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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融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曹操《龜雖壽》

 

※ ※ ※ ※ ※ ※ ※ ※ ※

    

        

春融】上篇

     

 

  「文若啊。」

 

  赤壁戰役以華容道倉皇遁逃為敗果結束了。

 

  滯悶的軍議結束後,留在原位,呆望著窗外初冬枯葉的曹操,喊住了落在人後、準備離開的荀彧,然而,不僅只是被喚住的人,其他將領也一樣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面容有些憔悴的主公。

 

  「如果,奉孝在就好了。」

 

  聽到這句話,被點名的尚書令垂下了眼,不作聲僅僅只是以沉默回應。

 

  「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冬末近春,風寒依舊料峭刺骨,荀彧攏緊衣袍,揣緊懷中微微散著熱氣的酒壺,前去拜訪故友。

 

  荀彧知道對方喜歡酒,縱使身體孱弱,在那樣臨終之時仍說著寧有美酒也不要苦藥,他只能看著郭嘉、任由其病痛的生命溺斃在酒水和快樂之中。日理萬機的尚書令,在郭嘉將死時所能做的,只有承諾他會為他完成遺願而已。

 

  ──真是純粹且貫徹的享樂人生啊。

 

  想到這樣的友人,荀彧不禁露出苦笑,停下腳步,佇立在冬日常青、初春抽芽的松樹下,他向著樹下的石墓柔聲喚道,伸手拍去上頭的積雪。

 

  「奉孝,近日安好?」

 

 

  『如果,奉孝在就好了。』

 

  在祭祀完畢後,獨自坐在墳前的他,啜飲尚有餘溫的祭酒,腦中回想著曹操大人那時所說的話,這樣的一句話說明了事實、也隱藏著其他的事實,他不喜歡這樣模糊籠統的感覺。

 

  ──但我能做些什麼呢?現在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吧?

  

  那句話應該說成『如果奉孝還活著就好了』或是『如果奉孝沒死就好了』,但這樣精準的語言,同樣也更殘忍地提醒著那個事實。

 

  ──郭奉孝已經不在世上了。

 

  「如果,奉孝在就好了。」

 

  口中複頌著當時曹操所說的話,荀尚書令將杯中的酒飲完,已經有點微醺的他垂著頭,重重嘆了一口氣。

 

  「文若,我在喔。」

 

  冷不妨,一個熟悉而溫和的聲音回答道,荀彧雙眼迷濛,抬起視線。

 

  坐在墳石上的金髮男人,交疊雙腳、前傾身子,十指交纏支撐著下巴,那總滿是自信的面孔正笑盈盈地望著荀彧。

 

  眨了眨眼睛,但眼前的景象並沒有因此而消失,這讓他猛然酒醒,整個人瞬間醒了過來。

 

  「奉孝!?」

 

  「喔呀,文若,我還以為你會更加驚慌失措、呢。」姿態改成支手撐著下顎,郭嘉饒負興味地看著眼前並沒有如自己預期嚇得彈起的摯友,繼續說著。「還是說,文若你現在其實嚇得腿軟、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我很驚訝。」迅速回了神,儘管對眼前景象感到訝異,荀彧還是坦然回答對方問題──那張熟悉的臉孔、以及半透明透著模糊遠方景色的身軀,都讓他感到困惑──他往郭嘉伸出手,對方卻在此刻放開支撐下巴的手,雙掌往身後一壓,後翻飄浮了起來,在松枝間俯瞰著荀彧。

 

  「唉。」郭嘉故作苦惱地嘆了口氣,隨即臉色瞬地一轉,恢復原本那充滿興味的模樣,面上帶笑問道。「話說回來,文若,你不怕你眼前這郭奉孝,其實是山臊所變?或若,真的是我,但卻想陷害於你,奪你……。」

 

  「不會的,奉孝。」

 

  罕見地直接打斷郭嘉的話,有禮的荀彧一貫清澈如泉的眼神格外認真,鬼魂歪著頭與他相視,荀彧看著面前的鬼魂。

 

  「即使是妖物變成的你,或是化為妖物的你,都不會害我的。」

 

  對方降下了高度,繞至荀彧身後,轉了一圈,最後坐回墓石上,臉上笑容開懷。

 

  「──文若啊,你真的還是一樣、呢。」

 

 

  「啊,不過,每次喝到薰著令君香氣的酒,就覺得死掉變成鬼魂真的是太好了呢!」

 

  「奉孝,請別拿生死開玩笑。」

 

  依附在荀彧肩上,不是任何一種妖物,僅僅只是一縷鬼魂的郭嘉笑著湊在對方頰旁,開玩笑般地說道,荀彧眉頭皺縮得像是醃菜一般,像是趕去惱人蚊蟲在肩上揮手,郭嘉繞到他的另一邊肩上,毫無質量的手指假意戳著荀彧臉頰──當然,他們兩人對彼此所做的動作一點效用都沒有。

 

  變成鬼的郭嘉在自己肩上毫無重量,但那股背後的涼意總讓荀彧在意不得了。

 

  「文若,你好冷淡啊,即使鬼魂無心,但你這樣像趕蚊蚋般趕我,還是讓嘉心頭發疼哪。」郭嘉摀著胸口,蜷曲身體,那模樣讓荀彧習慣性地直起身子,回頭緊張看向對方逐漸淡薄無影的身形。

 

  「奉孝!你要去……?」

 

  「沒事喔,文若。」

 

  正當荀彧慌張不已看著眼前已經沒有人影的褟席,一張懸倒的臉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懸空倒掛的郭奉孝正笑看著自己,纖長的手指戳戳荀彧攏皺眉頭。

 

  「我說啊,只看你的眉心,嘉都以為自己在跟于禁將軍講話、呢。」有些無奈地苦笑著,郭嘉旋轉回正確的視線,飄回原本的席位上坐好。

 

  「既見復關、載笑載言,文若,再這樣下去,你可是會憂鬱出病的喔。」

 

  「奉孝,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擱下弗筆,荀彧綻鬆了眉頭,和眼前的亡魂相視,笑顏逐開,那樣子讓郭嘉的表情亮了起來。

 

  「不過奉孝,為什麼你會在這裡?還有為什麼只有我看得見你呢?」

 

  「啊,文若,你問了個好問題──為什麼我在這裡?為什麼只有你看得見我、呢?」

 

  像是對這問題期待已久的樣子,郭嘉彈指而笑起身,爾後輕盈的魂體晃若落葉飄落、浮空橫臥在荀彧案上,見到這樣煩人的舉動,尚書令又重新皺起眉頭,得到熟悉的責難目光,郭嘉笑得更開。

 

  「但很可惜,我也不知道呢,文若,也許是我有個心願未了吧。而這心願,就只有身為王佐之才的你──荀文若,才能幫我完成喔。」

 

  「心願?」

 

  「我的心願啊,就是呢!」

 

  捉狹的目光在荀彧身上打量了許久,賣關子似地等待願者上鉤,亦像是在等待對方那望著自己的雙眼流露出的困惑──果不其然,那表情一出現,釣到大魚的郭嘉雙手一拍,瞇著雙眼燦爛地笑了起來。

 

  「嘉在生前呢,一直好希望我最好的朋友、親愛的尚書令大人荀文若能為嘉策畫一場盛──大的宴席、呢!」

 

  「咦?」

 

  聽到這樣的願望荀彧不禁一顛──他沒聽錯嗎?這和他所認知的郭嘉的心願有所出入,但這確實是非常郭奉孝風格──享樂及時。

 

  「別懷疑,這就是我的心願喔!很簡單吧,你應該不會拒絕故友的遺願吧。」

 

  語聲一落,軍師蒼白的臉上綻放的笑意,燦若夜空凶星天狼,讓荀彧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下意識地視線躲開了那表情,郭嘉笑得更開心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喔,文若。」

 

※ ※ ※

 

 

  「荀彧大人,你今天氣色實在很不美麗哪!」

 

  「荀彧大人,拙者希望你不要累壞身子。」

 

  「荀彧大人!你臉色很差啊,需不需要去休息呢?看起來就像是被鬼……。」「樂進!」

 

  ……

    ……

      ……

 

  「荀彧大人。」

 

  剛開始今日尚書臺公務的荀彧,因那帶有些許責備意味的喚聲而從竹簡上移開有點渙散的眼、抬起了頭。

 

  面前和自己年紀相仿、總對於他憂心忡忡的同僚陳群長文,此時正面色略帶愁苦地看著自己。

 

  「荀彧大人,恕長文失禮,請您今天就休假吧。」

 

  「欸?」荀彧撐起眼瞼,陳群的表情更加凝重了──自從赤壁戰敗以來,忙於公務的荀彧氣色就一直非常不好,最近好像更糟糕了一些。

 

  「長文,可是如果我離開的話……。」

 

  「文若,你就去休息嘛,嘉也會陪你一起的。」一旁的郭嘉好玩似地戳著荀彧臉頰,在旁干擾,讓已經心急於工作的荀彧更感不耐。

 

  「奉孝,你不要鬧了。」受不了對方此時此刻的惡作劇,習慣性地轉頭對著鬼魂責斥,然而在觸及對方那惡作劇成功的表情時,荀彧才愕然察覺自己中計了──面前的陳群聽到那個自己厭惡的名字,皺起了眉頭。

 

  「……荀彧大人,郭祭酒早在前年的白狼山之役後,就沒來過尚書臺了。」陳群面色既尷尬又擔憂,嘆了口氣,他雖然討厭郭嘉,但人都已經走了這麼久,也沒什麼好拿死人的行為來責備,他緩下語氣但毫不退讓地說道。「您肯定是累了,所以請您立刻去休息。」

 

  「……我知道了,抱歉,讓你擔心了,長文。」荀彧同樣嘆了口氣,捲好卷簡交與對方。「今天就麻煩你了。」

 

  他起身步出尚書臺,腳步快得讓後頭的鬼魂不得不放下那樣悠哉的態度才能跟上。

 

  「文若,你就別生氣了。」臉上充滿賠罪帶著歉意的笑容,郭嘉在荀彧前後繞繞轉轉,安撫著那略帶餘慍的尚書令,而就一如往常一般,荀彧瞥了對方一眼,才重重地嘆氣。

 

  「奉孝,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

 

  「哎呀,文若,這問題就讓他如奔騰東海的江河之水般去吧,話說,現在可正是好機會唷!」

 

  「好機會?」

 

  郭嘉就像是宣告一般,與眼前對自己這番沒頭沒腦的言論而困惑不已的荀彧文若說道。

 

  「就是準備我的宴會的好機會啊!親愛的文若。」

 

 

  「什麼?尚書令大人,我沒聽錯吧?你要辦宴會?」

 

  曹操的長子──曹丕那一年四季都緊皺不舒的眉頭縮近了些,看這情況,荀彧嚥了嚥口喉,站在他身旁的蔡文姬似乎沒有感覺到氣氛有些緊繃,睜著漂亮的大眼在兩個男人之間擺盪。

 

  「是的,我想要辦一場盛宴。」荀彧照時回答,拱手做了個揖,對方的表情依舊不見放鬆,站在他身後的美女湊近自己的夫君,嫣然一笑。

 

  「夫君,荀尚書令可是難得想辦宴會的呢,如此大的面子邀請我去吹笛奏樂,對甄來說,可是無上的光榮呢!」

 

  「甄宓大人,非常謝謝您。」荀彧兩手未放下,低頭又是一禮,曹丕依舊氣勢凜然迫人,絲毫不見表情放鬆。

 

  「唉呀唉呀,文若,曹丕大人看起來好像有些問題想問你、呢。」

 

  荀彧睨了出聲之人一眼,沒有搭話,在第三著或更多人面前,他盡量不搭理同他說話的郭嘉,以免自己又看起來像是個自言自語的瘋子,鬼魂對荀彧的冷淡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一個飛昇,郭嘉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坐在廊上的樑柱俯瞰底下的四人。

 

  曹丕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而默不作聲,精神有些緊繃的荀彧回想起不久前郭嘉與自己的對話。

 

  『文若,你知道,一場盛大的宴會一定要有什麼嗎?』

 

  『非常抱歉,奉孝,』當時的他表情大概有些苦惱吧?雖然身為統領大魏內政的尚書令,但舉辦宴席一向不是荀彧所擅長的領域,『可以麻煩你告訴我,你希望這場宴會有什麼嗎?』

 

  聽到自己的摯友如是說道,郭嘉毫不意外,繞著對方飄浮,語氣帶著愉悅,豎起右手三指,開口。

 

  『首先呢,要有美女相伴,吟歌載舞;』他左手將右手無名指折彎,『然後呢,就是要有美食;』這話一出,郭嘉將自己的中指扳彎。

 

  『最後呢,就是嘉最喜歡的,美酒。』將最後的食指收入掌心之中,漾逸在那俊秀臉上的笑容,和荀尚書令那苦惱不減反增的神情甚是對比;郭嘉裝做沒看到那表情似的,湊上前逼著荀彧眼神中只能充滿自己,他放柔語調柔和,像是安撫幼獸般沈聲開口。

 

  『放心,文若,嘉是個認真負責的男人,所以我會告訴你,該去哪兒蒐集這三樣的,嗯,但在這之前,嘉要請尚書令大人您替我寫封口信。』

 

  而後順著郭嘉的指引,荀彧先到正在默寫文章的蔡文姬那兒,邀請她到宴席上唱詩奏樂,這樣大人物的邀請,性情溫柔的蔡文姬理所當然地答應了。

 

  『荀彧大人,若要宴席更加生色的話,或許可以邀請曹丕大人的妻子,甄宓大人。』

 

  甄宓也是個不可多得、才華洋溢的美人,因此對於這樣錦上添花的建議,郭嘉當然在旁邊拍手說好,既然是為了實現郭嘉遺願的宴會,荀彧自然一口接受了蔡文姬的提議。

 

  「曹丕大人,怎麼了嗎?」見世子遲遲沒有回應,歸漢的才女內心滿是困惑地開口問道,曹丕吸了口氣。

 

  「哼,要請甄在荀尚書令的宴席上獻奏,這自是沒有問題。」

 

  一開口便是爽快的答應,讓荀彧內心的大石頭穩穩放下來,曹丕看著旁邊的蔡文姬,回答她的提問,「我只是覺得奇怪,一向以工作為重的荀令君,居然會想要舉辦宴席,倒是蠻稀奇的。」

 

  「啊,這個……」

 

  荀彧正思考著要怎麼回應這個問題,站在自己丈夫身後的甄宓銀鈴輕笑了起來,一手捧著臉頰,嫵媚的眼神看著現下清秀面容略顯窘態的荀彧,勾起了嘴角。

 

  「夫君啊,荀彧大人交友廣闊,難得想開宴會和朋友們敘敘舊,倒也說得過去,不是嗎?」

 

  然而這解釋對曹丕來說似乎有些差強人意,對方再次攏皺的眉間令荀彧內心緊張不已,總不能如實告訴他們『因為日前我的好友郭奉孝的鬼魂來找我,希望我能幫他實現生前最後的心願,辦場盛大的宴會,所以我才來這禮拜託曹丕大人和甄宓大人』,這樣可笑荒謬的理由,任誰都不會相信他的;但現在荀文若卻怎樣都想不到任何足以蒙混過曹丕這人的解釋。

 

  「我當然知道以人脈為武器的荀令君交友之廣闊,為朋友辦場宴席不足為怪,」曹丕瞇起淺色的眼睛,視線上下打量荀彧,「但是,清廉的荀令君設的宴居然會想要找女人?嗯,這倒是蠻新奇的呢,要宴請的人是誰呢?已經去世的郭奉孝嗎?」

 

  「咦?」荀彧輕呼,發出有些驚訝的聲音──曹丕的戲言一語中的,但一旁的蔡文姬聽聞此言卻同樣輕輕倒抽口氣後,微蹙起眉頭。

 

  「曹丕大人,郭嘉大人他已經不在了……。」細碎的聲音如是說著,曹丕輕哼了聲。

 

  那樣的直言而不諱眾人所避似乎讓氣氛變得僵滯凝固,荀彧苦著臉,已經得倒甄宓和蔡文姬允諾的他其實已經可以離開這兒,但無奈現在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啟齒告退,事件的發起人郭嘉卻仿若事不關己般,從樑上悠悠而落,在曹丕等人身後對著眼前的摯友擠眉弄眼。

 

  「欸呀?荀彧大人、曹丕大人啊。」

 

  精神飽滿的高音帶著些驚奇的呼喚道,四人詢聲視線而去──是一如往常總是神清氣爽的張郃,和一早表情就帶著疲累笑容的夏侯淵兩人。

 

  「張郃將軍、夏侯淵將軍。」

 

  荀彧出聲而喚,又是一禮,曹丕和其他兩位女士同樣也打了招呼,張郃舞步輕盈躍至四人之前,臉上帶著笑容。

 

  「還有甄宓大人和蔡文姬大人呢!你們好啊,在這冬末春初鳥語啁啾的美麗早晨,怎麼會聚集在此呢?」

 

  曹丕緊抿嘴唇,懶得回答這無聊問題,荀彧放下作揖的垂袖,抬頭回答高挑武將的提問。

 

  「是這樣的,張郃將軍,我想邀請蔡文姬大人和甄宓大人到我的設宴上唱詩奏曲,正好得到曹丕大人的允諾。」

 

  「欸唷?真是驚奇呢!荀彧大人居然會想辦宴會啊?」夏侯淵喘著步伐走過來,尚書令自然又是一禮,看起來,夏侯淵大人約莫是不久前被拉去練舞的吧?

 

  「喔?唱詩奏曲?」方才聽到荀彧如是說,張郃眼睛已經亮了起來,「為了什麼呢?荀彧大人有新的朋友?還是有誰生辰?」

 

  「啊,這個……」見荀彧面露難色,貼心的張郃立刻打住沒繼續問下去,轉向兩位才女。

 

  「所以,是蔡文姬大人要吟唱樂府相和,甄宓大人吹笛奏樂嗎?」

 

  蔡文姬莞爾一笑,一旁的甄宓也笑得頭花輕顫,「張郃將軍,我們還沒決定要表演什麼,只是剛接受荀彧大人的邀請而已。」

 

  「哼啊,唱《龜雖壽》怎麼樣呢?哼,但這個時間點似乎不太妥當呢。」

 

  對這話題頗有興趣的曹丕雙手抱胸,勾起嘴角一言提醒──《龜雖壽》是白狼山之役歸途上曹操在郭嘉去世之後,有感所作的一首豪氣萬千的詩,道盡人難免一死,而在有限的生命裡應當努力進取等之意,但現在這戰敗的時刻似乎不太適合吟唱這首曲子──但後頭的鬼魂不若面露難色的眾人,聽到這提議時郭嘉面露雀躍,再次繞上荀彧肩頭。

 

  「文若,我喜歡這個提議!就請她們唱《龜雖壽》吧!」

 

  ──我想,包括曹丕大人,這時間點應該沒有任何一人想要吟唱《龜雖壽》吧?

 

  荀彧內心暗自吐槽,郭嘉的笑容卻更深刻了。

 

  「文若,你心裡想什麼我會知道喔。」

 

  ──咦?

 

  「別懷疑,畢竟我是鬼魂嘛,這點小事對嘉來說不算什麼。」

 

  除了荀彧之外,聽不見郭嘉言語的旁人繼續興致盎然的討論要表演的曲目,沒人注意到荀彧表情的微妙變化。

 

  「夫君,好久沒辦宴會了呢!這種輕鬆的場合,如果能唱些相和歌或坊間流傳的樂府我倒認為挺合適,而且甄也很想演奏《上邪》呢。」

 

  「《上邪》嗎?倒也是不錯。」曹丕帶著些溺愛的眼神看著妻子說道,張郃和蔡文姬的表情聽到這議題為之一亮。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啊,多麼美麗的一段情啊,您們說是吧?夏侯淵將軍、荀彧大人?」

 

  「啊,是不錯啦。」

 

  正在休息擦汗的夏侯淵隨口應答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非常美麗的一首愛情樂府,但對荀彧來說,唱什麼都好,只要郭嘉喜歡,他就不會有任何意見,然而聽到夏侯淵這樣稱讚道,張郃更樂了。

 

  「有甄姬大人的奏樂和蔡文姬大人的吟唱,如此陣容豈能缺了位舞者呢?荀彧大人,我張儁乂在此毛遂自薦,希望能在您的宴席上,獻上一舞。」

 

  聽到這新提議,一旁的夏侯淵和曹丕眉頭一挑,然而另外兩位女士似乎沒有意見,同樣期待的眼神都往尚書令看去,對宴會沒特別想法的荀彧則往立刻收起笑容、面色一沉的郭嘉看去。

 

  好似很掙扎似的,郭嘉故做深深吸了口氣的姿態,像是壯士赴死一般地用力頓首,萬分痛苦但也讓人意外地答應了這個他其實覺得荒謬至極的提議。

 

  「那麼,就拜託您了,張郃將軍。」

 

  荀彧垂袖而禮──東道主居然一口允諾,張郃的雀躍之情更形於臉色之上,他跨出優雅的舞步,握住荀彧雙手兩人一同在原地旋了一圈,放開有些踉蹌的荀彧後,他高舉線條美麗的右手,口氣愉悅。

 

  「那麼,荀彧大人,請您就期待我和我的舞團,屆時為您帶來的精彩演出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奉孝?

 

  面對著荀彧的鬼魂露出震驚的表情和回聲隆隆的怒斥聲──郭嘉完全不知道為何會在荀彧行了個禮後從『只有張郃將軍一人獨舞』變成『張郃將軍與他的舞團表演』。不過,就算是曹操的首席軍師荀彧或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完全不懂這樣跳躍的邏輯是怎麼一回事。

 

  「文若,我絕對不要、那傢伙和他那群粗兵在我的宴席上連袂表演!」

 

  ──奉孝!你這樣稱呼別人是粗兵實在是太失禮了!

 

  「這是我的宴席,文若,你還記得嗎?這、是、我、的、宴、席──!」

 

  ──奉孝,你別鬧了!

 

  「文若,你才別鬧了!」

 

  兩人像小孩子一般吵了起來──郭嘉的魂體變得像是影子般黑暗,在整條走廊上放大,從牆壁內或地面漫出的隆隆哭嚎聲充斥整個空間,化為尖銳的耳鳴,竄入荀彧耳中,明明天光尚亮,他卻覺得陰暗得看不清楚曹丕等人的面孔。

 

  冷汗直冒、面色漸趨蒼白的尚書令扶住額頭,一旁的夏侯淵發現他臉色不妙,跨步上前站在荀彧身旁給了他個依靠,不著痕跡地開口笑問。

 

  「別別別別別別啊,荀彧大人的宴席感覺有點趕急呢!如果要讓張郃將軍你的舞團跳得盡善盡美,應該一,兩天是練不起來的吧?」夏侯淵嘻皮笑臉地說著,周圍漸趨溫暖的尚書令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是的……我打算這一兩天、不,可以的話,今天晚上就……。」因為剛剛的詛咒,內心立刻打定主意絕對不要將這件事情拖到明天的他站穩身子,氣若游絲地附和出面解圍的武將所言,夏侯淵大手一拍,從後頭悄悄扶住荀彧的背。

 

  「欸呀,那真的是有點太急了呢!但放心吧,荀彧大人,就算只有我一個人,」張郃表情略帶失望,但和蔡文姬、甄宓兩人對上對音樂與文學熱忱的眼神時,立刻又如花綻放,「不、應該說我們三人,一定會讓您的盛大宴席增添不少色彩的,請您期待吧。」

 

  「是的,荀彧大人,請您盡管放心。」蔡文姬莞爾,荀彧虛弱表達感謝的一笑,曹丕哼了聲,轉身準備離開。

 

  「甄,你今天就為荀尚書令的宴席和他們一同好好準備吧,我就不打擾了。」他吩咐完愛妻,轉而用那一向銳利如刃的目光回首,看著荀彧,「尚書令,我會期待您今晚這場宴席的。」

 

  「……是,謝謝曹丕大人。」

 

  荀彧拱手一禮,眾人散去後,空蕩蕩的走廊上剩下他和夏侯淵將軍兩人,以及郭嘉的鬼魂。

 

  「太好了,真是太謝謝夏侯淵將軍了!文若。」郭嘉粲然一笑,臉色漸漸恢復血色的對方卻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你想把我詛咒而死嗎,奉孝?

 

  「文若,對不起。」似乎也察覺道自己剛剛有些過分,鬼魂很坦然地道了歉,露出了真誠的愧疚表情。

 

  「欸呀,荀彧大人,您沒事吧?」夏侯淵像是拍孩子般撫著荀彧剛剛冷汗直冒的背,見對方氣色漸佳的臉點了點頭,武將才鬆了口氣。

 

  「其實我們啊,都很擔心荀彧大人您會不會和郭嘉大人一樣病倒呢。」

 

  「咦?我很好,我沒什麼……」才正這樣說,他便想起稍早之前擔憂地看著自己著陳群──最近的自己,真的看起來這麼令人放不下心嗎?

 

  「作為孟德的軍師--郭嘉大人已經不在了,程昱大人又少管事,雖說在戰場上謀策的還有荀攸大人和賈詡大人啦……但在這赤壁戰敗不久的時候,如果現任尚書令的荀彧大人您也出了什麼事的話,孟德和我們一定會手足無措的呀。」

 

  「……我真的沒事,每天我都準時到尚書臺去處理公務,在這時刻我絕對不會對國政鬆懈,我真的不用各位擔心。」

 

  聽到這樣的回答,夏侯淵連忙搖頭,雙手插腰深深嘆了口氣。

 

  「欸呀欸呀,就是因為荀彧大人每天都毫無懈怠的工作,我們才覺得擔心啊。」

 

  「咦?」

 

  「偶爾像今天這樣休假,應該是要像剛剛這樣和眾人聊聊天、或是到戶外去走走啊!但荀彧大人卻還是為了宴席勞苦奔波……」

 

  「到戶外去走走嗎……?」荀彧沉吟了起來,聽到夏侯淵的話,郭嘉臉色倒又亮了起來。

 

  「文若──到戶外走走──夏侯淵將軍說得正好呢!」

 

  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荀彧斜眼瞥了靠著梁柱,又是一臉優哉的郭嘉眼

 

  ──你又想到什麼了,奉孝?

 

※ ※ ※

 

→【春融】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