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十坪大的空間裡,冷氣機發出沈悶的運轉聲,四面牆壁被漆成死白,唯有天花板保留原有的水泥色。
少年與少女面對面坐著,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木桌。
少女拉起外套的拉鏈。外頭是盛夏,原來被當成車上用棉被的外套,竟會在這種天氣穿上。
她覺得很冷,不是因為冷氣,而是整個空間——包括眼前柔和笑著的男性——沒由來的讓她這麼覺得。
「知道什麼是磁極嗎?」少年突然拋出與方才話題不相干的問題。
「咦?欸、是指,磁鐵上的南極北極嗎?」少女慢了半拍才回答。
「磁體上磁性最強的部份叫磁極,無論磁體本身大小為何,都存在兩個磁極,也就是南極和北極。」
「……是,可是這和我們談的有什麼關係?」
「妳覺得磁極孤獨嗎?」不理會少女的疑問,少年自顧自地拋出另一個問題。
雖然不悅,但畢竟是友人推薦的對象,再怎麼說也不好得罪,少女抿嘴後開口:
「也許吧,不是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嗎?永遠不能和同樣的磁極在一起。」
「妳是這麼想得啊。我理解為妳忽視掉異性而同情同性,明明只要把異性當作同伴就不會得出這個回答。真是殘酷呢。」
「話不是這麼說的吧?」少女忍不住將身子往前傾,木椅發出喀啦的聲音。
「沒錯,的確不是。」黑髮少年點頭。「說起來,那是指磁體存在多個的狀況,若是單個磁體就不同了,南極北極存在於一體上,看起來反倒像夥伴。」
「這麼說也是啦……」
「妳輕易的認同我了。反過來說,一體的兩個磁極只能面向不同側,妳不覺得很孤單嗎?」
一下被否定,一下被說殘酷,現在又突然這麼問,令少女非常不耐。
或許只是這個空間和這個男人讓她心生不耐。
「就算是這樣好了,陸景常先生,我不明白你為何突然轉移話題。」壓下煩躁,少女試著奪回話語的主導權。
亞洲面孔的男性眨眼,絲毫不理會對方地繼續提問:
「地球也是磁體,知道地球磁極顛倒後後發生什麼事嗎?」
「陸景常先生,我說……」
「一旦地球磁極倒轉,」強硬的打斷少女,被稱做陸景常的少年說:「地球的磁極若在這過程中逐漸減弱到消失,太陽風暴直接衝擊……想像一下那樣的日子,一切電器用品無用、癌症者直線上升、太空輻射抹去數十數百萬人、氣候急劇變化,為地球上的生物帶來劇烈的毀滅……」
「先生!」少女忍不住加大音量。她聽不下去,這到底和主題有什麼關聯?友人曾說過這名面容姣好的年輕男性是個天才,但就現在少女看來,也不過是個無禮的亞洲男孩。
陸景常看著已經耐不住性子的女性,語氣並未受到影響,平靜的像是不了解對方為何打斷他:
「是,亞曼達小姐?」
「磁極的話題我很感興趣,但這和我們討論的主題沒有關係,擇日再聊也不遲。」
「……沒有關係嗎?」聞言,他深呼吸後嘆了口氣:
「如果妳想說我離題了,很抱歉 亞曼達小姐,我從來都是在向您解釋這個問題,而妳沒聽出話中的涵義。我自認用了比較簡單的方式解說了,若您還是不懂,那是我高估了您,或者我們能用更淺顯易懂的舉例。假如您其實不關心這點,我們可以直接進入下個階段。」
陸景常的話聽似禮貌,但實際上卻拐彎抹角地暗指亞曼達愚蠢,聽出這點的亞曼達面露怒色,瞪視少年。
「我想搞不清楚狀況的是你,」她試著反擊對方,「我們談的是那孩子,而不是愚蠢的磁極。你只要告訴我,那孩子在想什麼,並且該如何幫她。」
空氣凝結。
過了半晌,陸景常闔上眼,再度睜眼後冷冷的瞥了亞曼達。
「……啊,是嗎,也好,進入下個部份吧。」
亞曼達聽到後顫了一下,她注意到陸景常的語氣變化了。但她不知道到底說錯了什麼。
「想像現在有隻兔子用兩腳走路,嘴裡叼著奄奄一息的馬。」
亞曼達錯愕,原本以為終於可以好好談下去了,現在少年又說出了莫名其妙的要求。
不等她回過神來,陸景常繼續說:「兔子在妳的面前走過去,胡蘿蔔漂浮在牠的周圍奏著安眠曲,時鐘以放大數倍的音量滴滴答答的響著,旁邊有個看不清臉長什麼樣子的男人在撕書,明明沒有火卻傳來燒焦味,天花板傳來孩子的跑步聲,低頭看到鴨子在啄著妳的腳,妳感覺到疼痛,前來關心妳的朋友全在嘲笑,妳不記得剛剛在做什麼,妳坐在陌生的地方。好了,現在開始想像吧。」
亞曼達以為少年在開玩笑,想要斥責對方,但她發現陸景常的眼神一點笑意也沒有,而在正視那黑瞳後,亞曼達的背脊湧起涼意,難以發聲。
「啊、啊……我……」她好不容易擠出聲來。
「做不到,對吧。」少年的聲音帶著笑意,像是根本不期望亞曼達能做到。
「妳知道生小孩有多痛嗎?聽說很痛。那剁手指有多痛?用想也知道很痛。猜猜看,生孩子和剁手指哪個比較痛?猜不出來對吧,因為妳兩個都沒經歷過。聽過疼痛指數嗎?醫生把人體能對疼痛的負荷指數定義為一到十,數字用高越痛,剁手指的分數是十,自然生產的分數其實不比剁手高。這樣理解了嗎?應該理解了吧?但妳依然不知道有多痛。」
少年吸口氣,持續道:
「想知道她究竟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嗎?很好,那是場惡夢,每日每夜上演的惡夢,她看著『什麼』傷害她,她聽著『什麼』攻擊她,她體驗的痛苦指數超出肉體,那是精神層面上的折磨,她除了接受外別無選擇,或許還體驗到無數次的死亡,我對她能繼續保持笑容和神志這點感到訝異,她獲得了支撐,我想是從那個布偶上。可這只突顯病情的惡化。」
陸景常將雙手交疊放至桌上,看著啞口無言的金髮少女。
「妳說想要瞭解她,我就直接告訴妳吧,不可能。」
亞曼達這時才終於奪回聲音,她握緊發冷的手,試圖反駁:「就、就算是這樣,至少……」
「至少?妳以為知道她在想什麼就夠了?這種自我安慰的話就別說出來吧,知道了又能做什麼?分擔她的痛苦?不,妳什麼都做不了,妳只能看著她,然後心裡想著:『我很好,我很善良,和那些大人相比,我已經盡力了。』事實上,妳該替她尋求正式治療,而不是找我這個外行的陌生人協商。為什麼不這麼做?因為自尊心嗎?」
陸景常的每一句話都有如針般,扎進亞曼達的心。
「亞曼達小姐,妳沒有盡力,相反的,妳什麼也沒做,妳是個虛偽的人,知道要怎麼幫她嗎?早該在發現不對勁時伸手了。但妳沒這麼做,妳漠視、妳逃避,如果那時妳出來阻止,結果會大不相同。妳自以為是個善者,不,妳是兇手,是偽善者,對,造成一切的不是妳,但是——」
「——選擇看著一切發生的妳,不也是元兇嗎?」
亞曼達不記得她接下來做了什麼,而少年又說了什麼。
她只記得,在看到自身醜陋的心後,後悔的哭了很久。