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融】下篇
※ ※ ※
穹頂的蔚藍漸漸消散，悄悄漫上層金，荀彧出聲喊住站在丞相府門口、不遠處那全身包覆著鎧甲的武將，聽到尚書令的叫喚，曹仁轉過身來。
「曹仁將軍，」各自行了個禮，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荀彧面色紅潤，開口問道，「請問，您知道曹操大人現在人在哪裡嗎？」
「曹操大人嗎？吾正要進去找他，」曹仁回答，眼前的尚書令鬆了口氣，將揣在懷中折得整齊的信紙拿了出來。
「那麼，能否請曹仁將軍幫我將這交給曹操大人？非常抱歉，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無法親自將書信送達，抱歉萬分。」
曹仁沒有多問什麼，接過了尚書令手上有些香氣的信箋，點了點頭。
「好的，吾會幫您將信送到曹操大人手上的，請去忙吧，儘管放心。」
「文若在此謝過曹仁將軍了。」
荀彧拱手作揖，然後立即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奔去，目送他得背影跑遠的曹仁微皺著眉頭，垂眼看著手上的信箋，恰好身後一個腳步聲傳來，那熟悉的聲音響起。
「子孝。」
「啊，曹操大人。」聞聲，曹仁像自己的上司、同時也是從兄弟的曹操一禮，將手上的信箋遞出，對方皺起眉頭，接過，「不久之前，荀彧大人請吾將這封信給您，便離開了。」
「文若？孤聽公達說文若他今天休假啊，怎麼會……？」曹操打開信紙，看到上面所留之語，他雙眼睜大，靜默不語。
「曹操大人？」曹仁見狀，湊了上來，也想將信上寫了什麼看個清楚，素白而珍貴的紙殘留著寄信人身上的香氣，以及短短兩句留言。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何以解憂……」曹操自言自語呢喃，反覆看著那八個字，然後又陷入沉默與思考中。
「這是？」曹仁滿臉困惑，曹操沒立刻回答，一句話都沒說，將信紙摺好，放入懷中。
「子孝。」他開口，低沉的聲音之中隱隱中似乎有些別的情緒，旁邊被呼喚的武將抬頭，便見曹操那久違且暢然快意的笑容，襯著申時金黃陽光。
「是？」
「可以請你，」曹操垂目，嘴角是那欣然的笑，「陪孤去個好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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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的尚書令為了嘉要去偷酒，嘉覺得好榮幸啊。不過，尚書令您直接去要酒的話，也是能借到幾罈的呢！但是偷來的酒總是比較香的喔。」
郭嘉這樣開玩笑地說著，但荀彧答應後得到這句話的當下，並沒有給他個白眼。是的，他等等準備要做的行為近乎於偷竊，對荀彧自己而言這簡直天理不容，而且若是可以，他大可直接去市井購買，但郭嘉卻無論如何都要宮內的酒──知道該收起玩笑態度的郭嘉閉眼一笑，聳了聳肩膀。
「總之，文若，接下來我們動作更必須要快。」
時間越來越接近黃昏，本來蔚藍的天空漸淺，帶著些發白的金黃。尚書令瞟了身旁的鬼魂眼，點了點頭疾步疾趨，自他們一人一鬼離開曹仁那後，腳步就沒停下來過。
「我知道，美酒必須趕上甄宓大人、張遼將軍和許褚將軍他們那兒，你的宴會才能開始。」
「嗯啊，沒錯，你真是乖巧懂事呢。」
荀彧又瞥了看郭嘉，無聲的步伐踏在鋪地青石之上，他嘴角帶笑，以紫緞捆束的馬尾在頸後飛揚。
「奉孝。」
「怎麼了，親愛的文若？」
「──沒什麼。」荀彧煞住腳步，站在一扇半開的高門之前，雙手握拳──天黑的速度很快，逐漸西斜的殘夕灑在他身後，兩人並肩而立，陰影中面對門扉的荀彧，看著門上自己獨自一人的影子。
荀彧轉身，面對那無影的鬼魂，笑容一半融於光中、一半融於暗影中的美麗尚書令啟口，用細小的聲音說道。
「我只是想說，謝謝你，奉孝。」
「……但是，文若，我們倆啊，現在互相道謝還太早了喔。」郭嘉依舊那游刃有餘的表情，舉起手，往大門那做了個邀請的動作。
「所謂的宴席，就是，無酒不歡，對嘉來說，不歡則無散喔！」
「嗯，」荀彧意外同意了郭嘉的話，往邀請所去的方向前進，「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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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他們要去宮中藏庫盜酒。
荀彧人緣寬廣，這一路上許多人與他招呼他都一一回應，但步伐沒慢下來過，尚書令工作忙碌，眾人理所當然地認為荀彧只是又要去哪兒忙碌罷了，並未加以多問，這一路上也因此順利得多。
正當荀彧要穿過倒數幾個關卡時，他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後頭喊住了。
「荀彧大人，請留步。」
「啊啦，糟糕了，看來我們晚到了些呢。」
郭嘉輕嘆，露出有些惋惜的表情，荀彧鎮定地轉過身去，看著早晨時曾照過次面、眼前白衣、披著頭巾的高大武將，行了禮數。
「您好，徐晃將軍。」
「晚安，荀彧大人，」看起來有些困惑的徐晃皺著眉頭，「突然把看起來匆匆忙忙的您喊下來，真是對不住，不過您看起來氣色好多，真是太好了，請但拙者想冒昧多事一問──您要去哪？」
「……尚書臺有急事，臨時托今日休假的我將這份公文送去給湯官丞。」
荀彧放下拱手，裝作袖中像是藏有要給酒官之首的公牒一般的姿態抓住袖口──個性單純的徐晃將軍應該不至於識破，郭嘉在旁邊撐著臉頰笑了起來。
「文若啊，到底是誰把你這樣教壞了呢？」
──還不就是為了你？
「咦？是很趕急的文書嗎？既然是荀彧大人的話，那拙者就不加以阻攔了。」
果不其然，徐晃抱拳一禮，完全相信荀彧的說詞，這讓心中有些歉疚、但也緊張得要命的尚書令大大鬆了口氣，放下雙手後道了謝便往門的另一邊跑去，徐晃目送他的背影離開，突然好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捶拳而語。
「啊，忘記告訴荀彧大人，請他如果遇到賈詡大人的話……！」
「荀彧大人怎麼了？」
後頭低沉的聲音問道，他轉過身去。
戴著眼罩、獨眼的武將和一臉嚴肅的將軍望徐晃的方向走來，有禮數的白衣將領再次行禮，開口回答夏侯惇的問題。
「方才拙者見荀彧大人急急忙忙的往裡面過去，便喊住他問有什麼是嗎？荀彧大人說，尚書臺有急事要傳遞公文給湯官丞大人，於是拙者就讓他進去了。」
「嗯？徐晃將軍，你說荀彧大人來給湯官丞送公文？」
夏侯惇和于禁對望了眼，本來就已經非常嚴肅的兩位將軍神情緊繃，之中還帶著些疑問。
「是的，請問，有什麼問題嗎？」徐晃覺得有些困惑，小心翼翼地向兩人探問道，于禁那讓人害怕的神情再現，夏侯惇雙手抱胸，滿臉疑惑地率先回答對方的問題。
「今天應當沒任何晚宴或是招待會有舉辦，所以過了這時間點，湯官丞那早就已經休憩了，」夏侯惇雙手抱胸，神情嚴肅，「還有，方才在孟德那邊遇到荀攸大人，他說今日尚書令臨時休假，荀彧大人今天早早就離開尚書臺。不過早上好像聽淵說他要和荀彧大人去打獵呢……嘖、還把他家那幾個小子托給我照顧。」
「咦？所以荀彧大人為什麼會要去找湯官丞大人呢？」
徐晃訝然問道，夏侯惇和于禁對看了眼，同時搖了搖頭。
「……不知道，但荀彧大人沒有正當理由便進入酒庫，明顯地違法犯紀！」于禁厲聲說道──即便是世族出生、一身潔白無前科的尚書令，恪守律法的于文則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有必要的話，也要懲處！」
「……徐晃將軍，那今天和你同道的賈詡大人呢？」夏侯惇暫時放下不意外的于禁所丟的話題，轉而向徐晃問道，徐晃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擔心荀彧的樣子，但是在于禁的面前他也不敢太多表露。
「賈詡大人嗎？」徐晃眼神往身後荀彧進去的門看去，「拙者和賈詡大人分頭巡邏，所以他沒和我一起行動，拙者本來想說在這裡等他。」
「別管賈詡大人了。」于禁跨出步伐，往方才徐晃望去的方向走去，夏侯惇蹙緊眉頭，覺得這一切有些奇怪的他和擔憂的徐晃也跟了上去。
「必須盡快找到行為怪異的荀彧大人，加以訊問！」
※
如郭嘉所說，這時間點湯官丞和他的部下們已經不在了，荀彧照郭嘉的方法開了酒庫的鎖之後，雙手各抱著一醰酒出來，照著鬼魂的指示行動讓一切都非常順利，他不禁開始思量，郭嘉這傢伙到底跑來這偷過多少次酒。
「文若，這問題你就別想了吧！連我自己和主公都數不清了呢。」
郭嘉口氣愉悅地回答荀彧心中暗付的問題，他嘆了口氣，透過窗櫺，外頭的天空已經被夕照染成紫紅，微弱的星光點綴，城牆的邊緣漸層了一抹艷橘，此時郭嘉突然喊住想往原路回去的荀彧，默契上的直覺他大感不妙，快步隱身至角落堆放的板車雜物中。
──奉孝，有人靠近這裡嗎？
「啊啦、看來是這樣呢，而且不只一個人喔，」不為世人所見的鬼魂漂浮在遮蔽之外，臉上的笑容消失，「有四個人，啊，可能不只。不過呢，他們與你之間的距離不一樣，我們能躲則躲，避免節外生枝。」
──……好的。
「──小心，文若！！」
郭嘉話語未落，遠處鎖鎌的刀刃便往木板車陰影的方向砍來，突如其來的攻擊讓荀彧差點驚呼出聲，木片碎飛，抱著兩醰酒甕而無法快速行動的他抱低了頭，縮著身體噤聲不動
「欸呀欸呀，本來想說最近應該沒人會來偷酒了，沒想到還是有老鼠啊？」
苛刻聲音的主人往尚書令躲藏的地方走來，荀彧從車輪的隙縫望外看去，灑落月光地石地上，確實有雙足往這走了過來，本以為衣著深色和按兵不動可以讓自己躲過──但對方是個心思細膩的人，看來沒這麼簡單能逃過這劫了。
「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的賈文和居然出現在這，還有另外三個人，除了徐晃大人外……欸呀，現在真是，最糟糕情況啊。」
郭嘉飄在空中，低頭看著那逐步走近的西涼軍師，不安地往他們進來的方向看去，但現在作為鬼魂的他，完全幫不上任何忙。
「哈哈，讓我來看看你是誰……吧啊？！」
賈詡邊碎念邊一腳踢開殘破不堪的木板車，答案一揭曉，那雙總瞇得苛薄的眼睛睜得老大──即便作為算無遺策的軍師之一，賈詡死也算不到偷溜進來的人居然會是那個尚書令荀文若。
「荀、荀彧大人！？」
「晚安，賈詡大人，」護著脇下兩醰美酒的荀彧鎮定地舉起手作揖，賈詡被這意料之外的景象嚇得退了兩步，表情誇大地看著眼前和『偷竊』、『犯罪』打死也畫不上等號的尚書令。
「很抱歉，我沒有時間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可以先讓我離開這裡，容我日後再與您解釋嗎？」
「啊啊──？」
聽到對方這樣說道，賈許雙手插腰，詫異地瞪著對方，一團怒火上來。
「喂欸欸──！這情況太詭異了吧？尚書令大人，我可不允許你日後才和我解釋！」聽荀彧平靜地和自己要求，同樣作為軍師，賈詡突然有種覺得被耍弄的感覺，咬牙笑著俯瞰直直看著自己的荀彧，「做為今天值班巡邏的人，我怎樣都要你現在就告訴我，你到底在這幹嘛！？」
「……我要舉辦宴會，」荀彧瞥了眼身下的酒，悠悠而言，「需要美人、美食和美酒。」
他坦然回答，這答案讓賈詡訝異地半張著口、歪著嘴角，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說不出話。
「你、你搞啥啊！？啊？美人、美食和美酒？」忍不住大聲了起來，雙手舉高，賈詡譴責地看著眼前他完全猜不出、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尚書令，「你郭奉孝上身了嗎？」
「啊，『郭奉孝上身』，差不多就是那樣、吧。」郭嘉翹著腳坐在一旁看著對峙的二人，無奈地笑了起來。
「你們太緬懷那個死了老久、早透成白骨的傢伙了！平常我才懶得去說什麼，但怎麼連荀彧大人你都搞不清楚，郭奉孝他早就……」
「這我和奉孝都很清楚──！」
被打斷的賈詡完全沉默了下來，縮著眉頭，打量著這位赤壁之後過勞得有些誇張的尚書令，現實個性又苛薄的他開始思考，荀彧是不是累到腦袋燒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之類的，或是會不會是眼花看到幻覺或聽到幻聽之類云云，但看起來又煞有介事。
「賈詡大人，我們都很清楚，奉孝已經死了。」荀彧低下頭，將兩罈酒穩穩抱入懷中，然後再次將眼神凜然抬起。
「所以，請讓我舉辦這場宴會吧。」
「……真是的，搞不懂你們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
賈詡不語了一會，然後收起鎖鐮，兩手一攤轉身準備離開。天頂已無夜色之外的色彩，紺青湛濃，亮星點綴，他頭也不回往人鬼剛剛進來的路線走去，揮了揮手。
「嗯哼，我就姑且當作沒看到你吧。隨便荀彧大人你要怎樣吧，哈哈。」
「……謝謝你，賈詡大人。」
荀彧站起身，看著那背影喃喃，但稍後不遠處傳來的對話聲讓荀彧又不敢行動。
「賈詡大人，」──是于禁將軍的聲音呢！──郭嘉輕嘆，荀彧伏低身體、縮回黑暗中，靜靜傾聽，「請問您剛剛巡邏，有看見荀彧大人嗎？」
「喔？荀彧大人嗎？有啊！」
「欸呀，賈文和這傢伙……」郭嘉露出了笑容，但神色並不緊張，落至摒住呼吸的荀彧身邊耳語安慰，「別擔心，文若，你剛剛應對得很好，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他問完我話後，就急著抄小路去找離開沒多久的湯官丞大人吧？哈哈，沒事沒事！」聽到這回答，荀彧轉過臉去和笑容深深的郭嘉對望，鬆了口氣。
「喔？那就好。」夏侯惇哼然說道，另外快步過來的腳步聲漸近，鬼魂的眼睛一亮，雙手一拍。
「太好了呢，文若！」郭嘉彈指一笑，往聲音的來源處看去，「看來，曹仁將軍有將嘉的口信給曹操大人呢！」
「夏侯惇！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孟德！我才要問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孤想要幾罈酒，夏侯惇，你們四個快幫孤拿幾罈酒出來，快點，越多越好！」
「主公，你想要做什麼？」于禁嚴肅的聲音問道，旁邊的賈詡發出好像已經知道什麼、哼哼的笑聲。
「奉孝、不，但那是文若的字跡，總之孤收到了以前當奉孝偷辦宴會時，會留給孤的暗號。」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啊？暗號──！？」
夏侯惇語氣責備，但曹操沒管他這麼多，硬是催促眼前四人去幫自己拿酒，喧鬧的對話隨著遠去的腳步聲漸漸消失，荀彧跨出陰影，懷中緊緊抱著那兩罈美酒。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他抬頭看著半空中透著月光的鬼魂，微笑，「──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是的，這是我過去留給主公的暗號，欸呀，現在想起，覺得真是懷念、呢。」
將手伸向半空，像是捧著那上弦的月亮一般，郭嘉垂著視線，注視臉上映著縹白月光的摯友，「真是太好了呢，美人、美食，和美酒－－還有最重要的主角們應該都到了、呢－－萬事俱備，只剩下做為東道主的我們──我帶你走從這兒前往宴會廳的捷徑吧，文若。」
「嗯。」
荀彧用力點頭，跟著郭嘉的引導奔跑了起來。鋪地青石足聲噠噠，他嘴角勾起，腳步愈發加快，前頭的鬼魂回眸，朝著他眨眼一笑。
──他之前就隱約察覺到郭嘉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了，這場宴會，從一開始就不是郭嘉自己的宴會。
「奉孝！」不管會不會被旁人聽到，荀彧聲音高亢，帶著點興奮開口而言。
「怎麼了，我親愛的文若？」鬼魂雙眼含笑地看著面上帶光的漂亮男子，荀彧看著前方，笑顏逐開。
「你問我『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時，會讓我覺得像是回到你在的時候呢？』這個問題，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喔？」
「不，應該是說，那答案早就在我的心胸之中了──。」
「喔，是這樣嗎？」
郭嘉故意問道，荀彧看著他，眼神中溢滿了無限溫柔的月光。
「──奉孝，你也是，完全沒有變呢。」
※ ※ ※
當夏侯惇、于禁等人在曹操的催促下，搬著酒罈來到宮中他們過去舉辦宴席的宴會廳，出於他們意料和在曹操的預期之內，宴會廳內聚集的人不少。
這是自赤壁那場敗仗以來，夏侯惇第一次看到這地方再此點亮了滿室燭光。
一向活力充沛的樂進、總跟其身後幫他收拾攤子的李典和張遼，此時此刻三人正在將稍有蒙塵的几案擦拭乾淨，並與宮人、許楮和夏侯淵一同將食具和美食放好；甄宓和蔡文姬正協同召集而來的樂師進行著上台前最後的排演，張郃拍手打著節拍，指導舞女們動作；見自己父親到來，本來靠著朱柱而立的曹丕直起了身，揚起嘴角往廳堂的中心走去。
不論是熟悉的抑或不熟悉這樣的景象，讓夏侯惇和曹仁等人，瞠目怔然，曹操像是早已經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般，理直氣壯地跨入廳堂。
「拙者不明白，怎麼會有宴會？是誰辦的宴會？」
「這、這是未經報備的宴席，不符規……！」
首先回過神的徐晃，瞪大了眼，像是說給自己也像是詢問于禁、夏侯惇等人般，喃喃自語。于禁厲聲而言，但他的話卻被曹操的眼神示意給硬是切斷，跟在幾位將軍後頭的賈詡兩手一攤，自己偷偷滑步溜進宴會廳的角落。
「孟德，這是……？」夏侯惇和曹仁跟了上去，看到主公一行人到來的其他人，停下手上的工作，笑著看著曹操。
「孤啊，好久沒有開宴席了呢……。」
「曹操大人。」
他看著在落地窗櫺之前，身後披著月光的宴會主辦喃喃說道──溫潤若玉的嗓音啟口，曹操的視線落在那位手上拿著酒杯的尚書令荀彧文若身上，見其深深行了一禮後，粲然一笑。
「開宴會了，請您入座吧。」
「主公，開宴會了、呢！」
雖然不為人所見，但同樣站在尚書令身旁，金髮的鬼魂也深深地作了揖，就有如生前一般，郭嘉開口說道，笑得如身旁好友一般燦爛。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口中誦念著《龜雖壽》那詩的同時，曹操露出了一貫豪氣萬千的表情，完全沒有那戰敗無久的樣子。他笑了起來，深深地笑著，邁步上前接過荀彧遞給他的酒杯。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尚書令、諸位，確實呢！愁苦不是我們大魏的作風啊！在這冬末春初的時節裡──。」
他站在荀彧與郭嘉兩人中間，然後轉身，看著宴會廳中的眾人，高舉已經盛滿美酒的金樽。
「──慶祝我們在赤壁得到了一個教訓吧！」
※ ※ ※
「奉孝，我想問你一個我問過的問題。」
「請說吧，文若。」
宴席結束之後數天，坐在堆滿竹簡立著隻點著燈台的桌案旁，荀彧捲起閱讀完畢的書簡，嘆了口氣。
「……為什麼只有我看得見你呢？」
飄在空中的鬼魂露出了那總是意味深長的笑容，俯視坐在案桌前的摯友。調整了姿勢，郭嘉用更為認真的姿態，正面面對提出問題的荀彧。
「文若，你想想，如果我讓眾人都看得到我的話，會怎麼樣呢？」
「……在那戰敗而舉國沮喪的時刻，大家會很高興吧？」
「嗯，沒錯呢，然後？」
「然後，奉孝你就可以像過去你活著一般，告訴主公和各位將軍，接下來的戰略該如何策劃，你可以繼續你生前的心願，幫助我們在戰場上得到勝利，最後得到天下。」
「嗯，文若，你說的是呢，那確實是我生前真正的心願、啊，不過……。」
「……不過。」
荀彧抬起頭，看著那雙盯著自己的垂睫，露出了悲傷但卻有些釋懷的表情。
「戰場是屬於活下來的生者的，然而奉孝，你的時間早就在白狼山的歸途中，就已經停止了。」
「你已經死了。」
他補上了一句，郭嘉挑眉，像是放下了心上的一個負擔般，綻放輕鬆快意的笑容。
「是的，文若，你果然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
「你掛心著主公和大家，但也知道人鬼間的界線。所以，想要回來的你讓我看得見你的鬼魂，避免節外生枝、讓眾人對你產生不捨或是沒必要的緬懷，而無法前進，但事情似乎並非你想像的那般糾葛麻煩──不過，你還是一樣心思細膩而貼心，奉孝。」
郭嘉的笑容參雜了一些歉意和心疼，但荀彧避開那眼神低下頭，聲音漸弱，呢呢噥噥不知道在唸著什麼。
「……不過，文若，你也真是意志堅強啊，不論發生什麼事、或看見什麼，都絕對不會停下腳步，永遠都那樣地進善不進不止、呢。」
「奉孝，在這國家裡意志堅強的人，並不是只有我。」
「嗯啊，說得也是呢，文若。」郭嘉同意地頷首，眼神往窗外飄去，「我果然還是，有些操心過度了嗎？」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一會兒，從窗口灌進房內的寒春氣流搖動著燈火，房中一人的影子晃晃顫抖。
「奉孝，成為鬼魂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因為這突然的問題感到有些驚訝，郭嘉稍稍降低了自己的高度，仿若過去那樣坐在荀彧對案徹夜長談般，思索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回答。
「……說真的，比起生前盡情享樂，死亡後的感覺，說不定還好上一些、呢。」
「是嗎？」
荀彧滿是『那我就放心了』的表情，郭嘉像是肯定一般頷首，嘴角掛著微笑。
「是的，沒有病痛，也沒有任何的紛擾和爭戰，這樣的生活，對現在的你和過去的我而言，是多麼難以追求、只出現在夢中的生活啊。」
「但是奉孝，變成鬼魂之後就沒人看得見你了，以前晝夜享樂的你不會覺得有些安靜嗎？」
──這樣說起來，確實是有些惆悵呢──喃喃如此碎唸，郭嘉抬起眼，眼中含笑看著對案之人。
「不過，文若，我認為，人或是鬼魂不論生前或是死後，都還是會感到寂寞的喔。」
「即便饗有酒水也是嗎？」
「不，文若，和酒水無關，主公不是也說了嗎？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無論是你那一邊，或是我這一邊，酒都是能讓人快樂的存在呢！但是啊，死者的寂寞、那樣的寒冷感，並不是生者可以想像的。」
郭嘉撐著下巴，偏頭苦笑了起來，空出的手伸向荀彧，穿過他微捲的鬢髮。
「或許，接下來直至那天的我，會一直如此被寂寞感淹沒、吧？」
在燈火下映照的清澈雙眸看著光芒穿透無影的郭嘉，不同意他這片面說詞地搖了搖頭，但荀彧並沒反駁郭嘉，鬼魂輕哼一笑，視線飄往別的地方。
「那麼，該換嘉問你一個問題了喔！」郭嘉將視線轉回，豎起食指笑著問道，「你說，你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時，會讓我覺得像是回到你在的時候呢？』這問題你的回答，是？」
「……奉孝，你一直逼我回答你這問題，實在是……。」
荀彧有些憂傷地笑著，雖然這麼說，但他並沒有打算拒絕回答對方的提問。
「真實的你、有體溫的你、會想辦法逗我笑的你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對或許有些寂寞的我來說──根本就不會再有那樣的時刻了。」
他伸出細緻得不像男人的手，像是握住一般環扣那隻虛搓著自己鬢髮的手，另一白皙的手則往前伸出，途勞穿過鬼魂的臉頰，荀彧那雙映照著火光的清澈眼眸滿是無處可訴的情感。
「但也或許，就是此時此刻吧。」
荀彧闔上眼幕，口氣帶笑，兩人默然卻語。
──有時候，你真的，讓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呢？
※ ※ ※
「吶，奉孝，你知道嗎？」
「什麼事，文若？」
「在那天來臨之前，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時候不早了，荀尚書令，該歇息了喔。」
【春融】FIN.
※ ※ ※ ※ ※ ※ ※ ※ ※
後 記
【雎鳩】
嘿～ㄐㄩ老鄉我們空氣刊的出刊速度好快啊，可以趕上夢裡CWT38惹（趕三小啊說說姐
各位好，這裡是雎鳩，這次又是偉哉大魏、嘉彧中心本wwwwwwwwwww也不知道是哪天的神發想我跟ㄐㄩ就莫名其妙想了一個鬼魂嘉WITH生者彧的故事，我們真的超容易愛上死別CP，到底CP列表裡有哪些不是死別啊啊！！
希望大家會喜歡這個快樂之中帶著難過的故事，和ㄐㄩ大分工互修，我果然很不會處理需要思考的事情，「什麼時候會想起我在你身邊的時候呢？」其實寫那句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謝謝ㄐㄩ幫我答了這個漂亮的解答。
最後，還是謝謝共同寫這篇文的ㄐㄩ，還有看到這邊的你：）
【JIN】
感謝看到後記的您wwwwww終於完成了wwwwwww這次深深體會文字的表達比圖畫廣大得多，如果真的要等我把這故事畫成本，實現的可能性根本是0吧？
到底之前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梗我已經忘了，其實我也不知道人與鬼之間到底有什麼差別（廢話wwwww）但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有人（就是曾大貓www）家小鬼魂遭遇和故事，覺得有時候（甚至身為人的時候也一樣）大概就是那樣有點寂寞吧？這樣想著我先寫了最後一段嘉彧對談，然後我和雎鳩才根據以前零星的討論，將前面完成，啊總之能完成真是太好了！
我自己負責寫邀請美人、偷美酒和最後的對談部分，嗯當然我們都有幫對方修文wwwwww然後這冗長的故事居然能將當時應該在的武將都寫出來，真是太好了Q_Q略感動，雖然每個人的戲份或多或少……而且CP味最後才比較多也太好了wwwww這次的圖比較多，嗯畢竟這大概是到我到年底將論文寫到一個段落前唯一剩下一定要了卻的梗，所以豪華一點應該也沒關係吧……
啊總之就是這樣，我愛雎鳩和小彧彧和大家^^（滾啊wwwww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