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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獍之物》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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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靜的山林裡罕見地有些嘈雜,遠方隱約傳來了人們說話的聲音,緩緩起身,腦袋並未因為剛轉醒而變得混沌,反而敏銳不已,只因她驀地發現胸口不知何時少了眷戀的溫軟,餘留的是一片冰冷。

  鳥鳴與蟬響不停,正午的陽光滲過綠蔭打在身上,本該暖人,她卻不自覺的微微發顫。

  倉皇的顧盼四周,碧綠的眼似驚怒的獸一般瞳孔豎成一線,呈翅狀的雙手哆嗦地翻找著四周的樹叢,沒有、沒有、沒有……

  她的孩子呢?是誰又帶走了她的孩子?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孩子。

  裸露的腹部滲了些血,她看著上頭剛結痂不久還很猙獰的傷口輕嘶了一聲。倒不是說疼,而是感覺內心空落落的,不一樣。和抱著孩子時不一樣。

  對、孩子。

  腦袋浮現出那柔軟又可人的嬰孩面容,不自覺地將雙臂環在胸前,雖然上面空無一物,但她像是抱著什麼珍寶似的,神情充滿慈愛且安詳。

  也許是長久歲月的潛移默化下,她早已習慣作為一名「母親」,然而那些散落在時光長河裡的記憶並沒有因為數百年的光陰而消融,而是像沾染上鮮血的素衫般,就算再想粉飾太平,最終仍會留下突兀的髒汙。

  聽覺突然變得比平時敏銳好幾倍,她恍然想起那是成為「異類」後的變化,緊接著傳入耳際的聲符化作一句句裹覆著恐懼的話語。

   

  ——孩子沒事吧?那個怪物應該還沒動手吧?

  ——應該沒事……早就跟你們說過了,小孩子的衣服晚上不要晾在外面!

  ——嚇死了,如果孩子出事了我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要不要找陰陽師大人來幫忙呢……聽說前陣子鎮上也請過,所以鎮長大人家的兒子才沒事的樣子。

  

  鎮長的兒子?喔、她記得那個孩子,跟他那個大腹便便一臉陰鷙的父親不同,那孩子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與一雙像扇子般濃密捲翹的睫毛,漂亮的像是偶一般。

  她還記得那孩子很愛笑,可惜攤上了那樣的父母……

  其實陰陽師什麼的她並不害怕,數百年的妖生,想要消滅她的陰陽師雖然沒有上百個,至少也有數十人,但至今仍未有讓她害怕的存在。

  真正可怕的何嘗是妖怪。

  她曾見過那個肥胖的鎮長一臉凜然的命人將一個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女從她父母身邊生生拖走的畫面,原因是繳不出規定的地租。

  她亦見過那個人前總是從容大方的鎮長夫人,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喜歡玩弄少女後,一臉賢淑的表示理解,暗地裡卻像毒打虐待使好幾名少女死亡的情景。

  放一個純白如紙的孩子在這對夫妻身邊絕對不是個明智的抉擇,嬰孩柔軟與溫熱的身體,與其可愛的笑容無不誘使她將孩子帶走。

  但有道聲音總在她每每下定決心時響起:

  你連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

  你只會將他害死。

  

  就像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漫長的生命裡,她忘了許多許多。

  親人朋友們、自己原本的姓名、還是人類時的模樣……等等記憶逐漸褪色。

  但她永遠也忘不了血的味道與眼珠子的口感,以及那些被強迫噎下的靈魂死前的悲鳴。

  喉間卻陡然泛起生肉的腥味,翅狀的掌艱難地挖著喉嚨,最終也只嘔出泛酸的唾液。

  她默默地眨著纖長的眼睫,恍惚想起自己早已有了新名。

    

  姑獲鳥。

  人類是這麼稱呼她的。

 

 

 

  ◈

  

 

  

  「你不吃嗎?」男孩這麼問著女孩。

  「不吃。」姑獲鳥緩緩張開嘴,碧綠的眼裡映著蓬頭垢面的女孩,清冷的嗓音與小女孩黏糯嗓音交織在一塊,詭異地和諧,「如果你知道那是什麼後,應該也不會想吃。」

  男孩往女孩的身旁瞅了一眼,黑圓的眼珠子中並未映照出任何事物,可他已經一連好幾天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了……錯覺嗎?

  男孩不解地皺著眉,轉頭望著女孩:「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生肉。但因為經過醃製所以沒有血。」女孩眨眨眼,墨色的眼瞳底一瞬間閃過碧綠的光彩,「你記得前些日子不見的小五、小六嗎?」

  「一臉麻子的那對雙生子?嗯、我記得。怎麼了。」

  「他們正在吃。」女孩指著那些徒手抓的肉往嘴裡塞的孩子們,「我說過吧、我能記住一個人的氣息。」

  並不是她誇大,從小她就能嗅出每個人身上特別的氣息,母親曾說過,那是靈魂至純的小孩才有的天賦。

  「你、你開玩笑的吧!」男孩驚駭地變了臉色,嗓音更是因為恐懼而拔高尖細,「食、食人肉這種事怎麼可能……」

  

 

  ◈

   

 

  「這裡孩子們就像傳說中的破鏡獸一樣,全都吃了自己至親的肉……更糟的是,只要一頓不吃『肉』就會失控。」

 

 

  ◈

 

 

  她比這裡許多孩子都幸運,因為曾讀過書,所以理智告訴她掙扎也是徒勞,所以她選擇接受、蟄伏……她有預感,終有一天自己能夠走出這裡,擁抱陽光。

  「對吧?」女孩抬頭看著姑獲鳥,稚氣的五官隱約能看見完全長開後的艷色。

  「對的。」姑獲鳥對於女孩能看見自己這件事並不驚訝,「很快,你就能看見外面的世界了。」

  「什麼對吧?你在跟誰說話?」男孩盯著女孩看向的地方,只看見一堆受潮且蛀朽的柴。

  「報喪鳥。」女孩慢條斯理地起身,漆黑的瞳孔染上淺淺的綠,「我餓了,先吃飯吧。」

 

 

  ◈

 

 

  「難產而死的婦人會化為妖物,人們稱牠作『姑獲鳥』。」她並未理會女孩,看著自己腹部的傷疤,聲音似乎經過刻意壓抑,隱隱沙啞,「不是的,這種情況並不會發生在我們這種怪物身上……那個孩子只不過是像我們平時所吃的食物,最終被身體吸收而已。也許就像你說的,『報喪鳥』比較適合我們。」

  「我們做錯了什麼嗎?」女孩雙眼瞠圓,一瞬不瞬地盯著姑獲鳥,迷茫的問道。

  她看著年幼的自己搖了搖頭。

  即便可以辨別靈魂的氣息,甚至偶爾能在某個瞬間短暫看見未來的畫面——身上擁有許多過人的『天賦』,但再怎麼說,此刻她也不過是個剛滿十歲的孩子而已。

  因為近日這個神秘的夢境,姑獲鳥特意拜訪了幾個壽命比她還長的大妖,最終從青行燈那聽到了最初的故事,抬起羽狀的上臂撫上對方小小的臉蛋,她低嘆:「不過是前代罪孽的延續而已……」

 

 

  ◈

  

  

  「您果然見多識廣。」姑獲鳥把玩著自己的劍,灰綠的瞳孔裡淺淺的幽光一片,「我亦曾聽過您所形容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很可惜……不是的。」

  「喔?」青行燈似乎來了興致,從榻上緩緩起身,肘抵著矮桌,掌撐在頰側,眼底是濃濃的好奇,「你繼續說說看?」

  「您清楚『破鏡』到底是什麼對吧?」將劍收回鞘內,「總以為能掌控一切的人類,到底還是害怕所謂神明的詛咒,卻又對此感到不甘心……」

  「於是乾脆藉此培養出最優秀的怪物,作為剷除敵人的工具,並以食父之獸的名稱呼。」纖長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青行燈輕呵了聲,「等到沒有用途時,再以除妖為藉口,將其殺死……哎、人類啊,可真夠噁心的。」

  「我猜您並不想知道我為何成為這怪物的過程,所以我便不贅述了。」壓下喉堅溢起的生肉的腥羶,「初見主上之時,是我十二歲的生辰。」

  「而我作為人的壽命,在還未迎來十六歲生辰時就終止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