不求盡求個女子好快活。」故意扭曲本意,聞言老寨主橫眉驟然一揚,自凝盯薄紙縫隙間打量幾步遙格得少年,一身藍衣裳撲得盡是塵灰,衣袖捲個兒粗理粗氣地,起唇又道:「大夥們都言別勾搭女子,紅顏禍水,惹了一身腥又得養人一輩子。」

  怎瞧也是個兒不折不扣的小毛賊子,同人言這小夥子念透兒書經文典,怕是遭人當瘋子看。

   「小人女子難養也——」

  音甫落,席君珀腦門再度遭殃,唉唷一聲倒是寨主捲了紙成軸一把當頭棒喝:「人家姑娘家還不見得要你這個死小子!」渾厚嗓調轟隆地在石穴裡炸開,鏗鏘回響。

   然,嘴上若饒人,就不叫席君珀。

        「不要便不要老子還稀罕麼?一生同兄弟們出生入死不就、挺好的。」

        極度顯然地,沉悶一口氣自鬍渣錯落間吐盡,收回紙捲的掌佈著細紋亦生得厚繭,卻也不難窺視指節修長,中指側端粗繭竟特意有別,滄桑歷練下炯炯眸光覷往少年,欲言又止下,遭人一斷。

        石窟洞外頭一陣吵雜,幾抹人影自石門縫間來回踱步,不時尚能見得圓眸子從中窺探,嗓音聲聲導入內:「欸珺哥——你書是抄好了麼?」

        一聞言,珀眸圓澄澄可晶亮地很,霎那衣衫摩擦細碎聲響少年二話不說從石地上彈起身子。

        「大夥兒要去隔山新發掘地溪川抓蝦,席珺你來不嘎?」

        「席老哥你再不來,休怪咱們便自個兒去喇——!」 

        初生之犢膽大包天,幾些較年長少年家悄悄扳開大片石門,待在門外不乏有長得少得蘿蔔頭,赫然發覺老寨主在內各個是頻頻歉意又是低頭請安,大夥兒更煞有默契後腳一抬轉身便要開溜。

  唯獨席君珀見狀,兩手在衣裳上拍去塵灰數下,唇啟不忘念道。

       「喂喂、來了,來了老早便抄妥,等咱呀你們這群狼心狗肺沒義氣地!」

        沒著兩三步間,繫紅繩的束髮少年胳膊一伸攬上兄弟們脖頸,勾肩搭背把臂為交,少年們之間嬉笑調侃,你虧我打,著實樂得不亦樂乎,逆光成群地背姿,少年眨著一雙琥珀澄光,回眸側顏一顧。

  那名為席珺的少年,眼尾湛著絳紅硃砂淚,唇角間洋溢著是怎得風華傾笑,自負而不羈。

        「寨主您老人家,多省點心唄!」

  

        人影闊步踏入明媚春陽下,漸遠。

 

  昏晦不明洞窟內獨身留得一人,全入了那飽經風霜的眼,悵惘了那仍舊鼓動的心,他沒能告訴少年。

  江湖路,刀光劍影生死命定,形單影隻,孤身一漂泊,人終其一生終須有人伴在身側。

 

  他,願他。

  願那孩子──

 

  這事兒,是多年春秋後,席君珀驀然回首來時路,憶起此刻,他才真切瞭然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