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論Nolan這個人,很難避免必須從他的家庭說起。正如個人自傳往往都以我的家庭為
首,再到求學,工作,篇幅或長或短,但整體順序總是不變的。我曾想過把他的故事拆分
,再以電影的蒙太奇手法各自拼接,以圖增添渲染性。然而,一旦如此,這整系列文章就
會變得更著重於故事性,而非Nolan這個人物本身。仔細想想,這是有些喧賓奪主了。另
一方面,Nolan在家庭中所經歷的,的確影響了他整個人的發展脈絡。那就像是一切的源
頭,種子萌芽前往土裡紮的根。現在看來也許只是個普通的,帶著點悲劇色彩的故事,但
當我們整系列閱讀完,再翻回到篇首,也許會發現一切種種,皆有跡象可循。
Nolan的家庭組成並不複雜。雙親以及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一家四口住在市郊的出租公
寓,靠父親在工地打零工維生。母親是傳統的家庭主婦,總是在房間忙進忙出,張羅一家
大小。景氣差的時候也接接家庭手工。那是90年代初,加工廠紛紛往大陸外移,但要找些
利潤微薄的家庭手工倒也不算太難,特別是對於一個曾在廠內認真工作的老員工來說。相
較於母親,父親的情況就複雜了些。80年代結束後,當年十大建設所帶來的繁景不再,不
過在整體經濟穩定成長的情況下,大小建案還是有的。工地這行,儘管稱不上什麼多高貴
的行業,建案跟建案間的空窗期偶爾也會收入不穩,但只要認真做,苦幹實幹,勉強過活
倒也足夠。要說有什麼足以作為藉口,便是Nolan的父親在某次幫鋼筋上固定栓的時候不
慎跌落,摔斷了腰。這沒有阻止他去行使一個身為父親的責任,只是讓他的工作從在鋼樑
間爬上爬下變成在地面層和著水泥,鑲磚鋪路。
Nolan還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每到領薪日,便會帶著薪水袋跟一些好東西回來,有時是半
只土雞,有時是一大袋火鍋料。那是一家最歡騰的時刻。母親會盡一個妻子最大的本分,
去讚揚這位值得依靠的丈夫,然後將食材料理成一桌佳餚。然而,也許身體的病痛跟瑣碎
的日子一樣,會一點一滴的去磨損一個人對生活的熱情,大抵是從妹妹出生後第二年開始
,與薪水袋一起回來的不再是各式食材,而是大罐小罐,色彩斑斕的酒瓶。
通常,他在爭端的開場就會被母親叫回房間,以便在隔著門板傳來的叫罵聲惹妹妹放聲大
哭前,抱著那幼小的身軀,輕拍她的背。等妹妹大到足以理解那些爭執,以及咆哮著的惡
毒話語後,他會擦乾她的淚水,並不厭其煩的用他所知的論述方式去解釋,這爭吵的原因
,是如何與年幼的妹妹無關。
對懵懂無知的孩子來說,父母是宛若天地的存在。他們是一切行為的準則,是非對錯的分
水嶺。而當孩子們開始上學,學校更是強化了這個論點。父母、與師長總是對的,他們為
孩子們引領一條明路,去阻擋那些外來的誘惑、攻擊。即便哪天他們犯了錯,必定也是出
於對孩子的愛,無傷大雅。如果把小孩跟大人犯蠢的比例放在天秤上比較,這般對於長者
的信仰倒也不算離譜。但,若那些攻擊的話語,不是從別人,而是從父母的口中說出呢。
如果被深愛著,依賴著的人咒罵著自己的誕生,那承擔這項指責的孩子,除了自我否定外
,又有什麼方法,能夠去捍衛那項被稱之為愛的物品呢。
他抱著懷中的女孩,一次次安撫著。
「沒事的,爸爸跟媽媽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不是你的錯,所以不要哭了。」
懶得編造解釋時,他會講些過去的事。那些關於家庭,妹妹卻鮮少經歷到的部分。
「記得那個被鐵皮圍起來的地方嗎? 以前是公園,爸爸會帶全家去打羽毛球。改建完後想
去晃晃嗎?」
「有次去賣場時,媽媽只是離開一下,你就不知道晃到哪去了。她緊張得當場哭了,媽媽
還說之後應該要在你脖子上綁個鍊子,像在遛貴賓狗那樣。嗯?沒有印象了? 」
當回憶跟藉口都用盡時,他也只能把自己當成一種手段。
「如果你死掉的話,哥哥會傷心的。讓哥哥傷心也沒關係嗎?」
「哥哥會保護你,哥哥有騙過你嗎? 沒有吧? 所以,不要緊的。」
而在妹妹成長到足以獨自面對隔著牆面傳來的咒罵時,Nolan便不再一直陪伴身旁。他會
在糾紛起頭時護送妹妹回房,將她安置在床上並給予一個擁抱。接著,他會走回客廳,擁
抱著另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女人。值得慶幸的是,此時,他的背膀已經大到足以成為一種掩
護,去承擔來自酒醉父親的惡意。
在數年的觀察下,Nolan已經可以從父親帶回的物品,去預估今晚的傷害程度。當父親帶
回了豐厚的收入,卻只買了幾罐台啤時,那會是個愉快、且平順的夜晚。通常,薪水袋的
厚度會與酒精濃度成正比,這種時候,只要設法控制父親的飲用量,接下來的爭執,大抵
能用言語勸阻以及小小的擦傷解決。而當父親只帶回微薄收入,卻買了大罐的威士忌、二
鍋頭時,Nolan便知道接下來有得受了。
那晚,父親進門時手上的酒瓶已空了七分。母親拿起乾癟的薪水袋,還來不及冷言冷語時
,拳頭便揮了過來。
(......又開始了。)
Nolan將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大,並暗自慶幸妹妹因為感冒在房間休息。他熟練的抱著父
親的腰,使勁將對方拉開。他抱著那個因為受到攻擊而變得歇斯底里的女人,但無法阻止
女人嘴裡的咆哮。Nolan的母親,正如每一個典型的妻子一般,深知如何去取悅她的丈夫
,也知道該用怎樣的言語將這男人的自尊連根拔起。Nolan一次次被父親強硬拉開,又一
次次硬是介入兩人之間。他抱著懷裡因氣憤而顫抖的女人,忍著父親的拳頭與叫罵。就像
他之前為妹妹做的一樣。蜷縮著,對既有的事實視而不見,闔眼等待風暴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咆哮聲停止了。只剩下新聞主播的播報聲字字句句,迴盪客廳。Nolan看
向懷中的女人,也許是喊累了,罵累了,她早氣暈過去。睡著的面容掛著一把鼻涕一把淚
,胸口呼吸平穩的起伏著。他鬆開手,忍著背上陣陣燒灼的痛楚,轉頭想尋找八成也倒臥
在某處的那個男人。只見一條長長的血痕,歪七扭八的在地板上拖曳著。血痕掃過客廳與
走廊,往二樓的階梯而去。一陣不詳的念頭讓Nolan想要大喊出聲。他忍著想要大叫的衝
動,躡手躡腳爬上樓,果不其然看到血痕停在自己與妹妹的房門口。
他自門縫窺伺,眼前的景象讓他反射性摀住口鼻,企圖壓下喉頭湧上的嘔吐感。如果說父
母的爭吵讓他比同齡的小孩更早領悟到自小被灌輸的,關於父母、關於大人的神話,不過
是一種權宜之計,那麼,此刻的畫面就像一把利刃,將他對父親僅存的幻想一刀剪斷。他
看到到父親的影子在朦朧間,宛若水面倒影般消散在波紋中,化回一只蜷曲的獸類。他聽
到獸的咆哮,同類的哀號。他感覺到一股力量自緊握的右拳湧出,那是比起憤怒、哀傷、
背叛,更加直接的,身為生物的求生意志。
他推開房門,將沉浸於勝利的野獸一把拉起──
第一拳,是防衛。其餘的,只是單純的暴力。
然而,他能夠分辨兩者的差異,已是許久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